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若成,说不定赵暖就能早点出来。
就算徐阶没听他的怂恿,根据赵肃的记忆,严嵩父子的好日子应该也没几年了,大不了他另想法子救赵暖。
后面的对话,自然没有再进行下去,赵肃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任凭他口才再好,思路再缜密,也左右不了徐阶的思路和决定,能顺利把话说完,没有被打断呵斥,也没有被赶出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前世里YY小说中那种王霸之气一发,所有人全部拜倒在主角脚下的狗血情节,也不可能发生在现实里。
兄弟,我尽力了。赵肃默默道。
接下来的饭吃得索然无味,徐阶匆匆用完,说自己还有要事,让赵肃在这里歇息无妨,便走了,余下赵肃慢条斯理地把饭吃完,再请管家代为通禀一声,这才离开。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小雪,细细的雪花飘落下来,寒意扑面而来,顿时让人清醒不少。
赵肃深吸了口气,将方才在里头不敢表现的紧张情绪都释放出来,又长长叹了一声。
吃这么一顿饭,起码得折几个月的寿命。
在徐阶的灼灼目光下,好几次他的话都差点说不下去,感觉自己的想法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这样一个人,实在太过可怕了。
总算顺利完成使命,回去对裕王他们也有了交代,赵肃想起裕王府里那个香软软包子一样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由会心一笑,连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第23章
爆竹声中,去旧迎新,纵然簌簌下着雪,也阻止不了张灯结彩的氛围在北京城里弥漫。
纵然是再不济的人家,到了这种时候,也总要买上两斤肉,几壶酒,全家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上一顿团年饭,就是对这一年最好的犒劳了。
兴许是因为临近会试,全国各地的举子逐渐涌到京师,今年北京城内外仿佛比往年还要热闹几分,熙熙攘攘,城隍庙外,猜灯谜的,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灯市如昼,火树银花,端的是人山人海。
赵肃手里抱着个大胖包子,冯保跟在他旁边,后面还有两个穿着便装的裕王府侍卫。
这次出来,冯保提足了十二分小心,不敢再马虎,恨不得把眼睛都粘在朱翊钧身上。
“小世子,赵公子也累了,不如让大伴来抱您吧?”冯保凑近了哄道。
“不要!”小朋友很不给面子,把头扭到另一边,好奇地四处瞅着。
冯保嘴角一抽,内心默默流泪,小祖宗,您要有个万一,我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赵肃忍住笑,挺能理解冯保的感受:“永亭兄不必担忧,我会片刻不离小世子的。”
可怜数九寒天,冯保额头上居然冒了汗,他拿出帕子拭了拭,笑道:“让你见笑了,上回亏得是王爷和王妃仁慈,只给了我几板子,可我真是后怕了,不得不小心谨慎,小世子要是少了根头发,回头我也没脸活着了。”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应当的。”赵肃露出理解的表情,又微微一喟:“我看永亭兄虽然随侍世子左右,可要操的心,半点不比高师傅他们少。”
冯保心有戚戚然,对赵肃的好感不由多了几分。
他在裕王府的地位虽然不能算低,归根结底,仍旧是内侍,是宦官。
明代自太祖皇帝起,便对士农工商做了严格的阶级划分,宦官地位自然更低,只不过成皇帝时出了个三宝太监郑和,从那以后,宦官阶层扬眉吐气,到了本朝嘉靖皇帝,因为前朝太监刘瑾乱政,前车未远,皇帝竭力压制宦官,他们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像冯保这样只不过是藩王府邸内侍,就更是低人一等。
高拱他们这样翰林出身的清贵,自然是不会将他放在眼里的,可偏偏冯保又不似一般宦官,他喜爱附庸风雅,本身见识才学也不低,这种际遇就注定他内心常常比别人苦闷。
除了裕王与李氏直呼他的表字,其他人,要么谄媚,要么轻视,还从未有人像赵肃一般,平和地唤他一声“永亭兄”。冯保在裕王府多年,见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些读书人自诩身份,连一官半职都没有,也敢斜着眼瞧人,更别提像高拱和陈以勤他们这种身份的,因此他才更觉得赵肃的态度尤为可贵。
而赵肃与裕王府诸人相识不过短短时日,便能在裕王府进进出出,连向来眼高于顶的高拱,对他也刮目相看,与这样的人相交,自然有利无害。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抱着一样的目的,言语之间自然也透着一股亲热。
赵肃抱着小屁孩,一边给他指阁楼上的兔子花灯,一边还分神与冯保说话,却是神色从容,应付自如。
“肃,那是什么!”小屁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旁边不远处。
“叫肃哥哥,或者少雍哥哥。”赵肃戳戳他的脸颊。
“肃肃肃肃肃!”朱翊钧小朋友的特长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偏不做什么,赵肃第一次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就直接喊赵肃,第二次倒好,连姓也省了,在那以后就别指望听到另外一种称呼了。
对待这种小朋友,打不得骂不得,赵肃皮皮道:“不好意思啊,今天出门,忘了带耳朵,听不见您老喊啥。”
朱翊钧咯咯直笑,伸出小胖爪子扒拉他的耳朵,凑上去呵气。
赵肃被他弄得痒痒。“一会儿别怪我咬人了啊!”
