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河挽轻舟 中——沈夜焰
沈夜焰  发于:2012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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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说了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声息。用膳堂内所有弟子,像是突然被下了定身咒,一动不动,屋子里静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十数个弟子神色张惶地踌躇着站起身来,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对方惨白得近乎死人的脸色。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前,那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帘,外面飘扬纷飞的雪花一点也透不进来,自然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对这十数人来说,屋内屋外俨然两个世界,如果有可能,他们一步也不想踏出去。

那人似乎极有耐性,也不出声催促。也不知过了多久,十数人站得腿都麻了,霍海生慢慢将碗筷放下,起身向外走。严察几步追了上去,满脸冷汗,凑到霍海生身边低声道:“霍师兄,霍师兄!求你……咱们都是遵照你的指令……”

“什么指令?”霍海生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们的事,自己解决。”头也不回,出了用膳堂。

严察瞪大眼睛望着霍海生的背影,面色死灰一般,那十数个弟子怨毒的目光齐齐投在他脸上。严察猛地握紧手中铁环,掀帘走了出去,那十数个弟子挪着僵硬的身子随在后面,其余众弟子不约而同放下碗筷,争先恐后地奔出用膳堂。

外面风吹得正紧,卷起无边的雪尘,疯狂地旋舞,迷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个人伫立在飞雪之中,狂风掠起他身上青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严察领着十数名弟子,提着兵器将他围在中间。其余弟子远远地站开去,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举动,这等比试决不可错过。

和严察等人惊恐紧张的神情相比,那人一直淡淡的,甚至带着几分刚刚睡醒的平静,仿佛在暖暖的春日清晨过来散步。

严察呐呐地道:“大……大师兄……”

楚绍云道:“嗯,来吧。”

十数人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没一个敢上前。严察苦着脸道:“大师兄,我们……我们真是迫不得已……”

“三招。”

十数人眼前皆是一亮,要和楚绍云比试,就算他们一起上,只怕也讨不了好去,但是三招,齐心协力还过不了?严察面色一肃,手腕一抖,铁环震得呜呜作响,沉声道:“上!”十数人刃光疾闪,夹杂着漫天的雪花,四面八方疾风骤雨一般,飞斩楚绍云!

楚绍云凝立不动,直到刃光已到了眼前,突然出手,长剑幻化一片银光,十数人只见面前剑影一晃,还未等闪避回击,便觉身上一痛。只听得“哎呀!”“啊!”“哎呦!”惨呼不绝于耳,叮当、咣啷一阵乱响,诸般兵刃纷落于地,十数人摔倒地上,按住身上伤口,神色痛楚。不过转瞬之间,在场中完好无损站着的,仅剩楚绍云,还有一个提着铁环目瞪口呆的严察。

狂风呼啸之中,楚绍云平缓的声音慢慢传来:“孙静,肋下,伤二寸一分,深一寸;张东,右腿,伤三寸,深五分;左有亮,右肩,伤一寸,深两寸,透过……”他一人一人娓娓道来,十数人听得无不骇然变色。这些伤势,正是方才楚绍云刚刚加诸到他们身上的,也正是他们当日围攻解挽舟,刺在解挽舟身上的。

楚绍云仅仅凭着在屋内所听到的打斗声,和解挽舟身上的伤势,就判断出围攻他的究竟是何人,什么招数,甚至在三招之内如数赠还,半分不差。这等功力,这等剑法,当真是骇人听闻;而对岛上众弟子所习武功、深浅如何又这般熟稔了如指掌,叫人如何不悚然动容!

