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下——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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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道:“那衣服现在还透湿,穿不得了。公子稍等片刻,我去给你拿套新衣来。”

说着出了门,片刻回来,左手提着一只食盒,右臂下挟着一只长方木盒。

进了屋,小丫鬟把食盒放在桌上,又捧了木盒到床前,笑吟吟道:“公子,奴婢服侍你更衣。”

花聘耳根发烫,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出去罢。”

小丫鬟笑道:“那公子慢慢更衣,有事叫奴婢一声。”

花聘等那丫鬟出去,揭开木盒,见里头叠着一套暗灰色的衣衫,料子舒适针脚细密。他换在身上,低头瞧了瞧,觉得还算合体,这便洗了把脸。

花聘用过早饭,推门见那小丫鬟在门廊下逗鹦鹉说话,便问道:“昨日我骑来的马拴在何处了?”

小丫鬟道:“公子要走,不跟王爷道声别么?”

花聘道:“不必了,你带我去牵马就是。”

小丫鬟领着他往马厩去,牵出马来,一路也无人阻拦。他翻身上马,从正门离去。

王惟朝自女墙后头转出来,带着笑看身旁的凌启羽一眼。

“他必然会再回来。”

花聘中午前赶回了凤梁寨,到了大寨门口被守门的喽啰拦了下来。

花聘一揽缰绳,微带怒意:“怎么连我都拦!”

喽啰赔笑道:“这是各位头领吩咐的,大当家的回来了,就请在寨门口稍等片刻,等我们通报了再进。”

花聘马鞭一扬,抽得喽啰一个趔趄,他怒道:“老子回自己的寨子通报什么,谁让你拦我的,是不是在里头商量什么我听不得的事!”

喽啰捂着被抽红的脸道:“大当家的说笑了,各位头领们的事,小的如何知道。”

花聘拧起眉头,不再跟他罗嗦,纵马直往寨里闯去。他刚过了寨门,四下埋伏的喽啰冒了出来,各个手里端着枪戟,将他包围起来。

花聘四下环顾,见他们神情警惕,像是一群伺机扑上来的狼,小心翼翼地向他围拢过来。

他怒道:“你们要造反么,这是做什么!”

众人不答,远处却传来个声音。

“不是他们要造反,是你要背叛咱们凤梁寨的兄弟!”

随着声音,几人从大厅中走了出来,正是几位老寨主的心腹。那几人资格老,在凤梁寨中说话颇有分量,更有各别不服花聘坐头把交椅的与之暗通款曲,早已将他们奉为实际的山寨之主。

花聘怒道:“钟詹,我只是一日不在寨中,你便煽动弟兄们造反么!”

为首那名叫钟詹的人一袭青灰布袍,五十出头模样,他在山上三十多年,资格最老,便是面对盛怒之下的花聘也毫无惧色。他态度淡然道:“你有脸说这话么!当初兄弟结义之时,各位都喝过血酒对着关帝爷发过毒誓,若是做出对不住兄弟的事,该当如何!”

花聘道:“背叛弟兄们的天诛地灭,死了也要被各位兄弟千刀万剐、分而食肉!”

钟詹大笑道:“难得你还记得。那你说,这些事日你三番五次去见官府中人,昨天还跟那姓凌的走了,如此明目张胆地勾结朝廷狗官,不是背叛弟兄们是什么!”

花聘张口结舌,他性子刚烈,不善辩白,如今被平白泼了一身脏水,只觉得一团烈焰在胸中燃烧,恨不能把那个颠倒黑白的小人焚成灰烬。

他怒道:“你休血口喷人,你说我私通官府,拿出证据来!”

钟詹道:“你三番五次趁夜赶往那宣王府邸。昨天跟那姓凌的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约定,难道不是跟官府约好了时日攻打凤梁寨!当时众位头领都看得一清二楚,还要什么证据!”他说着,忽地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花聘身上的衣裳,冷笑起来,“最大的证据就在你身上。各位弟兄们看,他身上绣着什么?”

