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坐在他的身边,抬头望了一下拉了道幕布似的天,不知是否是刚起的缘故,嗓音带了点喑哑:“
原来落尘也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噗通——”
水花四溅,殷落尘向水里投了一块挺大的石头,又掸了掸手,像是没有听见萧越的话。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鸟的怪叫。
“噗通——”
又投了一块。
殷落尘这才语气幽幽:“笑话看得如何,可开心?”
萧越知道他是讲昨天的事情,便咳嗽了两声,再讲话时,喑哑消去了些:“不好笑。”
“不好笑?”殷落尘觉得诧异似的,“嗜好男风,不可耻吗?”
萧越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含了点歉意道:“如今想来,当初是我偏激了,那田阁主不像是无赖之人,
对你……对你也是一片……”
“别说了。”殷落尘刷得站起来,声音低沉。
“怎么了?”萧越仰头,望着他白玉般的下颌。
他转身便走:“去刷马。”
“刷马?”
像是被施了咒,萧越也不知道为何,就跟着殷落尘的脚步来到了马厩。路上二人一句话也不说,萧越
想,这是自己第一次看见殷落尘生气的样子吧,眉峰里潜藏着隐隐的怒意,薄薄的嘴唇一直抿着,一
言不发。这个时候,府上的下人们已经忙活了起来,路上遇到了几个丫环,丫环们像是也察觉到了这
个诡异的气氛,头也不抬地匆匆冲二人行了礼,然后小跑着从身侧绕过去。
马厩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萧越皱了皱鼻子,却看着殷落尘麻利的卷起袖子,拎来水桶,拿了刷
子就开始一下一下用力地给碧落清洗。
碧落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很享受的样子,身上的汗水与尘土一起被刷了下来。萧越有点不认识这样白
衣飘飘手脚却如此勤快的殷落尘,就像是看着百灵鸟在唱秦腔一般。他走过去,挪步站在殷落尘身边
。殷落尘不知道似的,重重地甩了两下马刷,溅了萧越身上整齐的一道斜斜水渍。
“你……”萧越气极。
殷落尘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淡淡道:“对不住,我没看到。”
那水渍一会儿便干了,也没有留下什么印子,萧越知道殷落尘心情不好,一时也不便与他置气,想大
不了回去换一件便是。他抚了抚马身,这碧落看上去的确是一匹良驹,肌肉紧实有力,他说:“看不
出你还会做这个。”
把马刷咚的一声丢进桶里,重新换了马刮刮去马身上未干的水,殷落尘这才回道:“年幼时为了活下
去,什么都做过,这个算得了什么。”
重新又想起了七年前那个瘦弱的小乞丐,萧越有时候看着殷落尘,就容易把当年的事情忘掉。其实他
一直对殷落尘如此客气拘谨的原因,仍是心中埋得很深的对对方的愧疚,他想,若要自己现在实现当
年“吃穿不愁,用度不尽”的诺言,是愿意的。
那年,由冬入春,由春入夏,过了将近快半年,金陵依旧是热闹,依旧是熙熙攘攘。萧越在学堂里迟
迟没有从家中得来让自己回家的消息,不禁有些失落怅惘。
无心向学的日子里,从同学们口中得知了一件奇事,或许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奇事了,只不过听来有
些惊异罢了。他们说,秦淮河边的那个小乞丐,对,就是那个带着弟弟讨饭的小乞丐,这大半年来,
苦苦候着,指望断枝能发芽,浮草能开花。断枝便是萧越当日插在泥土中的断枝,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倒在土里生了根发了嫩绿芽,这让小乞丐欣喜异常。可是浮草呢,每一片都随着河水悠悠的飘走,
从不驻留,更没有开花的。
有人出于好心,笑着对小乞丐说:“别再盼了,那公子哥儿是骗你来着的。”
殷落尘抽了抽鼻子,说出来的话竟是斩钉截铁:“不会的,即使是骗我,为了弟弟,落尘也要赌上一
赌!”
于是,再没有人去劝他,知道的人们笑着议论着,使之成为言谈间徒增一笑之事罢了。萧越也当这小
乞丐不过是年幼无知,后来总不时地从人们口中听到小乞丐又如何如何的消息,竟倒成了习惯。
金陵素有火炉之称,湿热异常,而这一年的夏季,长江水位日渐增高,住在江边的渔民说,隐隐的是
有溃堤之像。果然,过不了多久,堤坝溃了,金陵遭逢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淮河上泛,水流湍急,
一些未来及逃走的人被大水冲走,再无生还消息。
这些人之中,就有殷落尘。
溃堤之前,城里曾有风闻,所以包括了萧越在内的不少人都携了财物往高处逃去。有好心的妇人告诉
了殷落尘,让他带着弟弟快快离去。可他不肯,说断枝刚刚发芽,他要护着它。
妇人百般劝说无效,只得叹一声“作孽”,再顾不得他。
后来,感觉过了很久,大水才退了,一些坚固的房屋并未受损,另一些房屋却需要重建。萧越回到了
学堂,眼见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此时身边虽有人相伴,却仍生出了形单影只的落寞感来。又过了一
月,日渐入秋,秋风萧瑟,当地人的生活慢慢地回到了正轨上,街贩们又开始一个个重新出现在街市
上,只不过,萧越耳中却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那小乞丐的事情。
一日晚饭,正喝着汤,书童站在身后,萧越垂下眼帘,就着汤勺饮了一口,看似不经意的问:“那河
边的小乞丐可是搬去了其他地方?”