众弟子看得心摇神驰咋舌不下,楚绍云缓缓转了半个圈子,面对严察。严察早已吓得色变股栗,一边后退一边道:“别……大师兄,师弟知道错了……师弟再不敢……”

楚绍云手腕一抖,长剑穿破长空飞刺严察。这一招用足内力贯彻长剑,疾射迅猛声势如雷!严察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惊恐交加面容扭曲,竟连抵挡都忘了,口中嘶声叫道:“师兄饶命——师——”那长剑堪堪在他颈边疾掠而过,刺骨的寒意激得他身上起栗,只听得脑后“卜”地一声,那柄长剑刺入身后大树粗壮的树干,如入朽木,直至没柄。

楚绍云一剑飞出,对严察看也不看,目光如电紧紧盯住站在一旁袖手旁观霍海生,一字一字慢慢地道:“我要想杀谁,还用不着趁人之危。”霍海生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楚绍云再不理会在场诸弟子,转身离去。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袭青衫隐没在风雪之中,个个如木雕泥塑一般,不言不动。忽然“扑通”声响,严察双膝发软坐倒在地,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冷风袭来,不由自主浑身发抖。

楚绍云身上的毒清除干净,已无大碍,解挽舟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一连几天身心交瘁,夜里着实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朦胧睡醒,洗漱已毕,方见楚绍云回来,身后跟着两个侍仆,捧着食盒奉上饭菜。

解挽舟笑道:“你倒早,这么快就把饭菜弄来啦?”楚绍云摆摆手,令两个侍仆退下,道:“快吃吧,外面雪下得太大,饭菜都要凉了。”对出手惩戒那十数人之事,一字不提。

解挽舟低头吃饭,抬头细细瞧着楚绍云浓重的眉,深潭一般的眼睛,想起昨晚那个吻,一种甜蜜的滋味涌上心头,说不出的平安喜乐,胸口幸福的感觉满得都要溢出来,忍不住扑哧一笑。

楚绍云看他一眼:“笑什么?”

解挽舟摇摇头,放下筷子,轻轻按住楚绍云的手背,低低地道:“大师兄,我很快活。”楚绍云看着他,少年眉梢眼角尽是掩饰不住的喜气,发亮的眼睛璀璨如湖中的星子。楚绍云微微笑笑,道:“我也很快活。”

解挽舟脸上一热,收回手来低头吃饭,良久方道:“你去用膳堂拿饭,他们没有为难你么?”楚绍云给他夹口菜,道:“他们不敢。”解挽舟皱皱眉头,道:“我觉得不大对劲,江雪涯这几天太老实了,不为难颜瑾,也不为难我们,坏了规矩他也只当没看见。”

楚绍云顿了顿,道:“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放下碗筷,“挽舟,过几天晚上,我想再去探探禁地,你去不去?”

解挽舟抬头道:“去,当然去,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有什么好说的?咦,你不是挺守规矩的么?”

楚绍云笑笑:“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自然也用不着再演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期只怕师父会有什么大举动。不过在这之前,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先弄明白。”

第36章:谈笑雍容万钟贵

蒋雁落回到房中,仔细想了想便觉得事有蹊跷。他自幼在江雪涯身边长大,师父的性子最为了解,那人心狠手辣谈笑间便可置人于死地,怎么可能轻飘飘责打颜瑾几下就算完事?要是江雪涯下手,颜瑾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他为人心肠易软,看到颜瑾浑身是伤不免大为愧疚,可是如今天籁人静,越想越觉得没这么简单,九成九那个小子又再撒谎。明明知道他最擅长掉眼泪用苦肉计,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上了当?

被颜瑾欺骗不免愤怒,自己轻而易举被骗又甚感懊恼,可不管怎样解药总是颜瑾送来,想一想又觉得侥幸,再记起还有两件事未曾替颜瑾做到,心下又自惴惴。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蒋雁落一拍大腿,痛饮一壶,爱怎样就怎样。可一事关颜瑾,不由自主便要多想几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心潮起伏难以遏制,这一夜居然没合眼,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朦胧睡去。

似乎也不过刚刚睡着,忽听门外脚步声沉重,蒋雁落一警坐起,穿上外衫推开房门。一股冷风夹着雪花席卷而入,冰得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颜瑾抿嘴笑道:“怎么,才起身么?”

蒋雁落一把将他拉进房中,沉声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颜瑾转过身将门关好,解下身上斗篷兜帽随手搭在椅上,坐到桌旁倒了一盏热茶吃了。蒋雁落哪有心思等他好整以暇地弄好,上前握住颜瑾执杯的手,厉声道:“师父根本没有打你,你是不是又骗我?!”