众人皆仔细打量他身上的绣样,迎着阳光看时,暗色的丝线反出光来,却竟是宣王府的字样。

钟詹冷笑道:“连宣王府的衣裳都穿在身上了,难道不是怕在乱军之中有个闪失,特地让他穿了这件衣裳与咱们区分开来,免得官兵攻山之时误伤了他!”

众人大怒,一时沸腾起来,纷纷喝骂花聘吃里爬外,为了巴结官府不惜出卖自家兄弟。更有人已经拔出匕首,恨不能上前把他千刀万剐分而啖之。

花聘百口莫辩,目眦尽裂,他心知眼下情势不可挽回,钟詹已笼络了山寨中大小头领,他即便能说清楚,又有几人肯信。

一片喧嚷中,花聘扬声道:“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今天我便是把心剜出来血淋淋地抛在这里,也是那句话,我没有背叛各位兄弟!至于和官府的来往,那是我自己的事,与山寨无关。我只问一句,有没有人信我,站出来让我看一眼,也不枉兄弟一场。”

众人沉默下去,花聘看着静默的人群,笑了起来。

“原来一个也没有,好,好得很,如此一来我也死心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少年站了出来:“大哥,我相信你!”

那个少年回头望望,从人群中又拽出个矮小黑瘦的少年:“刚才你不是说大哥是被冤枉的么,别怂了!站出来!”

那黑瘦少年犹犹豫豫地看钟詹一眼,小声道:“大哥是好人,他不会做出卖大伙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人群中渐渐有人喁喁私语起来,又有几人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纷纷道:“我信大哥!”

花聘看着他们,眼里满是欣慰,抱拳道:“多谢各位,我花聘能跟你们兄弟一场,不枉了!”

钟詹见站到花聘那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心下慌了几分,大声道:“各位兄弟休听他满口胡言,他勾结官府已是明摆着的事,咱们再不处置他,难道要等到官兵攻上凤梁寨再后悔么!来人,把它捆了,弟兄们一齐把这卑鄙小人剐了!”

他一声令下,有不少恨官府入骨之人,拔出匕首红了眼,向他逼了过来。

那几个站到花聘这边的人护在他身前,大声道:“你们疯了么!你们当中多少人是花大哥救回来的,你们这是忘恩负义!”

钟詹道:“你们几个快让开!再护着他连你们几个一并剐了!”

那十来人都是跟花聘出生入死的兄弟,见此刻危机,也顾不得其他。大声道:“大哥快走!你今天若拼着一口硬气死在这里,没人会信你清白,反倒坐实了罪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骑马快走!”

花聘心知他们说得有理,大声道:“各位兄弟的恩情,花聘来日再报,今日且暂别了!”说着拨马掉头往山下奔去。前路有几人提着朴刀来拦。花聘跨下骏马十分神骏,丝毫不惧,将拦路之人狠狠踢飞出去。骏马抖鬃奋蹄,飞驰而去,将刀兵相接之声与鬼哭狼嚎远远地抛在身后。

花聘下了凤梁寨,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去,信马由缰往东南走。过了一个路口,见前路有人一袭红袍牵着一匹马,停在一片苍翠松柏之下。

那人正是凌启羽,他见了花聘,微微一笑道:“花兄弟,我在此地恭候多时了。”

花聘勒住马,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

凌启羽笑道:“从凤梁寨下来有两条路,一条通南一条通北,我等在这里,往北那条路另有人在等。王爷吩咐了,务必要接到花兄弟。”

花聘冷笑道:“你们算计我。”

凌启羽笑道:“这话言重了,我们敬佩花兄弟功夫卓绝,希望你能为国出力,于公于私都比作山贼草寇要强,我们是不忍心看明珠暗投。”

花聘霍地拔出双刀来,冷笑道:“明珠暗投?你们使得这些卑鄙手段逼得我无处可去,这便是为我着想了?”

