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他喃喃,然后轻轻叹息。
兄长指的是谁?他想,是从今以
后成为孤儿的明玥?不,兄长真正哀怜的,是从今以后永失自我的他!
从此踏入名利场身陷是非圈,他抛弃了文人风流全心投入权势纷争,为着宗明府在江湖上的地位殚精竭智,这些年下来,他比同龄人至少苍老了十岁不止。偶尔窥到镜中水面自己的样子,他总会一怔之后才发现那是自己。
他觉得很累。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从来便不是他的长处,幸好他有一项明进也不及的长处,那便是善于用人。
敢于用人。
也正是因为他对孟希翰与墨让的重用,才使得宗明府十年来声威不坠。
只有明逊自己才知道,这十年来他几乎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好觉,无数个清晨他都在噩梦中惊醒。
而今夜,他清醒地看到了噩梦成真。
窗外的厮杀声变的愈发激烈,似乎对方在不断增兵的同时,己方也涌现出了为数不少的援军。他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想:先到的会是谁?孟希翰还是墨让?
推门而入的脚步声刚劲有力,是墨让。
孟希翰走起路来轻得像只猫,偏生他那么大的个子。明逊看着那个大步流星朝自己行来的青年想:眼前这个看上去像只猫,动起来却像匹狼。
墨让见着他只点了点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却仍镇定,连声音都一如既往的干脆,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守不住了。”
明逊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问:“是魔教?”
墨让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露出些许困惑之色,微微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种时候明逊竟然笑了:“真稀奇。”他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你不知道。”
墨让却没有和他玩笑的意思,皱了皱眉,道:“敌人人数太多,我们最多还能再支持一柱香的时间,这房子有暗道通往城外,府主还是赶紧走吧。”
“你呢?”
“府主走后我自然也会撤退。”
“退到哪儿?”明逊温和地道,“微州城内已成炼狱,你往哪里退?”
墨让有些诧异地看他:“府主,你这是要和我算什么?”
“你走,我留下。”
墨让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明逊看着他呵呵地笑起来:“哎呀这可真是……想不到有一天竟能看到你吃惊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不会吃惊的……”
墨让绷着脸打断他的话:“府主,走吧。”
明逊正色道:“我刚才说的话,你是要我再说第二遍?”
墨让冰封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焦躁,他有些短促地吸了口气,道:“府主,蛇无头不行,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和我争论这个问题!”
明逊淡淡一笑,道:“阿让,该理
性点的是你。对方来势如此凶猛,必定还有更毒辣的后招,我才具有限便算逃出去亦无法应对,如今唯一能救大厦于危倾的只有你。还是你已不愿再为宗府效力,所以竟想来与我这老人争抢偷懒的权利?”
墨让素来口舌不输人,此刻却被他最后一句话逼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明逊转头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卫队长道:“谈龙,你也去,叫大家拼点劲,让墨羽堂的人先撤。”
墨让忍无可忍地叫了一声:“府主!”
明逊微微一笑,站起身看了看窗外,窗纸上映出火光冲天,几点鲜血不知何时飞溅上去,渐渐地渗透进来,他望着那血渍,突然道:“你白日既叫明息离开,想是早已预料到会有今夜之变了?”
墨让没有否认:“我只是直觉……但即使我说出来,府主也是不会和他一道走的。”
明逊颌首:“英雄大会未完,我是不能走的。”他突又叹了口气,语声里却带着笑意,“你这个当哥哥的还是那么护着弟弟,和当年一模一样。”
墨让第二次叫:“府主!”
明逊没有回头,只缓缓地道:“我说过,你和希翰,我都信。”他突又笑了一笑,语调轻松地道,“更何况,一个壮烈战死的府主,听上去不比碌碌无为衰老而死好听许多吗?”
明了他并非玩笑之后,墨让不禁动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颤声道:“府主……”
话音未落,他突然出手一把扣住明逊脉门,随后闪电般点了他数处大穴!明逊身子一晃,软倒在他臂弯。
“壮烈战死的府主?”无视于他一脸的错愕,青年将他随手一推,不知何时已闪进屋内的孙晋伸臂将他接过。
“开什么玩笑,在我还没去阎罗殿报到之前,府主你还是别做这样的美梦了!”他一脚踢开房门,头也不回地对孙晋道,“走吧!”
