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男孩家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宁威站住了脚步，怔在原地，将左手伸向口袋。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因为手机的铃声，是那个陆青岚专用的铃声，只有从陆青岚的手机上拨出的电话，才会让宁威的手机唱起这样的歌。

宁威怔怔地注视着手机上陆青岚的头像，却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

两个月了。两个月以来，宁威无时无刻不祈望着陆青岚的来电。可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真的接到了陆青岚的电话，他连按下接听键的勇气都没有。

他在心中自嘲地想：“傻瓜，你以为事到如今，陆青岚还会给你打电话吗？一定是陆青岚的母亲借用陆青岚的手机拨的电话而已。”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隐隐期盼着，期盼着电话那头会响起陆青岚的声音。可是越是期盼，他就越是不敢按下接听键。因为他怕如果电话那头不是陆青岚的声音，他会崩溃……

星期四的清晨，街道两旁都是快步赶去上班的忙碌人群。时间还早，太阳却已经很晒人。阳光透过马路两旁高大的香樟树，在人行道上投下了斑斑驳驳地光点。人行道中央，一个高大的男孩呆呆地凝立着，注视着自己手中的手机，他的手机在颤抖。他的手机中播放着歌手梁静茹的流行歌曲：“无条件为你不顾明天的安稳，为你变坚强相信你的眼神，不敢想不敢问，有一天坏的可能……”男孩的两旁，行人快速地擦过，偶尔嫌他碍事一般地将鄙夷的目光投向他，然而直到他的手机停止了聒噪，他都没有移动半分。

手机的屏幕上，陆青岚的照片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行冰冷的小字：“您有1个未接来电。”宁威浑身无力地垂下了拿着手机的手，仰起头，望着盛夏湛蓝的天空。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理智缓缓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才忽然明白过来，一定是陆青岚的母亲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了陆青岚，陆青岚才会打电话来吧？那他会是怎样的口气呢？是同情？是怜悯？是嘲笑，还是请自己不要再打扰他的生活？宁威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阵沉沉的绞痛，不论如何，他不能让陆青岚看到他的狼狈，因为他明白他们回不到从前了，而他也绝对不愿意让陆青岚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来陪一无所有的他。现在的他，无法给陆青岚梦想，也无法给陆青岚未来。现在的他甚至连自己都养不活，只能是一个累赘。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来接听陆青岚的电话？

宁威紧紧地撅住自己的胸口，这个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依然是陆青岚。

宁威死死地攥住手机，他的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来，从手到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他好想接起电话，好想听听陆青岚的声音，哪怕一句“喂”都好。

就这样，接起来，然后挂掉吧？宁威颤抖着手，捧着自己的手机，将拇指慢慢移向接听键。

忽然，他垂下了手，仰望着天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嘴角泛起了自嘲的笑容。宁威用右手攥起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扣了几下，喃喃地说：“好危险，差点就输了呢。”

左手的拇指轻轻按下了红色的“拒接”键，手机立刻静默了下来。宁威将手机放回了裤子口袋里，深深吸了口气，向着家教对象的家继续走去。他明白，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第五十二章：妹妹的学费

两个小时后，宁威从初三的男孩家出来，来到了高一女孩的家，女孩家里没有大人在。那个女孩子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稚气，身材却已经发育得相当成熟，没有穿内衣地只穿了件薄薄的背心，坐在宁威的对面俯下身子，领口敞开得很低。宁威心无旁骛地讲解着习题，那个女孩子忽然从宁威对面坐到了宁威的身边，将头靠在宁威的肩上，用肩膀轻轻蹭着宁威的手臂。

“对不起，请坐好，现在是上课时间。”宁威面无表情地命令。

女孩索性用双手勾住了宁威的手臂，撒娇着说：“老师，为什么不看我嘛。”虽然语气很暧昧，脸却已经红了。看来毕竟是一个高一的小女孩，并不习惯勾引人啊。宁威忽然想起了陆青岚高一的时候。自己在操场上，初次向他提出“做我的恋人”的时候，陆青岚的脸忽然“唰”地一下红了，然后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接着，爆发出一声吸引了无数人侧目的吼叫声：“别想用我来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我可没有这么容易上当！”想着想着，脸上不禁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女孩撅起嘴，皱起眉，恨恨地说：“老师，你心不在焉哦。”

宁威这才回过神来，从女孩的怀中抽回手臂，说：“抱歉，那我们继续。”

女孩不依不饶地拉住宁威的手，深深吸了口气，似乎鼓起了勇气般地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音量说：“宁老师，我喜欢你。”

宁威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只是将手从女孩子的手中抽出来，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是同性恋。”

女孩的脸色一下子全变了，她一下子从宁威身边跳开，用像是看着街上的死耗子一般的厌恶眼神看着宁威。宁威苦笑着说：“请不要把私人感情带进课堂。我们继续吧。”