凌启羽道:“要怎么想是你的事,事已至此,我再跟你啰嗦也没意思。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也不喜欢强迫人。正好你我还不曾决个高下,今时今日刚好合适,你我就按江湖规矩解决。咱们比试一场,你赢了我,天南海北随你去哪里,我不过问;我赢了,你就跟我回王府,为抗倭出力。”

花聘冷笑道:“也好,话说再多也不如拳头硬铮,动手罢!”

凌启羽手中长剑脱鞘而出,剑光闪动,直向花聘眉心刺来。

花聘并不惧他,左手持刀往面前格挡,右手往凌启羽脖颈斩去。哪知凌启羽那一剑并非实招,只在他面门前打了个晃,便架住了那把劈来的刀。两人兵刃一触,各自被真力震的后退几分,难得遇上对手,倒有几分微惺惺相惜之情。

凌启羽扬起嘴角,暗自发力,一脚踢在花聘手腕上,将他手中一把钢刀踢落在地。花聘另一把刀在凛凛风中上下翻飞,如同蝴蝶穿花。凌启羽身法轻灵,在那一片雪亮刀光中穿梭往返,自在有如闲庭信步。

花聘有些焦躁起来,将刀甩了出去,使出擒拿功夫,欺身到近前与凌启羽过招。凌启手中长剑施展不开,不得不一退再退,花聘却不让他退出一剑之地,步步紧逼。凌启羽正感吃力,忽听身后风声作响,眼角瞥见花聘掷出去的那把钢刀旋了回来。

他已是退无可退,左右都被花聘封死,正面又有花聘拦着,背面便是那把催命的钢刀。

风声就在背后,凌启羽咬紧了牙关,却是向着花聘笑了一笑。

花聘刹那间心微微一动,突然觉得这人并不该死。更何况他若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看的神情。

风声在那一瞬间停止。

花聘紧紧地握住钢刀,虎口被震得生疼。凌启羽与他贴的极紧,几乎迎面被他抱在怀里。他甚至可以嗅到凌启羽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气息。

花聘脱口而出:“你要不要紧?”

随即他感到凌启羽的手指抵在了他的膻中穴上。

凌启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讽。

“你输了。”

他们两人面对着面,四目相对,相拥的姿势无比亲密,却又相互制约着,把对方的性命握在手中,说不出的诡异。

凌启羽抵着花聘的死穴,而花聘手中的钢刀随时可以把凌启羽劈成两段。

最多是同归于尽的局势,花聘却扔下了刀,索然道:“我输了。”

花聘看得出,凌启羽是豁得出性命的人,而花聘还觉得人生有很多有意思的事要做,不应该在这里终结。

凌启羽却没有从他怀里离开的意思,他带着促狭的意味道:“按约好的,你该跟我走了。”

花聘脸上浮起一层红晕,猛地后退一步,目光里一时愤怒,一时又转了困惑,口气中带着几分不悦道:“我花聘一言九鼎,你带路罢。”

花聘同凌启羽回了府,王惟朝听人报得他二人同归,一时大喜,亲自到门前去迎。

花聘见了他还有几分不痛快,胡乱抱拳道:“王爷。”

王惟朝只做没觉察到他神色尴尬,亲自执着他的手请他入内落座。

一进屋,花聘便道:“王爷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花聘再不才,也总明白轻重。抗倭之事,王爷如有需要,尽管吩咐,我花聘便是舍出性命,也必当尽力。”

王惟朝笑道:“难得花兄弟有此等报国之志,这才是真正男儿当为之事,小王佩服!”

花聘道:“王爷不必夸我,我这话只说了一半。抗倭护国,但凡有血性的汉子都义不容辞。一旦剿灭倭寇平定海患之后,还请王爷容我离开,我本就是个山野匹夫,受不得约束,望王爷成全。”

王惟朝笑了一笑道:“花兄弟远道而来,未曾建功便想归隐,这却少了几分锐气。眼下战局紧迫,如何攻下倭寇据点才是当前要务。至于归隐之事,等平了海患你我再慢慢商量不迟。”

花聘拧起眉头,还要说话,凌启羽截口道:“王爷派人天天往那岛前叫阵,可有效果?”

