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不过是浮于俗世的虚物,为何唤这个名字,为何唤那个名字,兴之所至随意而已。”那男子随手将那已被他揉成一团的铁块往旁边一扔,那百十斤重的铁块被他这随手一抛落到地上,竟似一团棉花飘落地面般悄然无声,“我等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告诉你们,这世间卧虎藏龙高手辈出,就凭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也敢自封英雄开什么英雄大会,哈哈!”
众人听他出言不逊又是一阵喧哗,钟坚锐却似对他这喋喋不休有些厌烦,皱眉道:“说完没有?”
那男子笑嘻嘻地伸手揽住他肩态甚亲昵,笑道:“小钟烦了?那我们便走吧。”还没动的一步,只听顾宁钰厉声喝道:“站住!你二人与魔教是何关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先前还稳得住的人倒有泰半站了起来,只见顾宁钰快步自盛荣那面走回来,也不看明逊,只瞪着眼前两人,沉声道:“打伤盛门主的乃是噬魂功!”
只听人群中一人叫道:“不错!这小子使的正是噬魂功!当日我曾在盛州见过!”他快步步入场中,却是个形容枯槁的干瘦老头,明息认得,正是飞鲸帮帮主陈沐生。此刻他盯着钟坚锐,目光十分怨毒,咬牙道:“小贼!当日被你逃脱,想不到你今日竟敢在天下英雄面前做恶!”
那男子笑道:“哟小钟,这老儿你可认识?”钟坚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微微摇头。他便又笑道:“走吧。”
顾宁钰与陈沐生同时喝道:“哪里走?”二人身形一错,一掌一剑拦住二人去路!那男子牵着钟坚锐的手脚下不停,二人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两个身影竟已到了厅口,紧接着“砰砰”两声,一人“咦”了一声,另一人却颇不耐烦地道:“滚开!”与此同时一声闷哼一记低喝,众人只见厅口人影晃动,待得顾宁钰与陈沐生赶去,那二人竟已去的远了。
远远的只听那男子高声笑道:“天一教与宗明府果真名不虚传,只可惜……哈哈哈哈~~”
众人这才发现厅口除了赶去的顾宁钰与陈沐生之外尚站了两人,一人高大威武,一人冷淡清俊,那高大威武的众人大多认得正是宗明府的外三堂统领孟希翰,那冷淡清俊的大多却不认得,但听那男子话中之意,当是天一教的高层。但见他二人身上虽未见血面色却各各不豫,那面貌冷俊的更是面沉如水,也不理会他人,转身便朝外走,一个书生模样的急慌慌地从人群中奔出来一面追一边叫:“阿林等等我!”
顾宁钰在后叫了一声追赶不及,呆了一呆,转看孟希翰,后者皱着眉冲他摇摇头,一时间偌大的厅中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道这算怎么回事呢?
东振林一走,墨让便带着明息离开了二楼。
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暂住的院中,墨让第一句话就是:“你马上回北疆!”
明息吃惊地看着他,兄长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突然心中一慌,一把抓住他手,下意识地摇头。
墨让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明息雪白的脸颊上立刻泛起五根指印,但他一动不动,攥着墨让的手道:“我叫黄秤回去。”
“不行!”墨让沉声道,“你马上回去北疆找军方,忻晚不在就找王毅,他知道给你什么。然后立刻回转宗府,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首先要做的都是先把宗府和北疆守住!”
“大哥!”明息打断他的话,“你不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会走的!”
“那你就等着给我们收尸吧!”墨让甩掉他的手,冷冷地道,“我原以为这半年历练能让你有所成长,看来是高估你了!”
明息虽在竭力控制自己,但声音仍是止不住发颤:“大哥,你在这里,府主在这里,还有坚锐……我怎么能走?”
“你若不走我也不勉强你,你愿放弃所有人唯一的生机留下来给我们收尸,你愿大家死在一处那也由得你!”
明息心中又惊又疑,不由自主地反问了一句:“唯一的生机?”
墨让看看他肿起来的半边脸似乎终于感到些懊悔,脸色稍稍和缓下来,道:“小息,如果我猜的没错,这里很快便会掀起腥风血雨。天一教我不敢指望,甚至连我们自己我也不敢完全相信,若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北疆和宗府将是我们最后的退路!你明不明白?”
明息迟疑了一下,道:“就算魔教再强,有我们和天一教联手,难道它竟能同时一口气灭掉两大势力不成?大哥,你是不是想的太严重了?”
墨让摇了摇头,道:“小息,魔教今日敢在英雄大会上公然挑衅,必有不为人知的用意。如今敌暗我明,太过自信必遭惨败。”
明息心中踌躇,道:“但你……你留在这里……要不你和我一同回北疆!”他突觉自己找到了两全的佳法,精神一振,疾道,“大哥,北疆你最熟悉,你跟我一同回去,找忻将军也好王副将也好,可不比我去方便?要什么东西你不是更清楚?你……”他见墨让不答,心中不禁一阵慌乱,声音越说越小,终于慢慢地低下头去,慢慢地松开他手,唇角泛起一丝苦涩,低声道:“你不信孟希翰。”他又疾道,“那叫府主与我们一道走!”