说罢张嘴朝小爪子咬去,虚虚衔住,又放开。
小屁孩摇头晃脑:“不疼!”
“不疼?那我咬耳朵吧!”
作势往耳朵凑过去,小屁孩连忙吱哇乱叫护住自己的耳朵。
两人闹成一团,冯保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可从来没见小世子跟谁这么亲近过,两人看上去,倒比王爷和世子在一起时,要更像父子些。
“永亭兄,这里人多,我们不如到前面摊子歇歇脚吧?”
这个念头毕竟一闪而过,赵肃的声音传来,他回过神,应了声好,几人朝面摊子走去。
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
摊子旁边有个卖风车的,五颜六色,在风中转着,看得小孩儿目不转睛,扭动着要挣脱怀抱去看。赵肃只好放他下来,把他带到风车摊子前,红的绿的蓝的转来转去,朱翊钧小朋友开始眼花缭乱,觉得每个都好看,每个都想要。
就在小屁孩纠结不已的时候,赵肃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女娃,一身花衣裳,梳着双包髻,吮着手指望着风车,小脸蛋呆呆的,十分可爱。
“哪来的小娃儿,迷路了?”赵肃摸摸她的头,问卖风车的小贩。
“诶,这是隔壁面摊老王的女儿,他这会儿正忙着,可能没时间照看,娃儿就跑到这里来了。”小贩哈哈一笑,随手拿了把糖果塞到女娃手里,“阿囡,找你爹去,别走丢了。”
赵肃买了两个风车,一个给朱翊钧,一个递给小女娃。
小女孩腼腆地抿嘴笑:“谢谢大哥哥。”
又扯扯他的衣角,像是有话要说。
赵肃弯下腰,女娃凑上前,软软道:“哥哥长得真好看!”
朱翊钧也听到了这句话,得意洋洋想抱住赵肃的腰,无奈身量不够,只好退而求其次,抱住大腿,宣告主权:“这是我家的!”
“什么你家的?”赵肃哭笑不得。
小女孩鼓起脸颊,旁边喵呜一声,一团白影扑入她怀里。
“毛毛!”白影从她小手里探出头来,原来是只猫。
朱翊钧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摸,孰料小猫张嘴一咬,在小胖手上留下一个牙印。
这下可不得了了,小屁孩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疼,瘪瘪嘴,泪水已经涌上眼眶,眼看就要洪水泛滥。
赵肃阻止了冯保想喝斥小女娃,一边搂住朱翊钧哄:“男子汉大丈夫,你看她是女娃娃呢,哭了就要笑你羞羞脸了,吹吹就不疼了。”
小女娃也很懂事,抱着猫咪往他前面一递:“喏,可以摸的,你摸摸它的耳朵,可软了,不能摸胡子,它不高兴,就会咬你的。”
朱翊钧抽噎着伸出手,怯生生地摸了摸小猫。
果然,猫趴在小女娃怀里,温顺地任他摸着,小屁孩找到新玩具,懒得再看风车一眼,终于破涕为笑。
趁着他们在那里玩,冯保对赵肃小声苦笑:“少雍,还是你有办法,以前小世子一哭就是半天停不下来的,哄都哄不了。”
赵肃笑道:“小孩子都是贪新鲜,玩性大,只要抓住这点,就好哄了,我从前带过小侄子,所以知道一些。”他带过小侄子不假,可那也是前世的事情了,几百年后的小孩子越发刁钻早熟,相比之下,朱翊钧小朋友的段数还不算高。
朱翊钧喜新厌旧,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趣,闹着要到前面去瞅瞅,冯保伸手要抱他,他却不肯,非要自己走,没跑几步,连鞋子也蹬掉了。
赵肃无奈,蹲下身,把人揽在怀里,一边给他穿上鞋子。
灯火璀璨映着他的侧脸,显得分外温柔。
朱翊钧难得安静片刻,呆呆看着他,忍不住靠紧了些。
赵肃只当他冷了,又帮他把披风的带子系紧,这才点点他的鼻子调侃:“小祖宗,我上辈子欠了你吧?”
小屁孩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吧唧一口。
冯保略有吃味地抱怨:“少雍,小世子与你是真投缘,我这常侍左右的,也没这份殊荣。”
说话之间,天空陡然大亮,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道闪电自云层破开,蓦地撕裂沉沉夜色,刺眼至极。赵肃只来得及掩住朱翊钧双耳,天际便轰然巨响,树杈状的闪电劈了下来,落在不远处,又传来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霎时骚乱起来,雷声未停,却已渐渐小了下来,但恐慌似乎没有就此结束,在诸如冬雷不祥,天公警示之类的惊呼声中,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回跑。
在这种人挤人的地方,走快一点尚且有困难,何况是要跑,后果自然是前面的人被推倒,后面的人又撞上去。
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踩死人了,出人命了!
