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最后悔的,不是帮俞家伸冤,而是没有充分考虑自己的能力就自作主张,自己关在这里不要紧,赵肃在外头也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更别说要是让远在福建的老爹知道……
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他这边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忍不住探头往外看,结果却瞠大了双眼。
“少雍!”
他猛地扑到门边,不敢置信:“你,你怎么也进来了!”
难道……
赵肃冷冷睨了他一眼,转头对带路的锦衣卫道:“多谢李大哥了!”
掏出碎银,塞进对方手里。
虽然有刘守有的关系,但这么做总没坏处。
对方拍拍赵肃肩膀,亲亲热热:“老弟客气什么,刘大人交代过了,你放心吧!”
赵暖傻眼了。
等赵肃踏进牢房,他还愣愣地瞅着人家,半晌才找到声音:“少雍,你没事吧?”
“我快被你害死了,你说有事没?”赵肃靠墙抱胸,冷笑一声。
赵暖嗫嚅了半天,说不出话。
赵肃觉得他太应该被骂醒了:“你都被那女人迷昏头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就算你没想过你自己的安危,也应该想想你爹娘吧,他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想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不全是为了俞小姐,”赵暖垂着头,“自从那天你和我说,我与俞小姐身份悬殊之后,我一直没放弃希望,想尽办法要给俞大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俞大人他人好,没有架子,见我三天两头上门拜访,竟也没把我当登徒子看,聊得多了,也就熟了,他和我说了不少,也教了我不少。”
赵肃忍住气没吱声,静静听他说下去。
“我和俞大人说,我真心仰慕俞小姐,想娶她为妻,可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也没什么钱财,所以想当商人,让俞小姐起码能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如果他觉得商人身份低贱,配不上俞小姐,那我也愿意重新读书,去考科举,只求他给我三年时间。谁知俞大人却说,这些日子相处,他知道我本性不坏,所谓身份的差距,其实还是在于人心,他只有一个女儿,只希望将来有人能好好待她,不会计较对方身份如何。”
“我一听,自然大喜过望,但是我也不愿意俞宁跟着我吃苦,所以还是跟俞大人订下三年之约。”赵暖顿了顿,“俞大人家境贫寒,母亲早逝,他夫人娘家也没什么亲戚,他手里抓着鄢懋卿的把柄,一旦弹劾对方,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而放眼朝堂,根本没有足以信任托付的人。”
“你的意思是,俞大人把女儿托付给了你?”
“不,”赵暖摇头:“俞大人没有这么说,他也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最后一回上门的时候,瞧见他在吃晚饭,还笑着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走近了看,才发现他在吃清粥咸菜,在烛光下佝偻着背的模样,突然之间,我就想起我爹。”
赵暖眼眶一热,忙低下头去掩饰:“虽然我爹脾气不好,也曾对你说过很多难听的话,可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了,他背着我走几里地去看大夫的情景,俞大人跟我爹长得一点都不像,可不知怎的我就想起他来。”
“后来我才知道,隔天俞大人就上折弹劾了鄢懋卿。”
“他落罪之后,就被流放到云南,先走一步,所以还不知道他的家人也被牵连,却是被流放到广西,相隔千里。”
“少雍,我们来京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开铺子,四处奔波,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成天做坏事的,都活得好好的,而那些正直的人,却永远没有好下场!”
赵肃叹了口气,赵暖不是没脑子,他只是太冲动了,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也从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跟着自己之后,又被保护得太好,有什么事情,自己都会先出面解决,相比之下,他这两个月来所见所闻,受到的冲击,自然很大。
“是我错怪了你,我以为你只是被那俞小姐迷住了……”
“不,你骂得对,是我太冲动了,”赵暖的声音低了下来,“我还是想娶俞宁,我不在乎她是官小姐还是囚犯,我也想救俞大人,可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冲动,一定会先找你想想办法,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少雍……”
“兄弟一场,说什么浑话!”赵肃用脚尖踢了踢他,“我已经和刘大人说过了,拜托他多关照你一下,所以你应该也不会碰到什么刁难,只不过要多待一段时日了,等我找到法子,再救你出去。”
赵暖摇摇头:“你别为了我冒险。”
“你当我是你啊,我自然会量力而行的。”
从诏狱出来,就像再世为人,外面的蓝天白云看起来都那么可爱。
赵肃深吸了口气,觉得所谓的诏狱,简直就是地狱。
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隔日一大早,他就以自己老师的名义,到徐府递了名帖,正式拜见徐阶。
只不过这一次的拜访,却并不顺利。
第22章
赵肃在徐府门口吃了半个时辰的寒风,才有人出来请他进去。
“临近年关,老爷经常宿在宫里,难得回家一趟,听说是戴大人的弟子来访,忙让我们请人进来,你且稍作片刻,老爷换身衣服就来。”
也许因为徐阶交代过,先前下人冷淡的脸色换成比较热情的招呼。
赵肃一边道谢,一边在厅堂坐下,对方很快奉上茶盏。
厅堂安了火盆,发出噼啪细响,四周布置却很素净,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比起先前去过的刘守有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任谁也想象不到,这竟是堂堂一个帝国次辅的府邸。
赵肃听说徐阶的家人都在老家,没有跟着来,难怪进来之后觉得冷冷清清,竟似主人常年不在这里,连带桌椅墙壁都带上冷清气味。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
他刚抬起头,便听到爽朗的笑声:“你便是赵少雍?”