墨让淡淡地道:“府主不会走的。”他道,“连你都认为我想的太过严重,站在府主的立场更不会相信。何况就算他信,他也不会走的。”说到这他扯了一下嘴角,自言自语似地道,“至少在这种时候,他和前府主是真正的兄弟。”
明息听他提到明进,不由自主地沉默。
墨让望向窗外,已是三月,桃花已绽出了极小的花苞。
他突然道:“前府主去世的时间,似乎也是三月。”
明息脸上闪过一丝哀痛,缓缓点头,低声道:“义父是在英雄大会之后没几天去世的。”
墨让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枝上跳动,小脑袋一点一啄,全然不将近在咫尺的人类放在眼中。
“我从小就教你们做人要恩怨分明,你二哥很好。”
明息低头道:“是。”
“希望你也一样。”墨让顿了一顿,冷淡地道,“去吧。”
明息没有说话,却突然从背后一把将他紧紧抱住,他抱的那样紧,以至墨让有一瞬间产生了窒息的错觉。
然而他一动也没动。
明息紧紧地抱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板过他的下颚,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唇。
他身高原本只到墨让肩膀,这半年来竟长高了好一截,是以这个吻竟是难得的墨让没有低头迁就,只他满心凄苦纠结,这个吻中便充满了苦涩之意。
墨让并没有挣扎,亦没有如平日般抢过主导权,先前还只是柔顺地接纳,后来便渐渐带上些安抚的味道,反过来与他辗转缠绵。
明息只觉心中的不安慢慢消失,代之 而起的是满满的温暖,等到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少年的眼神已变的柔和坚定。
“大哥。”他轻声道,“我等你。”
墨让微微地笑了。
这个在三月薄的近乎透明的阳光下绽放的笑容深深烙在明息的脑海里,化作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夜又一夜的美梦。
然后梦醒,痛彻心扉!
八、
在西锋的记忆里,东振林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怒火外露,以至他追的几乎快要断气对方也没有丝毫停下来等他的意思,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也只是因为前方已没了路。
西锋连滚带爬地在东振林身边停下,几乎是在下一刻便跪倒在地气喘如牛。东振林站了一阵怒气渐消,低头看他那副快要死掉的样子心头一软,伸脚在他身上踢了两下,送过一点真气,总算让他缓过气来。
横在二人前面的是微州有名的红湖,这一阵的功夫,已有船家撑了船过来高声询问,东振林打了个手势示意要船,那船家便撑了蒿过来,东振林抓住西锋的肩膀脚下一点,轻飘飘落在船板之上。
那船家赞了声“好”,又道:“二位是来这参加英雄大会的吧?果真好身手!”
东振林冷着脸不去理他,倒是西锋总算匀了气接口笑道:“哪里哪里,麻烦船家,我们到丁水门。”
丁水门是天一教微州的据点所在地,东振林听了也不反对,那船家答应一声,小船转了方向缓缓前进。
二人进了船舱坐下,西锋先问:“怎样?”
东振林不答,却伸出手给他看,只见他拇指小指仍是本色,中间三根手指却由指尖到掌根都是漆黑,西锋卷起他袖口看了一眼,只见数道黑线向上窜出,怕是一直延伸到了肘弯。
西锋悚然道:“好厉害的噬魂功!”
东振林凝神运功,片刻指尖滴出数滴黑血,这才面色稍霁,小小地吁了口气。
西锋道:“你瞧着是那孩子,手下留情了?”
东振林反问:“你看着怎样?”
西锋沉吟道:“看他那样子,应是被极厉害的咒术控制了心智。我之前用摄魂术的时候他还只是被封锁了部分记忆,但看他今天这样子,怕是之前的记忆也一并被锁了。所以他才认不出你。”
东振林想起适才钟坚锐那冰冷陌生的眼神与那声颇不耐烦的“滚开”,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直窜了上来,不由自主地重重“哼”了一声,再想到那相貌浓艳的男子揽住他肩意态亲昵心中更是大为恼火,但个中缘由却又不能向西锋细说,只得强压怒火对西锋道:“我若将他带来,你能不能替他解除咒术?”
西锋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这可不好说。天下间催眠摄魂之术流派众多,施行的法门也各各不一,我也只能说试试。好与不好,可说不准。”他突然有些狡黠地一笑,曲起手肘轻轻撞了撞东振林,笑道,“阿林,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生气着急。”
东振林嗯了一声似没留意他话中之意,西锋不禁更是摇头,叹了口气道:“这要让南焰看到可不得打翻了醋坛子……”
他话音未落,东振林突然道:“不对!”他一怔,只听东振林道,“今日大会本教谁去的?”