微州分舵下的这段地道墨让并没有走过,各地分舵事宜归外三堂管辖,即使这条秘道的信息收在内三堂的情报之内,但真正走起来才知道说明是一回事,实际情况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条秘道似乎是明进还在的时候修筑的,空气中满是土腥气,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四面的土层有些渗水,墨让弯着腰前行的时候想起宗府自己房间下明息挖出来的那条地道,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笑意。
明明看上去那么聪明怎么老干些蠢事呢。他想起明息花了一年时间终于挖到自己床下却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被自己抓个正着,少年满心欢喜立刻化作连声惨叫,原本想再多揍他几下的自己看他那真正字面上的灰头土脸突然忍不住笑,伸出去的手最终变成一个温柔的拥抱。
明明之前才哭的脸都花了,但被自己一抱,那个少年便立刻八爪鱼般缠上来,整个人往自己身上扭股糖似地蹭,软绵绵地叫:“大哥~~”
向来自诩的铁石心肠便软的有如豆腐渣。
“大哥,你就是偏心他!”小时候二弟老是这么抱怨,抱怨到后来也就习惯了。
可真是……
他没再继续想下去,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已走到了地道尽头,而在尽头等待他们的,是并不陌生的面孔。
九、
明息临走之时特意提到了钟坚锐的事,但墨让怎么也没想到与钟坚锐的相见会来的这么快这么不合时宜,昔日那个腼腆老实总是温柔待人的少年消失不再,相同的面孔,却是全然不同的眼神气质,虽仍保留着从前那般笔直看人的习惯,但此刻投过来的目光却不再带着善意的温暖而是寒冰般的冰冷。
墨让在心里皱了一下眉,然而他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开口说话,双方距离拉近,交锋便在这浓如夜色的沉默中展开。
当日在船上的时候墨让也曾试探过钟坚锐的身手,但此番交手这个少年的武功却明显比之前厉害了数倍,并非功力的增长,而是抛弃了温厚心肠之后,噬魂功的狠辣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
即使已经尽力避开与他掌风相接,但墨让仍能感觉到一招交过后手腕到手肘数处有如被尖刀贴着骨头刮过般的剧痛,心中暗道怪不得当年正道中人对魔教的噬魂功那般忌惮,这种内劲当真难缠!便算功力比他高深数倍之人对上这诡异暗劲只怕也一时难以应对。
只是在很多时候,功力深浅和实战对敌根本就是两回事!
虽经半载,钟坚锐经验不足的缺点并未改进,第二招过后,钟坚锐闷哼一声,肩胛处血光暴现!
第三招!
刀锋已吻上了钟坚锐的咽喉!
“大哥,你代我留意坚锐。”
电光石火。
左肩的剧痛与腰间骤然窜上的酸麻几乎发生在同时,墨让这一刀擦着钟坚锐的喉头平平掠过,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血雾在空中绽开,自后偷袭的那人扑住钟坚锐一齐向侧面飞了出去。
前路扫清,墨让连一步也没停顿,一行人旋风般掠过,钟坚锐一挣而起,那扑在他身上的人却抱住他叫了一声:“小钟!”
他微微一顿,目光带着疑问直直地看他,那人带着艳色的眼波一转,手指抚上他的咽喉,然后伸到他眼前,指尖一抹悚目惊心的红。
“好快的刀。”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却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因为极度的震惊,钟坚锐看着他指尖的鲜血怔了一怔,这才迟疑着抬手。
手指擦上去只有一点针刺般的痛,带着微微的麻痒。
“前有伏军后有追兵,他逃不掉。”那人舔了舔指尖的血,突又抬眼看钟坚锐,微笑着问,“小钟,你可认识他?”
钟坚锐摇头。
“那我刚才偷袭得手,你明明可以顺势给他一掌,为何你手抬到一半却没拍出去?”
钟坚锐有些困惑地看看他,茫然问:“有吗?”
那人微微一怔,旋又笑起来,道:“我胡说的。”
钟坚锐摸了摸自己右边肩胛上的伤口,问:“我们不追吗 ?”
那人淡淡一笑,手臂揽过他肩膀,钟坚锐微微皱了一下眉,似是不太习惯,但那人手劲极大,他便也不挣扎,只听他道:“前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我也真想看看,他要如何力挽狂澜逃出生天。”
墨让是个习惯计划布置周密织网狩猎的人,精密计算对方的每一步反应一步步将对方引入死局是他行事的一贯风格,然而今天,被人一步步引入死局的却是他自己。
可悲的是,即便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无法回头。
左肩的伤并没有停下来处理,血也就一直没止住,孙晋靠他极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从左肩往下几乎斜跨过整个背部的那道伤口。伤口并不深,并未伤及内腑,但却撕扯开大片的肌肉,导致大面积的出血。
孙晋皱了一下眉正待说话,前方墨让脚步却突然一顿,旋即敌人飞蝗般扑出,转眼与卫队杀在一处!
没料到第二路伏兵来的如此迅速,孙晋惊异之余更多的却是困惑,敌人诚然武艺高强出手狠辣,然而最令人奇怪的是,对方似对己方的攻防习惯甚为了解,甚至交手数回合之后竟生起一种莫名的熟络感!
绝非错觉,拦截他们的敌人绝非平空冒出来的神秘高手,这种熟悉的感觉……
在墨让一刀划破那为首黑衣人咽喉同时顺势挑开他面巾的时候,以孙晋为首的卫队至少有五六人齐声惊呼:“徐堂主!”