第24章
这场混乱来得太过突然,他们离雷电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隔着重重人墙,也没能看清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只听见那一声嘶喊之后,场面混乱更甚,面摊上的桌椅被推翻,连带旁边满满半车的风车也被掀翻在地,五颜六色的被无数只脚踩踏在上面,很快面目全非。
所幸赵肃身后是一棵大树,他忙抱着朱翊钧往后退了退,尽量用树身来挡住人群的挤压,饶是如此,也还是被用力撞了好几下,疼得直抽冷气。
冯保不敢怠慢,一边帮忙护住小世子,也跟了过来。
朱翊钧趴在赵肃肩膀上往外张望,早就吓呆了。
尖叫声,哭喊声,救命声,斥骂声,全部夹杂在一起,没有最乱,只有更乱。
大家都急着要走,所以个个都走不了。
那两个跟着他们的侍卫,早就不知道被人流冲到哪里去了。
现在回去,无疑更加危险,他们只好继续待在这里,等待着这场骚乱的平息。
冯保神色焦急,跺脚骂道:“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还没到,顺天府衙的人都死哪去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大过年的,真是……唉!”
他及时刹住话头,没有再说下去,赵肃却听出他的语意。
真是不吉利。
对于古人来说,冬雷和夏雪一样都是极罕见的现象,六月飞霜被视为千古奇冤,所以寒冬惊雷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事。
混乱有增无减,他们有大树阻挡,又没跟着一起跑,受到的冲击还不是很大,却亲眼见着有人被撞得头破血流,这种情况下,想上去帮一把都很难,赵肃与冯保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
冯保低低道:“这样下去,恐怕死伤不少,不是个办法。”
赵肃道:“我们连走都走不出去,只能等官差来疏散了。”
冯保摇摇头,没再说话。
朱翊钧的小手紧紧揪着赵肃的领子,一刻不肯放开,眼睛瞪得滚圆,泪水在里面滚来滚去,要哭不哭的模样十足可怜。
此时的他,毕竟还只是个四岁小童,养在王府,生活平静,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见这么多人在他面前受伤,甚至死亡。
“别看。”赵肃叹了口气,将小脑袋按回怀里,手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
“肃肃,我要回家……”小屁孩嘴巴一瘪,呜咽着哭了起来,泪水鼻涕全沾在赵肃的衣服上。“我要回家!呜呜呜……”
“小世子,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再忍忍!”收到赵肃求救的信号,冯保赶紧过来帮忙哄,朱翊钧渐渐止了哭声,趴在赵肃身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子一抽一抽的。
旁边有个人被人群推了一下,往这头踉跄倒了过来,赵肃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让对方得脑袋幸免于撞到树干上。
“多谢多谢!”那人连忙道谢,一身狼狈不堪。
赵肃趁机打听:“这位兄台可知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来得晚,只听见雷响。”
“刚才那声雷劈中了前面桥头的石狮子,狮子脑袋落下来,砸中了人,我没在跟前,也看不分明,就见大家都往回跑,人一多,就出事了。”那人摇头叹息,说的话与冯保差不多:“谁能料想大年初二,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来,冬夜惊雷,实在不祥。”
赵肃没法和他们解释这只是一种比较罕见的自然现象,但是可以想象现在这里已经一片狼藉,桥头那里自然更加严重。
那书生眼见一时半会走不了,索性与他们一道躲在这里,闲聊两句。
“我这还是第一次到京城,以前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吧?”
赵肃摇头:“见笑了,我也是乡巴佬进城,头一回到京城。”
那人被他逗笑了:“我看兄台气度不凡,莫非也是赴京会试的举子吧?”
“正是,在下赵肃,表字少雍,不知仁兄贵姓大名?”
“那可真是有缘了,我姓徐,徐时行,也是来考试的,你唤我汝默便可,你们……”
有个人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打断了他的话:“汝默!可算找到你了,你没见刚才那阵仗,差点被撞伤,诶,你没事吧?这两位又是谁,莫不是你朋友吧?”
那人如炮连珠的一段话让徐时行有些哑然,半晌才接上一句话:“我们也是刚认识的。”
说话之间,官府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出动疏散人群,他们顺势跟着人流往外走,中途赵肃还要护着怀里的小屁孩,免不了又被撞了几下。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脱离混乱,几人相顾骇笑,都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朱翊钧安静地窝在赵肃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小脸恬静乖巧,全然没有清醒时的调皮闹腾。
这时徐时行终于有机会介绍他的朋友:“王锡爵,王元驭,这位是赵肃赵少雍,少雍同我们一样,都是进京会试的。”
王锡爵咦了一声,上下打量赵肃,吃惊不小:“才二十出头,便已是举人?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汝默,我们可都老了!”
冯保轻咳一声,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少雍,我们该送小公子回去了。”
赵肃只觉得这两人的名字隐约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被冯保打断思路,便也不再去想,左右大家都是来考试的,没过多久又能见面了。
几人就此别过,赵肃抱着朱翊钧一直到了裕王府门口,把人交给冯保,这才往家走去。
嘉靖四十一年的大年初二,以万人空巷的京城灯会开始,又以惊雷一声劈落石狮,引发百姓恐慌,相互践踏,死伤数人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