西锋一呆,想了半晌,迟疑着道:“似乎……是姚浩……”
东振林道:“姚浩不过是微州分舵的负责人,这种场合只派他出席,你不觉得奇怪吗?白妙到底在想什么?”
西锋“哎哟”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道:“你这么一说……我记得上个月北宫还说他要来的,怎么……”
二人对望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虑不安,东振林移开目光望向粼粼波光,沉声道:“恐怕……我们得回一趟总舵了。”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的是,当他们再度踏入天一教总舵的时候,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这场在多年后仍被谈之色变的武林浩劫开始于英雄大会第一天的夜里。
虽然白日才经历了一场变故,但出于对宗明府的信赖以及对各自实力的信心,当日到微州与会的武林人士只有极少数选择了离开,更多的则是在微州城内住了下来。地位高一些的有宗明府提供住所,名气稍逊或是不愿显露的则多是自行找客栈解决,是以当天微州城内人潮如堵,到了夜间亦十分的热闹。
杀戮便从最热闹的一条街开始了。
据“飞天鼠”梁之上回忆,那日他与六合堂的朋友正在文锦坊最大的酒楼喝酒,突然外头似是有人打了起来,江湖中人多是酒后无状的,何况这么些人聚在一起哪届不闹出点事死几个人,是以众人谁也没有在意。喝到后来一群人大多已喝的烂醉,梁之上先前已醉倒睡了一觉,这会儿被尿憋醒,听得外面杀声未绝又添了些轰然声响,不觉好奇走到窗边去看,哪知映入眼帘的却是熊熊烈火!
他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下一刻,一枝火箭向他射来,他仅来得及将头一偏,那箭擦着他的脸呼啸而过,“夺”的一声插在后方的横梁上。火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永久的疤痕,他惨叫一声,然而还没等他叫醒昏睡的其它人,整栋酒楼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与此同时,他看到无数鬼魅般的黑影自火光中窜出,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恐惧,整栋酒楼已然轰然倒塌。
他被埋进砖木的废墟之中,一块石板砸下来将他当场砸晕,却也正是这块石块保护了他,让他既没被敌人发现,也避免了葬身火海的噩运,成为微州之难中极少数的幸存者之一。
中间他醒过来一次,眼前火光窜动,而被压在石板废墟下的他,衣衫已经被鲜血湿透。
那血自砖石缝隙间不住滴下。
“我不知道我的头上堆积了多少尸体死了多少人,我只知道,那一夜,滴在我脸上的血不曾断绝。”
他这话得到了另一个侥幸逃生者的证实,震天门门主吴锦鸿的大弟子余凤翔因为师父师弟的舍命保护跳入红湖保住了一条性命,而据他所说,那夜红湖的水真真正正是被染成了红色!
那一夜几乎整个微州城都在燃烧,很多一辈子都在过着刀口舔血生涯的武林中人真正用生命实践了这句俗话,而这场杀戮的中心,理所当然地指向了当今武林盟主宗明府。
宗明府微州分舵遇袭的时间并不比微州街上发生的晚,事实上,在微州城内第一声惨呼响起之前,暗夜中的杀手已经越过宗明府的第一道防线潜入内院,只是当他们轻松进入墨让居住的那个院子之时,他们突然觉得不对!
太轻易了!
而几乎是立刻,四面箭如雨下,无数惨叫声中,突袭与反击之间的交锋正式开启。
明逊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兄长没有走的那么早,自己是否会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与明进素来激进雄烈的个性不同,明逊打小就对江湖中的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他虽然勉强练武,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热衷于读书。虽然由于宗明府与朝廷特殊的关系他并没有中举出仕的可能,但这并不妨碍他沉迷于诗词歌斌流连风花雪月。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认为自己会就此悠闲度过一生,然而世事就是那般难以预测,当明进突然倒下的时候,他的人生开始向着另一个方向转进。
他至今仍记得兄长辞世前在病榻上望着他的样子,那个曾被誉为武林第一美男子的男人当时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望向他的目光也已不复昔日的神采变的软弱,甚至夹杂着几分歉疚与哀怜。他在明进床前跪下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和他的人一样瘦的只剩下骨头。
“哥哥。”他听见自己说,“我会保护阿玥,保护宗明府,然后好好地交到阿玥手上。”
那是他应该说的话,他想。
还是小孩子的明玥跪在地上哭,同样还是小孩的明息在旁边抱着他,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却一声也没吭。
即使只是当着小孩子的面,那也该是他应说的话。但其实不是那样的,那是明逊该说的话,却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已经剥离,肉体还在扮演明逊的角色,灵魂却已飘到了空中,带着讥诮俯视那个笨拙的男人。
“小弟。”明进的声音已经微弱的几不可闻,然而明逊却觉得哥哥已经看穿了自己,看穿了跪在他面前的不过是具躯壳,否则为什么他的眼睛会望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