颜瑾紧紧盯住蒋雁落那只手,一声不吭。蒋雁落本来怒气冲冲,听不到颜瑾辩驳本就诧异,见他也不抬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掌下那点温暖,猛然记起颜瑾的身份,顿时如遇火灼,忙不迭地收回来,期期地道:“对……对不起……”

颜瑾笑嘻嘻地看着他:“我是骗你啦,那又怎样?”蒋雁落怒气又冲了上来,道:“你骗我没关系,为什么要去骗挽舟?博取同情么?!”

颜瑾敛了笑容,面色一点点冷了下来,半晌方冷笑一声,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说?说我偷药不成差点中毒身亡?说我在师父面前跪下讨药,险些被他盛怒之下一掌拍死?说我费尽心力才能侥幸得以逃生?哼哼,到底是我在他面前一字不差地讲一遍好,还是让他以为师父已经责罚了我,以后不会再追究的好?”

蒋雁落被他一连问得哑口无言,过一会才道:“我以为,以你的聪慧,这两年里应该探得到那药放在哪里。”颜瑾一撇嘴:“是呀,我是知道,只不过那瓶药是假的。师父生性多疑,怎么可能让我们轻易知道那么重要的事情?他一直随身带在身上,要想拿到药而不被他阻拦,除非他死了。”

蒋雁落默然,低声道:“无论如何,这次多谢你。”忽然向颜瑾深深一揖,“但有驱使,绝不敢辞。”这八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情真意挚。

颜瑾扑哧一笑,道:“行啦行啦,以后你别总把我当坏人就成。”蒋雁落瞥他一眼,心道:你总撒谎骗人,这点却难。颜瑾斜睨着他,道:“我看你八成是想,这人太爱撒谎,心肠又狠,不是坏人又是什么?”蒋雁落被他说中心事,老脸一红,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颜瑾却不着恼,只轻轻叹口气,道:“你武功高强,这岛上无人敢得罪你,自然不屑于骗人。可我从小什么也没有,连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都是偷学来的,要是不再弄点阴谋诡计,早死了不知几百回了……”他说话声音极低,倒更像喃喃自语。

蒋雁落心头一动,思忖一阵,长叹一声,道:“算了算了,以往的事谁也别再提了,你有什么事只管开口便是。”

颜瑾抬头看他,满面欣喜,抿嘴笑道:“当然得开口,你还欠着我两件事没办呢。”蒋雁落翻个白眼,轻叹口气,就知道不能轻易过关。刚要说话,忽听房门轻响,外面有人道:“颜公子,蒋公子,饭菜都已备下了。”

颜瑾打开门,道:“拿进来吧。”

两个侍仆捧着食盒走进来,将早餐一样一样摆在桌上。蒋雁落皱眉道:“这是做什么?难道不去用膳堂了?”颜瑾摆好碗筷,头也不抬:“干什么去?看大师兄大展神威么?”

蒋雁落道:“什么?”随即恍然,“他出手教训严察那帮人了?”

颜瑾眼梢斜挑:“是呀,那些人伤了解师兄,大师兄能饶了他们才怪。”蒋雁落想起昨日被颜瑾当着解挽舟的面说破心事,虽然狼狈懊恼,但居然也有一丝解脱,还有一分侥幸,万一挽舟对我……可一早也不见解挽舟过来找他,反而得了这个消息,可见痴心妄想果然还是痴心妄想。

蒋雁落苦笑一下,心中怅然若失,提起酒葫芦来一口气灌下大半,“咚”地墩在桌上。

颜瑾要的就是蒋雁落死心,若能让楚、解二人关系更进一步,更是大妙。见蒋雁落笑容苦涩,神色酸楚,知道他此时心里不痛快,但颜瑾心眼小,当然不肯让蒋雁落为解挽舟难过太久,夹了一口菜放到蒋雁落的碗中,笑道:“蒋师兄,今天就得帮我做件事,不介意吧?”

蒋雁落一偏头,见他笑得古怪,心中一凛警醒过来,道:“什么事?”