王惟朝苦笑道:“你们没来时我正跟祁东商量这事。他跟着船出了三天海,听咱们的人从早骂到晚,那群倭寇龟缩在岛上,只做没听见,十分沉得住气。”

凌启羽道:“是不是听不懂?”

王惟朝道:“怎么听不懂。叫阵的官话闽南话倭话轮番喊,那岛上也有些投靠他们去的渔民,倭话闽南话都听得懂。他们那岛上水粮充足,坚守上一年半载都没问题,朝廷却没这么大耐性让咱们慢慢等他出来。”

凌启羽道:“叫阵行不通,那就只能强攻了。咱们船舰武器都不缺,只是缺能人。你那支死士队募集的如何了?”

王惟朝道:“精通水性的才不过三五人,如何能成事。”

花聘听得心热,却不知来龙去脉,便问道:“王爷为何发愁?”

王惟朝笑道:“你看我,说起战事来就忘了其它,忘了花兄弟还不知道情势。”这便把战况情势与花聘简略说了一遍。

花聘听了,沉吟片刻道:“王爷要攻陷那个小岛,需要有人打先头触发水雷、炸开礁石。正好我在凤梁寨中还有几个兄弟就是采珠出身,极为精通水性。我也十分熟识水性,就算触发不得水雷,也总能带几人去把那堡礁炸开。想来仔细些,定能安然完成任务。”

王惟朝道:“如何使得,此事十分凶险,花兄弟万万去不得!”

凌启羽也道:“王爷说得不错。若实在募不齐人打先头,咱们再想其它法子。”

花聘笑道:“王爷方才把局势说得分明,我思量一番,也觉得王爷的计策最为有效。眼下咱们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若是趁现在攻袭,必能一举拿下倭寇据点。我那几个兄弟自小在海边长大,采珠本事更是得自家传,触发水雷不在话下。王爷若不嫌弃我那几个兄弟一身匪气出

身草莽,我便把他们请来,为王爷剿倭大军打先头!”

王惟朝连忙道:“分明是豪气干云,怎能是匪气。花兄弟愿引荐几位兄弟来,我求之不得,如何敢嫌弃!”

花聘笑道:“那就好。我这就去请那几个兄弟。”他说着,当即便要出发。

王惟朝道:“不急在这一时,花兄弟一路劳顿,先请安顿下来,明天去请那几位兄弟也不迟。”

凌启羽已叫了曹管家过来,吩咐他安顿下花聘,有什么缺的只管去库房拿,若缺银子,便任花聘往帐房去支。

花聘只盯着桌上铺展着的那张羊皮图纸出神,王惟朝吩咐完,他这才抬起眼,略拱了拱手,随着曹管家下去了。

看着他走远了,王惟朝这才道:“这回要多谢你了。若不是有你在,他恐怕也不会来这府上为抗倭效力。”

凌启羽淡淡道:“你这话里有话?”

王惟朝笑道:“怎么会。”

凌启羽也笑了一笑:“这等事其实你该让锦袖去做,他为了你,什么都肯。我却不同。”

王惟朝道:“有何不同?”

凌启羽眯起眼道:“我只结交自己感兴趣之人。我看花聘比你强。他光明磊落,你却虚伪的很。”

王惟朝笑道:“那你呢?”

凌启羽道:“我跟你是一路人,或者更见不得人一些。”

王惟朝道:“别这么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

凌启羽打断他:“在别人心里是什么样有什么意思,感觉是自己的事。”

王惟朝笑道:“不尽然。花聘对你有意思,连我都瞧得出来,他自己却未必意识的到。”

凌启羽冷笑道:“所以你让我去接近他。”

王惟朝微微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凌启羽道:“你这种不择手段的态度真让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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