“不要！你可以回去了，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妈妈！”女孩子歇斯底里地叫着。

宁威斜睨着女孩，冷冷地说：“也包括你说‘我喜欢你’的事情吗？”

女孩丝毫不理睬宁威的质询，缩在墙角大声叫骂：“你是个变态！大变态！好恶心！太恶心了！你会偷窥男人吧？看到自己的身体也会有感觉吧！人渣！”

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话从女孩的口中骂了出来。宁威既不接口，也不反驳，只是冷冷地看着女孩。许久许久，当女孩骂够了，宁威淡淡地说：“请你回来上课。”

“不要！”女孩坚决地抗拒。

“我是不是同性恋跟你没有关系。”

“有！一靠近你我就恶心！”

宁威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走近缩在墙角的女孩。

“你没必要怕我不是吗？我不会对女孩子有兴趣的。”

“我不是怕你，只是讨厌你！”

宁威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夹杂着叹息的苦笑：“你刚才还说喜欢我。”

女孩忽然走近宁威，扬起手用力甩了宁威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后，是脸颊上热辣辣的疼痛。宁威抑制住自己用手捂住脸颊的冲动，维持着与刚才相同的站姿，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见被自己打了一巴掌的宁威既不发怒，也没有丧气，简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般地看着她，不由被宁威看得有些发毛，声音微颤地说：“你……你干嘛……‘

宁威淡淡地笑了笑，笑容里却有着深深的落寂：“只是上过两次课，或许因为我长得有点帅，就说‘喜欢’。因为听说我是同性恋，就说‘讨厌’。对你而言，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带出去能炫耀的男人。至于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并不关心吧。”宁威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番话。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艾艳艳的身影，自己不也是因为长得帅而被艾艳艳收留的吗？因为自己长得帅，身边聚拢了一群人。因为自己会弹钢琴，身边又聚拢了一群人。因为自己出身在官宦之家，从小交往的对象也都是些富家子弟。如今，不能弹钢琴了，就失去了老师和一起弹钢琴的伙伴。家庭崩塌了，那些同样出身于官宦商贾之家的朋友也不再同他联络。那么如果自己没有了这幅相貌呢？如果自己毁容了，或者变老了变丑了。那么还有谁会留在自己身边？……陆青岚，当初又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成为自己的恋人的呢？

“你出去！给我出去！”女孩的喊声打断了宁威的思绪。她用力推着宁威，一直到把宁威推出了家门，然后重重关上了那扇防盗门。站在防盗门外的宁威，微微有些失神。他自嘲地笑了笑，轻声嘟囔着缓缓走下楼梯。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

宁威用力摇了摇头，将犹疑从脑海中抛弃。如果现在只有相貌是他的本钱，那他就好好利用吧，利用到攒够了钱，能够从这个纷乱的世界解脱为止……

从女孩家里出来，宁威向外婆家出发。此地距离外婆家的路程不远也不近。宁威准备省下车资，在七月末的太阳下低着头缓缓走着。一个小时候，宁威就到达了外婆的家。

宁静正无聊地呆在家里，吹着电风扇看书，见宁威来了，一脸兴奋的神情。

“哥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被开除了。”宁威微笑着，用半点都听不出沮丧的声音说。

“喂，擦擦。”宁静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毛巾，温柔地帮哥哥擦拭掉额头的汗水。

“你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宁静心疼地说。

“是吗？”宁威不禁轻轻抚摸了自己消瘦的脸颊，“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你有一个多星期没来啦，我怎么不担心？”宁静嗔怪地说。她还不知道宁威这一个多星期是怎样度过的。

宁威淡淡地笑了，拍了拍宁静的头，在床的边沿坐下。

“哥哥，我也找到工作了哟。”宁静对着宁威微笑。

“哦？”宁威扬起眉毛，看着宁静。

“两份家教的工作，教两个孩子学画。”

“几岁的孩子？”宁威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分别是初一和初三的孩子。初一那个是女孩子，初三那个是想要考美专的男孩子。”

宁威皱了皱眉头，说：“初三的男孩子……已经是会意识到男女有别的年龄了。你不准和他单独相处哦。”

“你在说什么呢。”宁静喷笑出来，“你也太会担心了吧！”

宁威却很认真地注视着宁静：“真的，答应我。如果会单独相处就辞掉。”

宁静看着对自己过度保护的哥哥，难以掩饰眼中的笑意。用几乎是劝说小孩子的语气说：“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他们家都会有老人在啦。”

宁威淡淡地点了点头，转换了话题：“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吗？”

宁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兴奋的神色，但是兴奋很快转为黯然。

“收到了，可是……”

