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进的突然逝世在江湖上引起不小
的轰动,而原本早就不满宗明府掠夺其锋的天一教在十年休养之后开始逐步复出,天一教与宗明府的明争暗斗也就此展开。明逊自知才具不如兄长,早年宗明府由府主一人独断的局面必须改变,为御强敌,明逊大胆提拔新人,也就在这种局势之下,以墨让为首的年轻一辈开始崭露头角。
以上,是东振林曾与钟坚锐提到过的有关宗明府的内容,然而当钟坚锐看到那扑在墨息怀中的少年之时,脑中想到的却是墨息在船上对他说过的另一番话。
“坚锐,我有喜欢的人。”
那次练功练到精疲力竭,两个人躺在地上,都累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虽然钟坚锐是不介意练功认真一点,但练功练的要死掉还真不是他的喜好,只是眼见好友如此勤勉,他也只得强打精神舍命陪君子。
钟坚锐觉得自从来到船上之后墨息便变的有些奇怪,之前他分明是最偷懒不过的,但近日来却格外勤勉,连最不喜欢的基础复习都老老实实做的一板一眼。
钟坚锐隐隐觉得,好友似乎正在发生改变。
他偶尔和墨让说起,后者只是笑笑,说是吗,他看墨让那傻哥哥似的笑容想起那日东振林的话,心里直犯嘀咕,然而他毕竟不是热衷他人是非的个性,这疑问偶尔闪过便即淡了。
却不想在这身体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太阳穴也因疲惫隐隐作痛的时候,墨息突然主动提起这茬:“我喜欢大哥。”
钟坚锐点了点头:“他是你哥哥嘛。”
“我俩不是亲兄弟。”
虽然早从东振林那里得知这事,听墨息亲口说出来,钟坚锐仍是怔了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只“哦”了一声。
“我是被父母遗弃在街上的孤儿。”墨息望着天花板,淡淡地道,“是大哥把我捡回去的。那时候正闹饥荒,估计我的父母也是实在养不活我才把我扔了的。”
钟坚锐想了想,安慰似地道:“其实我也没有父母……义父说我也是他在路边捡的……”
墨息笑笑,又重复了一遍:“坚锐,我喜欢大哥。不是兄弟那种,是想独占他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放开……情人那种你懂不懂?”
钟坚锐觉得这个冲击有点大,他脸色苍白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男人和女人生孩子那种?”
墨息呆了呆,勉强点头道:“大概……差不多……”
钟坚锐吞吞吐吐地道:“可你和他……你俩又不能生孩子……”
墨息一呆,旋即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的话,一张脸涨的通红:“什么生孩子!谁说要生孩子我又不喜欢孩子生孩子做什么……这和生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何况就算生也不
可能是我生不对……啊啊……总之这和生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啦……”他素来伶牙利齿此刻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向钟坚锐解释,口不择言地说了半天之后,认命地闭了嘴。
钟坚锐讪讪地笑了笑,心中突然一动,失声道:“啊哟!你那晚和那姑娘说只怨你俩相识太晚,原来……原来……”他想起翡翠当日的话,不禁有些惶然,“她猜着了?”
“说的那么明了自然是猜着了。”墨息有气无力地道,“我这辈子反正是没办法回应她的了。”他想了一想,又道,“其实若不是翡翠闹那么一回,恐怕我还是不敢和他说……”
“你说了?”钟坚锐想了一下,不大能想像墨让的反应,又道,“墨大哥怎么说?”
墨息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道:“这就是最麻烦的……他虽然看上去好像是接纳了我,但心里始终还是拿我当小孩子……所以坚锐。”他突然挣扎着坐起来看着他,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这一路上想了很久,虽然我很害怕,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我一定要变强,变的比他还要强!只有到那一天,他才不会继续拿我当小孩子,才会真正认同我!”
钟坚锐被他那信誓旦旦的气势所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比墨大哥还强……我觉得有点困难啊……”
“要那么容易不早达成了嘛!”墨息有些烦恼地甩甩手,自言自语似地道,“何况,那一天迟早会来,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钟坚锐没问他“那一天”什么意思,因为就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墨息“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陷入昏睡,而他也在两个呼吸之后紧随其后进入梦乡。醒来之后早将这茬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今日见到这个扑在墨息怀里的少年,钟坚锐想起那日船上二人的对话,忍不住有些坏心地想:难道小息竟然脚踏两条船?
