二十平的画室里，堆放的无数画作间，两个年轻人，就那么对着守着自己的那一小块角落。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小佑已经不哭了，抱着玩具熊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项雪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佑慢慢地挪了过去，一直挪到项雪晖身边，用手指小心地点着他的肩头。

“许嘉鹤。”小佑小声叫着。“许嘉鹤。”

项雪晖抬起头，眼睛通红一片。

“你又哭了。”小佑擦擦自己的脸。“小佑不哭。”

“你过得好吗？”项雪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哭音，非常绝望。

“小佑很好。”小佑抱着玩具熊蹲在地上，歪着头看着项雪晖。“你过得，好吗？”

“我叫许嘉鹤。许多的许，嘉宾的嘉，仙鹤的鹤。小佑会画仙鹤吗？”

“小佑会。小佑画过。小佑拿来。你看。”小佑立刻笑着站起来，像刚刚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项雪晖用手背摸着眼泪，也慢慢站了起来。有点眩晕，眼睛也有些疼，但好比，什么感觉都不再有的好。

“你看，漂亮吗？”小佑将自己画的仙鹤举在身前，讨好地看着项雪晖。“和你一样，漂亮。”

“我不漂亮。”项雪晖握住画框，将画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着。“小佑画得很漂亮。”

“你喜欢吗？小佑送你，可是……之溏不给，怎么办？”小佑为难地撅了下嘴。

“没关系，小佑留着他，我以后常常来看。”

“你会常常，来看小佑？”小佑的眼睛跟着就亮了。“看小佑！”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天天来，来陪小佑画画。”

“愿意，愿意。”小佑点着头，一下下，激动地用力点着。“小佑喜欢你。”

“别点了，头会晕的。”项雪晖托着小佑的下巴，看着他晕乎地眨巴眼睛，非常可爱。“晕了吧。”

“嘻嘻。”小佑吐了下舌头，很满意地低头摸摸自己画的仙鹤。“漂亮。”

“小佑，不要告诉孙之溏我来过，可以吗？”

“不告诉，之溏？”小佑抓了下鼻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为什么？”

“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小佑和我的秘密，不跟任何人说，好吗？”

“小佑，和嘉鹤，的秘密。”小佑似乎陷入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很复杂的命题里。

“对，不跟任何人说。我们的秘密，我偷偷来看你，陪着小佑一起画画，小佑就不孤单了。”

“小晖。”小佑忽然叫了声。项雪晖一下子连呼吸都屏住了。

“小晖？”

“小佑，和小晖，的秘密，不跟，任何人，说。偷偷的，陪着小佑，保护小佑，不孤单。

”小佑那碎碎念的几句话，差点又一次把项雪晖推到了绝境。“小晖不见了。小佑怕，躲起来。之溏来了，接小佑。”

项雪晖放下画，将小佑抱住，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闻着自己从来没有仔细闻过的气味。

“对不起。对不起，小佑。我曾经食言了。”

那曾经是属于他的，或者曾经某一段很长的时间是属于他的。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

040 第三个结扣

项雪晖不需要去拿小佑的指纹或唾液来进行什么验证，去获得所谓的证据。当小佑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和他说话，项雪晖就再也忽略不了。不管那个可能看上去多么荒谬，多么不可理解，他都知道那是他的真相。那种保护小佑的冲动是那么强烈，从灵魂深处窜出来，那是项雪晖曾经存在的唯一目的。

曾经的项雪晖，或者只是小晖，是为了小佑而存在的。如今在许嘉鹤的身体里，项雪晖知道他无法为许嘉鹤再存在下去。这可能是他第一次机会，为自己而存在，完完全全地为自己，为自己活着。

那么过去的一切，小佑的，许嘉鹤的，应该都不那么重要，又依旧无法割舍。从所未有的迷茫，比从许嘉鹤身体里清醒过来更加地迷茫。撇不下可爱的小佑，甩不开许嘉鹤的身份，项雪晖仍然不能只为自己，但至少比过去有了更明确地方向，那就是去追求一个只和他自己有关的未来，在适当的时候。

许嘉鹏过来找项雪晖时，他正在窗前发呆，看着外面淅淅沥沥下着的雨。项雪晖请了天假在家休息。脸色很苍白，眼神也很暗淡，就那么静立着，跟一尊蜡像一样。许嘉鹏走近时才注意到，他的眼眶是红的。

“好点没？怎么不在房间里待着，这里阴凉。”

项雪晖转过头，平淡地看了许嘉鹏一眼，又把视线移向窗外，一两分钟后，又转了回来，还是那么平淡地看着他，一直看着，然后忽然掉下了眼泪。许嘉鹏一直很克制，在项雪晖仍旧那么不在意地看他一眼把视线移开时，他差点就扑上去想把对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只让他看着自己一个人。

从医院找回许嘉鹤的强势，到后来慢慢地隐忍，到之前真正地放手，那所有的努力，在看到那滴眼泪时瞬间就瓦解了。那种悸动在胸腔里复活，比那一次更加强烈。那一次的那一天，躺在自己的床上，许嘉鹤的眼角也淌下了一滴眼泪，唯一的一滴，它像硫酸一样烧进自己心里。但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