眼前的老者一身鹤氅方巾,脚踩着墨色丝履,更显出几分宽松闲适,徐阶今年也有五十八了,但举手投足都带了股精神气,须发还有大半是黑的,神采奕奕,不逊后生。
殊不知对方也在打量他。
赵肃穿着浅黄色深衣,头发没有戴冠,只是简单地束起来,用玉簪固定,看起来简单清爽,越显清隽儒雅,人如其字。
以徐阶的身份,要不要接见赵肃这样一个小人物,完全无关紧要,只不过他今日恰好休沐回家,又恰好想起一件旧事。
长乐一役,请功折子上本有赵肃的名字,可是阴差阳错,被严世蕃扣下,错过了在皇帝面前露面的好机会,虽然这种小事对徐阶来说太常见了,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但赵肃毕竟是戴公望的弟子,又是明年殿试夺冠的热门人选之一,如果将来能入翰林院,多少年后也许又要出一个宰辅,现在人家主动上门求见,但凡有这种拉拢人心的机会,八面玲珑的徐阁老是不会放过的。
赵肃忙起身行礼:“修竹先生门下,赵肃拜见徐阁老。”
徐阶哈哈一笑,虚扶一把:“不必多礼,我常听仲甫说他两个弟子如何了得,本还不信,现在不服也不行,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一个眼看也要金榜题名了,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还习惯,若是不惯,与老夫说一声,找人帮你找处安静的宅子,方便你温书学习。”
堂堂一个内阁次辅,这番温情的话一下来,任谁都要感动三分。
“多谢阁老关心,少雍与一同来京赴考的朋友租了个宅子,老师在时,嘱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机会拜访您,代他向您致谢,说上回被起复的事情,多亏了您,他才能这么快又赴任。”
徐阶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老夫无能,不能帮他官复原职,西北也是个苦地方,他这一去,只怕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
赵肃笑道:“您还真别说,老师他就喜欢那种地方,说京城里待久了不自在。”
徐阶摇头:“这个戴仲甫,真是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就喜欢找罪受!”
两人相视而笑,些许陌生隔阂也随之消散。
徐阶是铁杆的王学门人,而赵肃因为戴公望的缘故,自然也归于王学门下,这些年他没少花功夫在这上面,投其所好,也哄得徐阶十分开心,二人相谈甚欢,徐府的管家鲜少看见自家老爷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如此捧场,甚至已经吩咐下人,今天午饭准备多双碗筷了。
赵肃眼见气氛差不多了,便道:“阁老,实不相瞒,今日我出门前,还受了一人的嘱托,他让我来向阁老道谢。”
“喔?”
“是裕王殿下。”
徐阶似笑非笑:“少雍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与裕王爷有交情了。”
赵肃见他误会了,便将那日偶遇朱翊钧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道谢?老夫什么也没做,当不起裕王爷这一声谢。”
赵肃微微一笑:“阁老用心良苦,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了王爷。世子失踪一事,裕王府生怕惊扰圣躬,迟迟没有上报宫里,却被严阁老抢了个先,导致皇上对裕王爷有所不满,若非阁老从中斡旋,只怕现在陛下已经下旨申饬裕王了,断不会如此平静。裕王有心向您道谢,却碍于皇子与大臣不得结交的禁令,而高师傅他们身为王府讲官,也不方便出面,这才由我这个小卒出头,还望阁老不要见怪。阁老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天知,地知,王爷也知。”
实际上,裕王从来就没有说过让赵肃来道谢的话,高拱甚至还认为徐阶为了保全官位,屈从严嵩,虽然没有助纣为虐,可也为人不齿。
但赵肃却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
嘉靖在储君的态度上暧昧不明,景王有严嵩父子撑腰,而裕王没有,单凭高拱几个人,是成不了气候的。
这么多年来,皇帝虽然没有选择裕王,可也没有让他难堪,对两个儿子看似态度一样,归根结底,还是有人暗中帮助裕王,且此人能与严嵩父子有一拼之力,归根结底,非徐阶莫属。
但徐阶为了不得罪严嵩,许多事情,都没法放到台面上来做,就算暗自偏向裕王那边,也没法对他说,以至于出现了做好事不留名,裕王也不知感恩的情况,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三年后,徐阶的弟子张居正入裕王府讲学,在裕王面前给自家老师说好话,这才让裕王渐渐对徐阶改观。
然而现在,张居正还未进裕王府,徐阶也没有机会对裕王表明心迹,却从赵肃的口中,得知裕王早就感恩在心。
徐阶先是微微一怔,忽然之间就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化作一声轻叹:“殿下客气了,这些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么多年来,世人只看到他写青词媚上,只看到他对严嵩父子卑躬屈膝,忘了自己老师,前任首辅夏言的血仇,却没有看到他在背后默默地保全大臣,竭尽所能减少朝局的动荡。
他忍辱负重,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嫁给严世蕃的儿子当妾,坊间都笑传他是千年老乌龟,这些徐阶都忍了下来。
可他是人,也会累,也会委屈,也会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认同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赵肃对他说,裕王殿下一直都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
饶是老成圆滑如徐阶,也差点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赵肃摇头:“是本分没错,可如今没有几个人记得自己的本分,惟有阁老您,战战兢兢,上要直言进谏,下要保全忠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纵然眼下乌云蔽日,也终有云开月明之时。”
徐阶不愧是徐阶,不过片刻,情绪已经恢复过来,闻言淡淡一笑:“裕王殿下让你来,不止是要你说这些吧?”