这个想法实在很不符合他一贯的厚道,所以他不由得有些脸红,幸好身边二人都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倒也没人注意他心虚的表情。
显而易见,虽然相较于少年的雀跃墨息的反应要沉稳的多,但难以抑制的喜悦还是从他眉梢眼角显露了出来,那种曾在墨让眼中看到过的宠溺不自觉地出现在他眼中,让他似乎突然间成熟了许多。
轻轻拉下少年环在自己颈脖上的双手,墨息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来,给你介绍一下。”他牵着他的手,走到钟坚锐身边,“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钟坚锐,你叫他钟大哥。”
少年很乖地点了点头,温顺地叫了一声:“钟大哥。”
“这位是宗明府的少府主明玥。”
钟坚锐怔了一下,抱拳道:“少府主。”
“你别听息哥哥的!”明玥咬着下唇笑,“你是息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哥哥,息哥哥叫我阿玥,你也叫我阿玥吧。”
“这……”钟坚锐为难地道,“不大好吧……你是宗明府的少府主……”
“有什么关系!息哥哥也是少府主,你怎么不这么叫他?”
听到明玥这句话,钟坚锐吃了一惊,墨息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没多解释,只道:“进去吧。这外头风大,你又没多穿件衣服,仔细着凉。”
明玥喜孜孜地道:“着凉有什么关系,我若病了你便要每天过来陪着我,可不能像这回跑出去这么多天了!”他突又软下声调,拉着墨息的手不满地道,“息哥哥,你这回出去也不传个消息回来,你可知我担心了好些天!外头真那么好玩吗?”
墨息含含糊糊地道:“也没什么……快进去吧,我还要去见过府主。”
三人并肩前行,明玥一路走一路笑道:“只怕叔叔这会儿没功夫见你。我刚才跑出来的时候,听到议事厅那边闹嚷嚷的,怕是墨让和孟希翰又吵起来了吧。”
钟坚锐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墨让似乎比他俩先回来,睨了一眼墨息,却见他脸上淡淡的,对明玥的话置若罔闻。
三人一路闲谈,多是明玥缠着墨息要他说些外头的见闻,墨息拗他不过,也就随便扯些没要紧的混说,钟坚锐发现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犯了初次和自己吹牛时的毛病,往往前言不搭后语,明玥却没钟坚锐那么好糊弄,揪着错非要刨根问底,墨息被他逼得好几次不得不举手投降表示自己脑子发昏记错了。多来几回明玥便有些不快,鼓着腮帮子哼哼唧唧地道:“息哥哥不肯好好和我说话。”
墨息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道:“哪有这种事!当着外人的面,别撒娇。”
明玥听他说到外人眼睛又亮了起来,脸上泛起一层粉色,只如明珠生晕美不可言。钟坚锐在旁忍不住心想:世上竟有这等美貌,便是东振林和墨息也有所不及,可惜还不如墨大哥。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却有人过来传话说是府主请息少爷过去,墨息如逢大赦,叮嘱明玥好好招待钟坚锐,匆匆忙忙地去了。
见他背影消失在渐暗下来的天光中,钟坚锐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道府主叫他去做什么。”
“还能是什么?”一旁的明玥冷冷地道,“墨让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擅做主张灭了东南柳家,东南我府势力本就不强,他突然闹这么一手,表面上是风光了,但柳家一倒,却白白地便宜了天一教!孟希翰气的不得了,如今他回来了,可不得大吵一架。”
钟坚锐听他口气冷咧,目光一转,见他面上如玉如冰目光森然,心中不觉一凛。
之前路上墨让和墨息都曾先后叮嘱他不要和他人谈及柳家之事,虽不知他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钟坚锐并没有违背他俩嘱咐的意思,是以明知明玥有所误解却也不好多说,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没有接口。
明玥却继续又道:“墨让这些年在江湖上风评甚差,在府内也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我宗明府好歹也是现今的武林盟主,江湖各派却畏之如蛇羯全无敬重,皆是拜他所赐!也不知叔叔是怎么想的,什么都由得他来,若是爹爹还在……哼!岂容他放肆!”他脸色一转,又显出些凄然来,幽幽地道,“说这些有什么用,都是我自己没用……”
这时恰有下人送了披风过来,钟坚锐听他说的可怜,又见他怯怯的身姿似有不胜,心中一动,脱口道:“你不会武功吗?”
明玥听他这一问,脸上倒露出几分诧然,道:“你不知道吗?江湖上都知道,我自小体弱多病,兼有心疾,爹爹虽以奇药保住我的性命,却是不能习武的。”
钟坚锐怔了一怔,缓缓点头,心想这倒没听东振林提起过。
明玥继续道:“所以爹爹才收了息哥哥做义子,就是希望有他保护我。”说到这他甜甜一笑,道,“这些年来,也多亏了有息哥哥在身边,否则还不知道怎么过呢,只怕早被墨让暗地里给害死了。”
钟坚锐心头一震,小心地问:“墨……他不是小息的哥哥吗?”