书童“咦”了声,弯腰道:“少爷不知道吗,那小乞丐死死守在河边不肯走,大概是被大水冲走了吧
。”
手中的汤碗骤然落地,碗碎汤洒,热气氤氲的冒上来,模糊了面孔。
“想什么呢?”
殷落尘突然发问,倒让萧越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殷落尘,想当年杳无声息的小乞丐现在毫发无伤的
站在自己眼前,心中不禁浮上一丝欣慰。而关于殷落尘的弟弟究竟去了哪里,他没有敢问过,既然对
方不提,也许……莫要戳人痛处才是。
见他半天不答话,殷落尘又接着说下去:“田斛这件事了了,我这几天便离开吧,总不能一直在你这
里住着。”
像是有什么感觉从心底里涌上来,萧越细细咂摸,品不出味道,“你且住着便是,”他道,接着似乎
不愿意让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话锋莫名其妙地一转,有点没话找话的感觉,“落尘会骑马吗?”
“会,师傅教过。”
“我不会。”
“嗯?”有点不相信的样子,殷落尘转头疑惑地看他。
萧越自嘲地笑了一下:“从小到大,最远便是去了金陵,还是乘着马车去的,学堂里的师傅一把老骨
头,只教诗书礼乐,骑术从未教过。”
听完,殷落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放下手中的马刮,问他:“想不想学?”
萧越习惯性地皱眉:“什么?”
殷落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把他额上皱着的眉抚平,手指因为刚刚沾过水显得有些冰凉,
触摸在皮肤上有一种清清凉凉的舒适感。
“别总皱着眉头,小心长皱纹。”
萧越没有动,任对方的手抚了过来。
春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不仅惹得后院落了一地桃花,也携着两人的衣袂纷纷飘扬起来。
殷落尘收回手,拍了拍马身,对萧越说:“你上来,我教你。”
马蹄声在院内“得得得”响着,一下一下极有规律。萧越曾觉得骑马并非难事,可真骑上了马背,才
发现双脚离地面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而且怎么坐也不舒适。他去金陵时,曾在马车里待上一周,双脚
再踏上地面时竟觉得双脚有些虚浮,他想不会有比坐马车更让人不舒服的事情了吧。可现在想来,若
是骑上一周的马,身体大约是要散架的,他倒宁愿虚浮来得好。
碧落在院子里绕着圈儿走,萧越在马背上坐得不稳,握着缰绳的姿势也是别扭,殷落尘倚在马厩的那
根柱子上道:“萧少爷,再快一点可好?”
萧越听他叫自己“萧少爷”,便知道他恶作剧的心思又冒了出来,自己现在骑马难下发作不得,只好
喝道:“落尘,休要胡闹!”
这句“休要胡闹”并不是第一次对殷落尘说,昨日在主厅解决田斛一事时,也这么说过。这一下便让
殷落尘想起昨天的事,心中不愉快起来,待碧落踏到身前时,用力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儿吃痛
,嘶鸣一声,跑得快了些。
这下便看见萧越在马背上更是歪歪扭扭地摇晃着,狼狈万分,殷落尘本来只是在心中暗暗发笑,这一
下却是再也憋不住,掩着嘴“哈哈哈”笑出来,直笑得弯了身子。
萧越从未听过殷落尘笑得如此开怀,他勉强望过去,看见对方笑得双眼都眯上,只留了长长地睫毛翁
和着。他这时才忽然察觉到,其实殷落尘比自己的弟弟还小两岁,若说是少年,也是不为过的。
这失神不过片刻,立刻又被腰酸背痛所替代,萧越无法,只得向殷落尘求救:“落尘,怎么让它停下
来!”
玩笑不能开得过大,殷落尘懂适可而止的道理,他止了笑,应道:“勒紧马缰!”