赵肃终于说出来意:“殿下虽少见陛下,可对父亲一片拳拳孝心,从来不曾改变,听闻外头最近谣言甚嚣尘上,不知阁老可曾听过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听说最近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说裕王的坏话,导致皇帝渐渐偏向景王,裕王担心皇帝会立景王为太子,您消息灵通,听到什么风声了没。
话不能问得太直白,深了又怕徐阶装糊涂,就酝酿这句话,也让赵肃死了不少脑细胞。
徐阶拈着胡子,慢吞吞道:“请转告裕王殿下,谣言止于智者。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是这个理儿。”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末了又补充一句:“陛下是圣明天子,自然明察秋毫,老夫虽不是周公武侯,也愿辅佐君王左右,犯言直谏,竭尽所能。”
这句话一出来,赵肃就知道徐阶是承诺会尽力保全裕王了,不由心头一喜,起身长拜:“少雍代裕王殿下谢过阁老!”
徐阶呵呵一笑:“何必客气,老夫早就说了,这是臣子本分,戴仲甫可收了一个好弟子啊!时候也不早了,不如用了午饭再走?”
“多谢阁老。”赵肃欣然应下,他并不知道,放眼当今,能被徐阶放在眼里的不多,能让他留饭的人更不多,这传了出去,就是一桩莫大的荣幸。
徐府的午饭很简单,四菜一汤,两个人用,足够了,都是家常菜,味道也不坏,两人一边用饭,一边闲聊。
时值冬日,外头刚下过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池上已经结了冰,惟有中间一块黑漆漆的石头,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突兀地立在那里。
“少雍,你一直盯着那块石头看做什么?”徐阶笑了起来,“这可是太湖石中罕有的青黑石,就算你要,老夫也不割爱的。”
赵肃被他一说,回过神,也笑了起来:“只是觉得一片雪白之中,这块石头显得突兀了。”
徐阶看出他的心思,含笑道:“你是想说白璧微瑕,大煞风景吧?”
赵肃摸摸鼻子:“阁老明察秋毫,方才我听您说这石头昂贵,就不敢开口了,一会儿要是说错话,那可就丢人了。”
徐阶哈哈大笑:“有时候完美无瑕也不一定是好事,总得要有些东西来衬托,才显得白雪更白。”
赵肃听他似乎话中有话,便接道:“雪之所以为雪,就是因为它洁白无瑕,若是需要别的东西来衬托,又怎能称之为雪。”
徐阶睨了他一眼,依然笑眯眯的:“那依你看呢?”
“既然这块石头破坏了风景,不如干脆铲去,落得个干净。”
此时的两人,只不过借着石头,在打机锋,兜圈子,暗喻朝政。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徐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摇头:“这块石头在这个池子凿成的时候,就已经安置在那里,石头与池底的淤泥,早就连在一起,真要铲除,费时费力不说,整个池子也会大伤元气。”
赵肃淡淡一笑,没有退却:“要根除痼疾,难免要有所舍弃,如果能够还原池子原本的美丽,这些代价,也都值了。”
徐阶放下筷子,不置可否:“那你认为,这石头,是直接挖出来好,还是先放干池水再挖好呢?”
“少雍认为,双管齐下最好。”赵肃也敛了笑容,轻轻道:“朝中言官,应该早就有许多人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太湖石虽根深蒂固,可他底下的人,却不是无懈可击的。再者,陛下信神仙方术,道士之中,未必就没有正气凛然之人。就算没法立时放干整池的水,丢块石头进去,试试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他说的这些话,以徐阶的城府和才智,必然也早就想过,只不过他生性谨慎,又隐忍多年,不肯轻易下手,赵肃要做的,只不过是在这堆干柴上面轻轻再点一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