这一次，就像是甘露一样，融进自己干涸裂开的心田里。

“嘉鹤，你……”

“你和许嘉鹤，真的是我知道的那样吗？”项雪晖开口道，声音很轻，眼神很诚恳。他在问一件他们都放下了的事情，但不是那种责问和计较的神情语气。“是不是也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真相？”

“选择忘记总是有原因的，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许嘉鹏小心地又靠近了一步，眼前的人低眉站立在他眼前，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他的嘉鹤，漂亮的嘉鹤，离开了，又回来了，又离开了，又徘徊了。许嘉鹏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抓住过他，就如同没有抓住过自己解读他的心。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我怕……我会死，真的死。我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

“嘉鹤，别这样。”许嘉鹏伸出手，试着去碰项雪晖，看他没有反抗，一把将人抱在怀里轻拍着。

“我不想死。”项雪晖站着没动，任由许嘉鹏抱着自己，拍打他的后背。项雪晖还真的有那么点羡慕许嘉鹤这个人，至少有人想念着他，期待着他，需要着他的存在，来让自己继续下去。但是没有人，期待他。

“你不会的，嘉鹤，我发誓，再不会让你有危险。”许嘉鹏不记得上一次心痛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也那么强烈地不能控制。许嘉鹤什么时候回到他的心里，那颗被自己蹂躏捏碎的幼苗什么时候又复活破土，许嘉鹏不知道。也许是在许嘉鹤开始反抗的时候，也许是他虚心请教工作问题的时候，也许是他和许佰时聊天时忽然在脸上晕开的笑容，也许是他在琴房里静坐的背影。那个模糊了很多年的影子，自己曾经的梦里反复出现过的人，又一次重生了。他的生机勃勃的骄傲的嘉鹤，他愿意永远不说穿默默爱着的嘉鹤。

如果可以，许嘉鹤变成17岁之前，许嘉鹏可以就那么一辈子，守在边上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幸福。

很艰难，异常地艰难，但是值得试一试。

“你为什么不结婚？有关系吗？”

“有，不过不重要，只要……嘉鹤，一切都过去了，我和嘉鸮都改正了，我会……保护你。”

“你不知道，许嘉鹏，我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项雪晖又忽然重重地把许嘉鹏推开。他的理智清楚自己不该把脾气发在许嘉鹏身上，但是现在他需要有一个出气筒，而许嘉鹏偏偏就在这里。他知道许嘉鹏对许嘉鹤有愧疚所以会担着，会把他所有宣泄在他身上的怨恨和不满都担着，甚至还希望他发泄。

我会保护你。多少人曾经许过这样的承诺，最后都食言了呢？

“嘉鹤。”许嘉鹏被推得后退了两步，手还向项雪晖伸着。“别再责怪自己，嘉鹤，你没有做错什么。”

“这才是我生气的原因！”项雪晖没再和许嘉鹏呆下去，转身冲着上楼。许太太正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怀里抱着小狗，看着项雪晖从自己眼前跑过，还红着眼睛。而自己的大儿子，就睁着眼睛巴巴地在底下望着。

许嘉鸮已经查到项雪晖，许太太这个关心侄女的人自然会知道。而这个项雪晖这天那么反常，一定是有原因的。许太太并不关心项雪晖，她在意的是许嘉鹏和许嘉鸮。如果知道许嘉鹤不是许嘉鹤，总有一个人会崩溃吧？在找到真的许嘉鹤之前，会崩溃到什么程度，许太太非常地好奇。

把自己在房间里锁了半天的项雪晖，被许嘉鸮关心的电话打搅，敷衍两句挂断后，再也躺不下去。他从枕头下翻出另一部手机，直接给陈守垚打了电话，一直响到快自动挂断才被接起来。

“对不起，我吵到你了吗？”

“刚刚在路上，没有听到，接得晚了。……你声音不对，怎么了？感冒了？”

“不争气地哭了。”项雪晖说这话时，还自嘲地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

眼睛红红的倔强又委屈的许嘉鹤，和眼睛红红的可怜又委屈的小佑，就像项雪晖在镜子里看到的另外一个人，从来都不是他。真正的项雪晖很少哭，他总是在笑在战斗，因为他曾经是为了保护小佑，现在是为了保护许嘉鹤，两个人的身体存在的。他没有哭的理由和权利，他就代表了他们强大的那一面。现在小佑不需要他了，许嘉鹤不需要这个身体了，才有了现在这个项雪晖，听着很可悲，却又是那么幸运。

所以他哭了，没有再因为是男生所以忍着，没有因为眼前的人是许嘉鹏，所以忍着。

“现在方便见面吗？”陈守垚的语气很平淡，把所有情绪都藏着，关切，爱怜，担心，一直如此。

“今天不想出来，有些累。”项雪晖放了冷水拍了几下脸，脸颊终于有了血色。

“那你说，我听着。哦，对了，我曾经救过的一个病人家属，是在K市公安局上班的，我想……”