碧落跑得歇不下来,萧越照他所言试着勒紧马缰,可是一下子用力过大,竟让马儿又是一声嘶鸣,前
蹄高高地扬起。萧越再没坐住,手松开了马缰,眼看着就直直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殷落尘这才大惊,
生怕碧落踢着萧越,便一下扑过去,抱住萧越的身子,就地打了一个滚,躲过了碧落坠下的身子。
地上扬起了一阵灰,碧落甩了甩头,用前掌摩擦着地,总算停了下来。
先是粗重的喘着气,接着不免被地上漫起的灰尘呛着了,萧越躺在地上,又咳嗽了起来。但是咳嗽因
为胸膛上明显的重量总有些费劲的感觉,殷落尘就这么一直趴着,头埋在萧越的肩窝处,也不动,像
是睡着了一般。
萧越扶住殷落尘的双肩,晃了晃。
对方没有一点反应,这让萧越有些担心起来,他坐起来,揽着殷落尘的肩,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头倚
着自己的手臂。
额角处被石头磕着了,血慢慢地渗出来,而流出来的血已经糊住了他闭着的眼睛,一些血溅到他雪白
的衣服上,分外扎眼。
萧越大惊失色。
第八章:目尽赏新词
一声咳嗽,吹落院内片片桃花。
倒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睡过去的,醒不来似的,只觉得头晕眼花。窗外暮色四合,几番鸟鸣听着像是
鹧鸪,殷落尘迷迷糊糊地想要翻身,却被人按住了身子,然后额头上的什么东西被取走了,过了会儿
又被什么冰凉的东西重新敷上。
殷落尘有些不耐烦,待那人为自己敷上药膏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的动作一滞,便不再动了
,静静候着,不知殷落尘接下来要做什么。
本不让萧越皱着眉的他,现在有些痛苦似的蹙着眉头,喉间干涩,他喉结上下动了一下,然后说:“
紫晓,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躺躺。”
“你醒了。”
完全不同于紫晓的声音,沉静的男声,听来有几分熟悉。
殷落尘缓缓睁开眼睛,原先糊在眼睛上的血迹早被擦洗干净,萧越的身影离自己很近,他的双手分别
撑在自己身体的两侧,就这么低着头看过来,斜斜的刘海垂着,发梢也同样轻点着自己的衣裳。
殷落尘有些吃力地看了会儿,又把眼睛闭上了,也没露出什么惊讶地表情,只是有些疲累地问:“几
时了?”
“戌时了。”
于是很自然地朝萧越伸出了手。
萧越问:“怎么不躺了?”
回答仍是简单的三个字:“不躺了。”
萧越取走敷着的药膏,便握住了殷落尘的手,轻轻一使力,把他从榻上拽起来,扶着他坐好,又把滑
落下来的被子重新掖掖好。一切布置妥帖了,萧越站起身,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过一碗粥,勺子搅了搅
,又低头吹了吹,舀了一勺粥送至殷落尘的嘴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喝点粥先垫垫吧。”
看看粥又看看萧越,殷落尘想笑却怕牵动伤口,只是问:“萧少爷何时会如此照顾人了?”
萧越不答,重又将勺子往殷落尘嘴边递了递,殷落尘有些拘谨,但还是一口含了进去。这时萧越才说
:“你救我受伤,我照顾你理所当然。”
“是我害得你坠马,你不必太过介怀。”
两人倒又客气起来,互相自责着,殷落尘伸手接过萧越手中的碗:“自己来即可。”
萧越由着他把碗拿了过去,自己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子边,把窗户撑起,天色已是完全黑了下来,唯
有月华照落,满室银霜碧光悠悠。
“你受了伤,也别想着走的事了,暂且安心住着。”再一次提及,却是因为有了理由。
瓷勺碰着了碗边,清脆的一声响。
“这样不好,我不喜欢给人落下‘白吃白喝耍赖不走’的话柄。”
晚风满面柔柔扑来,萧越就这么在窗前站着,也不回头:“我请你留下,还怕落人话柄?”
“你为何请我留下?”
“你受伤了。”
“仅此而已?”
萧越转过身,盯着殷落尘:“那么你认为是什么?”
殷落尘右手缓缓搅动碗中的粥,身子朝被子里陷进去了一些,有些慵懒,他摇了摇头:“没有了。”
萧越也不语,别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屋内的一副字画上,那字画是何时挂上的,自己从不曾留意,而
字画上也同样是自己从来不曾赏过的画,从来不曾见过的句子。
平生执念,痴梦,终不过,霜花飞落,纷繁而至,得而复失。
再过几日便是萧越的生辰,转眼离殷落尘住入萧府已是一月有余,四月中旬的天气,江南渐渐一日比
一日暖,太阳落得也一天比一天迟。一日处理完事务,萧越走出门来,正看见紫晓领着一群丫环在院
子里放纸鸢,欢喜笑闹着,眼睛再往远处探了探,便瞧见殷落尘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凉亭里站着,仍
是一身白衣胜雪,夺目得很。额上的纱布已经拿下,只不过伤口结的疤还清晰可见。下人们知道殷落
尘勇救坠马的萧越,却不知其中原委,走路遇着时便只顾连声称颂道谢,让殷落尘好不尴尬。
正当众人徜徉于春意盎然时,舒晚遥在绸缎行对着那日晚宴所需的用度单子一件件细细核对着,绸缎
行的掌柜的在一旁讨好般的笑着,等着这位大少奶奶一一对完。
“少奶奶,数量可对?”
舒晚遥不答,纤长的手指在单子从上到下又一遍划过,心中默算,之后才把单子交给站在身后的丫环
絮儿。
“倒是对的,不过这送货的时间可不能差了。”
掌柜的点头哈腰:“那是那是,一定错不得,这回要是办得好,望少奶奶下回还光顾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