颜瑾见他一脸郑重如临大敌,扑哧一笑,道:“吃完了我就告诉你。”

用罢早饭,颜瑾在前面带路,蒋雁落跟在后面,几次开口询问,颜瑾但笑不语。蒋雁落随着他迤逦向东南,绕过密林,再折而向北,竟是要上山。

此时大雪已渐渐转小,但山上积雪极厚,深的地方竟达腰畔。蒋雁落快走几步,到得颜瑾身边,道:“雪太深了,你要去哪里,我带你施展轻功,或能快些。”

颜瑾累得微微喘息,口中喷出一团团白雾,却摇摇头,道:“这段路,我想自己走。”神情是少有的坚韧。蒋雁落一怔间,颜瑾又走了几步,“扑通”一声被积雪下的枯枝绊倒,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蒋雁落飞奔过去,向颜瑾伸出一只手臂。

颜瑾讶异地看他一眼,随即灿然一笑,拉住他的手,二人并肩前行。

在雪中一脚低一脚高,颜瑾年轻气弱,又身带剧毒,每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歇口气。等到他们到得半山腰,已近午时,雪早停了,四下里寂静一片,连声鸟鸣都不闻。天空碧蓝如洗,一点云丝不见。冬日的太阳红彤彤的,却不刺眼,阳光依旧温暖如昔。大雪覆盖了一切,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银白,树枝上落满积雪,仿佛开满一树树琼花,煞是好看。只几片落雪随风飘到脸上,带来一丝凉意。

颜瑾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冷冽清新的空气,似乎五脏六腑都变得异常透彻清凉。睁眼四下打量一番,又向左侧走了一段,见一棵高大粗壮的大树,喜道:“在这里了!”上前仔细看看树干上刻下的痕迹,俯下身子扒开落雪,露出地面,将手一伸,对蒋雁落道:“剑。”

蒋雁落拔出长剑递给他,颜瑾三下两下将冻土掘开,又拨了一阵,赫然从里面拔出一个大酒坛来。

颜瑾将酒坛递给蒋雁落,笑吟吟地望着他。蒋雁落一指酒坛,道:“这是……”颜瑾道:“两年前埋下的,你尝尝。”蒋雁落又惊又喜,伸臂接过,掌缘在坛口一拍,红布泥封登时碎裂,一股醇香醉人的酒气扑面而来。蒋雁落一闻之下垂涎欲滴,哪里还顾得了旁的,张口就坛,饮了一大口。闭上眼睛仔细品味,只觉入口绵软,辣而不辛,回味悠长,一条暖流从口至腹,顿时浑身上下寒意尽消,说不出地舒服受用,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道:“好酒!”

颜瑾含笑道:“当然是好酒,师父从中原带来的数十年陈酿,也就剩下这一坛。”

蒋雁落一连灌了几大口,边喝边啧啧赞叹。他最爱酿酒,不过用些岛上鲜果百花之类,功夫也短,哪能比得上上等工艺酿造而成窖藏数十年的佳酿。但江雪涯不擅饮酒,对此道不甚看重,所以每次返回岛上,带来的酒极少,又多是自饮,蒋雁落只有在做某事极得他欢心之时,才能讨得一两壶,这等豪饮从未有过,当下双目放光爱不释手。

颜瑾见他高兴,心下也自欢喜,道:“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陪着我把这坛酒喝完。”

此等好事蒋雁落自然求之不得,但如此轻易过关又觉得实在难以置信。颜瑾一句话说罢,掩口大咳。他身上的毒伤了肺脉,方才只顾赶路不曾理会,此时停下来被冷风一激,自然受不得。

蒋雁落见他只衣衫单薄,皱眉道:“你把披风落在我屋中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颜瑾摇摇头,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不过我今天只想做颜瑾而已。”蒋雁落听他话中别有深意,这才发觉他身上穿的是白袍勒深红腰带的外衫,故意脱下的那件披风却是紫色的,沉默一阵,道:“这里风大,我带你去个地方。”随手将自己外衫褪下,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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