那人白面微须,赫然竟是宗明府凤栖堂堂主徐松明!
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墨让。
孙晋趁着厮杀的间隙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这……”
“还不明白吗?魔教怎会知道我方的秘道出口!这种事只有自己人才知道啊。”墨让不动声色地一脚将自一具飞来挡住他去路的尸体踢飞,在他两侧,随身卫队阵型不乱,弓弩连发已硬生生杀出了一个缺口。
孙晋只觉手心出汗,涩声道:“难道……难道孟……孟统领……”
墨让冷冷地道:“只怕不止如此。”
孙晋一怔,然后他很快便明白了墨让话中之意,当第三波伏兵杀出之时,他挡在墨让身前硬接了对方首领一扇!
宏大内劲自玄铁扇骨传来,他身形一晃,硬撑着只退了一步,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墨让揽住他脚下一错,短刀与铁扇交错而过,那人肩上飞起一蓬血雾,墨让右颊上却也被扇锋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
那人“哎呀”了一声,折扇一展,在这夜色中竟摆出十分的潇洒形态,口中道:“唐突佳人,在下真真该死!”
墨让看着他,瞳孔突然收缩:“柳云川?”
那人含笑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久仰时了,墨总管。”
“刚刚传回的消息,墨让已经和柳云川撞上了。”
“柳云川与他有灭门之仇,这回撞上可有的热闹瞧。”那高颧骨浓艳眼神的男子拈着一枚棋子左看右看,纠结半晌还是落在右下角,口中道,“偏你不许我去看。”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面如满月容貌秀雅,举止娴静神态安详,一双细长的眼眸虽嗔似喜,令人望之便生亲近之意,却不是白妙是谁?
他听那男子抱怨,唇角倒挑出笑来,柔声道:“可是冤枉,我何曾不许你去?明是你头阵失手丢了颜面不愿再去罢了。”
“什么失手丢了颜面!我和小钟可是好端端地回来了!”那男子笑嘻嘻地伸手去揽身边怔仲发呆的钟坚锐,道,“何况他中了我一记,可也有得他受的!小钟说是也不是?”
他最后一句突然压低声音问的婉转动人,竟带上几分情欲味道,旁人大多听的心中一荡,偏是钟坚锐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竟是恍若未觉,直到被他凑到耳垂上咬了一口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恼怒地瞥了他一眼,怒道:“做什么?”
那男子也不以为忤,反将他又揽紧了一分,笑道:“只害小钟受了伤,我可着实心疼的紧。”
白妙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钟坚锐,道:“墨让手下留情了。”
“是啊。”那男子松开钟坚锐的肩膀,指尖却抚上他喉咙上的伤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白妙,后者只淡淡地又道:“我要你尽量让他多流些血,你可做了?”
“刚刚不说了吗?”那男子笑道,“中了我那一记……”他突又收敛了笑容,“我本想要他命的。”他沉思道,“但那种时候他竟能一边牵制小钟一边避开要害,还能趁势伤到我。”他轻轻吐了口气,“高手。”
“生死线上积攒下来的经验和求生本能本就不是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所能比拟的。”白妙随手下了一着,淡淡地道,“论武功他未必是你对手,但若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活下来那个绝对是他。”
那男子只是笑,突道:“白长老,你是真喜欢他。”
白妙没有否认。
“我还以为你会亲手送情郎一程。”那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想不到你竟忍心将他扔给柳云川与孟希翰。”
白妙微微地笑了,他本生的和善,这一笑却略带了些嘲讽,只听他道:“柳云川不是他的对手,至于孟希翰……你何不问问他自己?”
那男子略一侧头,便看见了自门外走进来的孟希翰。
孟希翰是个标准的北方大汉,魁梧高大肌肉虬扎,岩石般粗犷的脸上却偏生有双多情的眼睛,这一刻他走进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不
但多情,更似有些伤情。
那男子抢先笑道:“哟孟长老,瞧你这样,可是丧了红颜知己?”
“苏总使真会取笑。”孟希翰一面伤情一面笑,“我哪有苏总使这般的好福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不过是孤苦伶仃苦命人一个。”他话锋一转,“微州城内基本都已解决,只剩收尾清理了。”
“墨让是条大尾。”
孟希翰同意。
那男子又道:“明逊呢?”他抬眼看孟希翰,“他并未与墨让一路。”似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说法,他看了一眼钟坚锐,后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没在队伍中看到明逊的影子。
孟希翰沉默了一下:“分舵内出城的密道只有一条。”
“那会不会还有你所不知道的第二条?”
孟希翰缓缓点头,脸上却露出有些古怪的神情,道:“那一条却不是出城的。”他道,“那条通路,本是藏匿所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