“不要惊动警方了，现在不要。”

“小晖，你这话，让我想起了许嘉鹤临死前说的。不要报警，是……一样的性质吗？”

“许嘉鹤没有死，他的事，我下次见面再跟你说。”项雪晖擦干净脸，又对着镜子站着发呆。女鬼到现在还没有出现，项雪晖觉得，她应该去找马小霞了。非常奇怪的事，她，还有赵戈，他们的灵魂，不在自己的身体边守护着，反而是留在许家。是因为一样古怪的许太太吗？还是他们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也许吧，我……”项雪晖看着镜子里的人对着自己迷惑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小佑了。”

“小佑？孙之溏的那位，还是……还是你妈妈说的小佑？”

“陈医生。”项雪晖深吸口气，背过身。“他们是一个人，小佑……就是项雪晖，是……妈妈唯一的儿子。”

“你说什么？！”第一次，项雪晖听出陈守垚情绪失控了。

“小佑就是项雪晖。”项雪晖不喜欢自己这一刻的平静，如果他没有转过身避开许嘉鹤看着自己的眼睛，去说着小佑是项雪晖的事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做一些疯狂的事情。比如砸烂镜子和手边所有可以被举起的东西这样疯狂的举动。一点不像项雪晖，不像许嘉鹤，不像小佑的，疯狂的事。可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自己平静下来才能把这件事说出口。“你听说过解离性人格吗？或者人格分裂，多重人格，都不陌生吧？”

“不，小晖，我看着你走出来的，我看着你，你不可能只是……只是一个人格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陈医生，小佑就站在我面前，活生生的小佑，就像每一次我照镜子会看到的……然后所有我和小佑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它们自己蹦了出来，没有更深刻的了。”项雪晖飞快地抹了把眼泪克制住开始颤抖的声音。“我要把小佑从孙之溏那里带走，我不能看着小佑和他那样下去，我不能……看着他欺负小佑，小佑根本……根本就不懂，还有妈妈和姐姐，他们……我该怎么办？”

“没有谁死了，你，小佑，许嘉鹤，都还在，不是……挺好吗？”

“那赵戈和马小霞呢？他们也是无辜的。”

“如果他们足够强大，谁也没有办法占据他们的身体。再说……小晖，你不是存心害人，他们两个人的事你背负不了，也不需要你背负。听着，好好洗个澡吃个饭睡一觉，事情要一件一件解决。”

“你现在还能见到他们吗？他们……都不怎么在我面前出现，女鬼也不见了。”项雪晖无奈地摇头。“也许他们知道我不过是一个脱离主体的人格，连一个鬼魂都算不上，所以都不想理我。”

“小晖，你是人，即使是过去，在项雪晖的身体里，你也是一个完整的人。不许……不许妄自菲薄。”

项雪晖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但他并没有他想要的那么多时间。没有人，没有什么，会等着你，等着你准备好了才开始。永远都准备不够，面对接下来的事，好的，坏的，一般的，谁都准备不到。

041 来自身体的电话

急于跟项雪晖分享的许仕群，不用两句话就把赵戈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确认自己的身体还在，小佑现在掌控得也很好，还有第三个人格存在的可能微乎其微，即便有，以孙之溏那般的占有欲，也会像赶走项雪晖一样把他赶走。项雪晖相信孙之溏对小佑的感情，或许真的很深，他不赞同的是他与小佑相处的方式，那种霸道地控制。他必须知道，小佑对于自己和孙之溏在一起，对于他们相处的模式，有一定的认识，并且真正接受。所以他要把小佑带走，至少带走一段时间，让他回归到他应该在的世界里，而不是躲在一个男人的家里，那么躲一辈子。项雪晖会存在，是小佑发出的求救信号，不是说项雪晖就多聪明，而是一种想要获得人格上的独立，获得自己在社会上的位置的基本渴望。

项雪晖要完成这件事，需要许嘉鹤的身体，所以他需要确认许嘉鹤的真实想法，毕竟赵戈的灵魂还在。如果赵戈可以活回来，许嘉鹤会回到这个身体里，那么他，即便真的要彻底的退出，也先希望小佑幸福，希望小佑可以回到项家。项妈妈还保留着小佑的画，还记得他儿子的乳名，如果知道真相，她会接受，因为她一定注意到过儿子的不同。虽然对于项妈妈来说，可能只是儿子长大顿悟了，就像赵戈的母亲。

你宝贝还在眼前，会说会笑会跳，虽然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但还是你的宝贝。那么许太太呢？

那么如果项妈妈知道，她相处了二十多年那个活泼好动正常的儿子，不过是一个分裂出的人格，现在永远消失了，那她会不会为他难过，会不会想念他？项雪晖不知道，也不敢去问，他不想妈妈为难。项雪晖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子，他唯一还可以为妈妈做的，就是把她的儿子还给他，带小佑回家。而他自己，如果能在许嘉鹤的身体里继续存在下去，直到这个身体衰老消亡，他会好好珍惜，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