明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钟大哥可真爱说笑!”他忍着笑对钟坚锐解释,“他俩都是我宗明府收养的孤儿不假,但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何况我宗明府各处分舵每年收养的孤儿不计其数,但蒙我爹爹收入门下的也就息哥哥一人而已。他俩一个姓墨一个姓明,哪来的什么兄弟。”
钟坚锐恍然大悟,之前种种疑惑此刻尽数冰消,怪不得东振林说根本没听说过墨息这么个人,怪不得柳云川追杀墨息会招来墨让灭绝性的报复,怪不得墨息的武功虽然不精却显然出自正宗名门,那个叫翡翠的少女在伤重垂危时唤的原来才是他的真名,他不叫墨息,他叫明息!
“坚锐,我求你件事。”
前来宗明府的马车上,夕阳透过车窗照在墨息脸上,好友的手紧紧扣住他的五指,就像一个溺水将死的人抓住水面上仅有的浮木般,用力到似要将指节揉碎。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请你一定要提醒我,提醒我不要忘记,我叫墨息。”
十九、
晚饭的时候钟坚锐见到了明逊。
不得不说,明逊的样子与他想像中大相径庭。听过了明进的种种传闻,再见到明玥那般的美貌,钟坚锐怎么也想不到现任宗明府主明逊会是这副模样。身材瘦小,头发花白且有些谢顶,眼角下垂,眼神也有些昏浊,看上去不像明玥的叔叔,倒像明玥的爷爷。
似是注意到他的惊讶,明逊呵呵地笑起来:“很意外吧?”他冲钟坚锐挤挤眼睛,“当年很多人都说我和大哥不是亲兄弟。”
钟坚锐有些狼狈地摇头,明玥见怪不怪地捂着嘴笑,末了满满地给他斟上一杯酒,道:“叔叔,你不要每回见到客人都说这句话啦~钟大哥是老实人,你看把人家吓的,快自罚一杯!”
明逊哈哈大笑。
钟坚锐注意到饭桌上只有明逊明玥明息三人和自己,亦即是说,这是明家的家宴,他趁那叔侄二人玩笑的时候偷觑了一眼明息,只见他脸上带笑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正经。
钟坚锐觉得有点不习惯。
“既是明息的朋友,便在这儿多住几天吧。”明逊慈爱地摸摸明玥的头,笑道,“正好阿玥也总嚷嚷一个人无聊,多个人陪他也好。”
钟坚锐不由得迟疑了一下,明逊似是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呵呵笑道:“你既到了宗明府,便是我宗明府的客人,柳云川算什么东西?别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只管住下来!”
钟坚锐不知他究竟了解到何种地步不敢搭话,只得勉强笑了一笑,幸好他长了一张纯良的脸,虽显紧张,却也并不令人起疑。
酒过三巡,明逊话锋一转,说到明息身上:“明息这回出去历练了一回倒确实长进不少。先前你痛陈天一教收伏柳云川对本府在东南一带势力的影响,很有想法,也很有道理。墨让这回实在太冒失了。”
明玥轻轻地道:“可不是吗,无缘无故灭人满门,实在有失仁厚。”
明息只道:“府主说的是。”
明逊又道:“但墨让带你回府路上竟会遇到蛮人的阻杀,而且蛮人还与天一教勾结,这倒实在令人不得不防。”
明玥失声道:“什么?蛮人?”他霍地转向明息,急急地道:“息哥哥,你受伤了?听说蛮人都不要命的,你……”
明息微微一笑,截口道:“一点小伤,早就好了。”
明玥忿忿地道:“早知有蛮人,便不该让墨让去接你!那些蛮人恨他入骨,他带着你,可不牵连到你……”他偷眼瞄到墨息神色不佳,识趣地闭上了嘴。
明逊却不将他这小儿形态看在眼里,只道:“蛮人若真有不稳,只怕我们接下来不得不派人往北边走一趟了,却不知……”话音未落,突听得四下尖
啸声起,伴随着数声唿哨,正是有敌闯入的信号!
除了钟坚锐,在座三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何人这般大胆竟敢夜闯宗明府,便在此时,只听外面一个冷冽的声音叫道:“明息,你给我出来!”
月华如练。
站在屋顶上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尖尖的下颌,黑发在脑后扎成马尾,留海有些长,细碎地披散下来,遮住半边刀锋般凌厉的眉。夜风吹起他黑色的披风,在空中哗哗作响。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钟坚锐也能感觉到他锐利的目光。
那个少年有一双野狼般凶悍的眼睛。
不待明息答话,明玥抢先开口:“大晚上的,你跑来发什么疯?”听他的口气,和那少年竟是相识。
那少年却不理他,只盯着明息道:“你上来!”
明玥有些恼怒地道:“你太放肆了!叔叔……”
明息转身对明逊微微低了下头:“府主,我出去一下。”
明逊温和地道:“去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长辈不便插手。”
明息低头道:“是。”
当是时,四面的警哨原本都已围了过来,但就在明息踏出去那一刻,突又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
明息知道,墨让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