“怎么了？”宁威关切地问。

宁静摇了摇头，注视着宁威认真地说：“我不念了。”

“开什么玩笑！”宁威皱了皱眉头。

宁静默默地将录取通知书从抽屉里翻出来，拿给宁威。面对录取通知书附件的《新生报到须知》中的学杂费一栏，宁威也咋了咋舌，虽然听说过私立大学学费比较高，但是实际看到了这个数额，依然令宁威感到有些吃惊。忽然想起母亲在听说宁静通过了美院的入学考试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学费很贵吧？”或许，当时母亲就已经对家中即将发生变故的事情有所预感了吧。

仅学费一栏是一年三万，还包括住宿费、杂费、书本费、校服置装费、私教费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将近四万元的钱，在九月初必须凑齐。大学教育不是义务教育，尤其是私立大学，交不起学费估计也只能被扫地出门吧。

说实话，宁威对这笔钱殊无头绪。他忽然感到强烈的后悔，当初如果问老师多借个十万块，那现在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但是他立刻将这样的想法压入脑海深处，并且对不知不觉依赖借贷的自己感到不齿。

但是，宁威依然对妹妹说：“去念，学费交给我。”

“可是……你到哪里去弄这些钱？”宁静一脸茫然。

“你不用管。”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去念。”

“听话。”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

由于宁威缄口不语，宁静根本不知道宁威最近如何生活，住在哪里，吃的什么。当宁威一下子拿出五百万，与父亲的律师一起将钱交到了反贪局的时候，宁静还暗暗纳罕，不知道哥哥哪里搞来的钱。虽然宁静心中对于在家境困难的时候依然去念私立美院这件事情感到深深的不安，也深深地担心着自己的哥哥。可是宁威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也一直叫她不要担心，她就渐渐放下心来。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不论多么不现实的事情，只要没有亲眼看见真相，就会不可自制地往好的一面去想象。宁静屈服在可以念私立美校的诱惑下，就没有多想哥哥到底要从哪里弄钱。她没有想到，她的梦想，推着她的哥哥更进一步地靠近深渊……

第五十三章：闹别扭的林秀幸

【威，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说的那句“宁威的情况似乎不太妙”，仿佛是我那些年中得到的唯一的一句关于你的讯息。】

【但是，母亲后来一直都不肯告诉我详细的情况，似乎是因为她和你做了约定。】

【说起来，这些年来，我一直离家在外，反而是你与我的母亲比较亲近呢……】

【对不起，威。我那时候担心过你，但是很快就把对你的担心抛在脑后了。似乎是源于我心底的小小的残忍。】

【我总觉得，我不应该过多地再去介入你的生活。】

【毕竟，是我主动从你身边离去的，我生怕触痛你的旧伤疤。】

【然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你的伤，从来从来就没有痊愈过……】

坐在出租车里的陆青岚，拨了宁威的电话。第一个没有人接，第二个则被直接挂断了。听着手机中“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女声，陆青岚陷入了失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林秀幸注视着他的手机的冰冷眼神。商务车缓缓滑入机场的停车场，找了个车位停了下来。然而，车子停了许久，后座的两人依然没有动静。

“到了，抓紧时间。”王坤熄了火，催促。陆青岚这才回过神来，抱着包包从出租车上跳下，跑到出租车后面拉开了后备箱。后备箱中是一个巨大的皮箱，里面装着林秀幸的行李。皮箱很沉，陆青岚用尽力气才将皮箱稍稍挪动了一点。林秀幸戴上了夸张的墨镜，站在一边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一点上前帮忙的一丝都没有。

陆青岚用尽浑身力气都提不动那个皮箱，急得想哭。匆匆赶来的王坤帮忙把后备箱里的皮箱们全都拎到地上，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林秀幸。

林秀幸不为所动。

王坤悄悄凑在陆青岚耳边说：“没办法，他少爷脾气犯了，我们让着他点。”说着，和陆青岚一起把行李箱拖到了候机大厅。

一进候机大厅，王坤立刻忙东忙西去了，剩下陆青岚一个人拖着两个沉重的皮箱，以及交叉着双臂袖手旁观的林秀幸。

这个时候，陆青岚只觉得自己的手上的重量忽然一松，回过头去，只见身后站着背着个超大的LV旅行包，身穿黑色背心和淡绿色迷彩花纹热裤、脚蹬帆布鞋的齐彤。

“……嗨。”陆青岚松了一口气地笑着打招呼。

“你还是男人呢，太没力气了吧。”齐彤毫不客气地嘲弄，说着转身对林秀幸打招呼，“你们也刚到吗？要抓紧时间了哟。”

林秀幸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哟，大明星在闹别扭呢！”齐彤帮陆青岚拖着林秀幸的皮箱，走到林秀幸跟前，用手捏了林秀幸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