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下——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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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苑里寂静无人,惟有鸟雀落在檐上啁啾。已是暮色将近,天边染了一抹胭脂红,连着一片枝叶繁茂的紫叶李。韶玉扶着棵花树,用笑眼觑着他,轻声道:“你不记得我,我却是早记得你的。进宫之前我曾在宣王府住过一阵,那时候我曾见过葛大人几回,自那之后便难以忘怀……”他神色黯然了些,带了几分怨意,“只可惜那时候葛大人眼里只有锦袖公子,根本不曾记得我……”

葛俊卿一时心驰,不由得上前,把住他的手轻轻一握。

“如何不记得,我也曾见你在我那堂弟身边服侍,只是碍着他,心中便是有千言万语也不敢倾诉!你一直惦着我,何尝不知道我心里一直对你念念不忘呢!”

韶玉脸色一扳,把手抽出来道:“葛大人这便是骗我了,我在宣王府不曾服侍过王爷,只闲住几日,便被王爷献给了皇上。”他冷笑,“原来葛大人确实不曾记得我,却让我日夜为你平白相思……”

他说着,几乎要落下泪来。葛俊卿慌了手脚,连忙扯着袖子给他拭泪,连声道:“是我辜负佳人,今日既知你对我一番心意,我必然不会再有负于你!”

韶玉破涕为笑,抬眼望着他:“你说的可当真?”

葛俊卿道:“自然当真!”

他说着去搂韶玉,韶玉忽地一笑,轻轻推开他,脱身往房里去了。

葛俊卿紧赶了两步,却又住了脚。韶玉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有人把你的脚绊住了么,不敢跟来?”

葛俊卿经这几回撩拨,万般踌躇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莫说皇宫禁苑,便是刀山火海也敢去闯,口中道:“便得你一笑,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急走几步,扯着他袖子,却在手里滑脱了,只留了满手余香。

葛俊卿越加心痒,直追着他进了屋,隔着几重帷幔见他身影往里隐去了。心急起来,口中喊道:“韶玉别走!”直往里撞去。

他直追着进到最深处,见明黄的帐子在风里起起伏伏,里头影影幢幢。恍如隔云看月,隔影看花,越加勾人。万般宫禁都顾不得了,伸手将那帐子一揭,里头竟睡着靖远!

韶玉从帐子后头转出来,怒目瞪着他,劈手往他脸上掴来。

“狗胆包天的奴才,竟连皇上的龙帐也敢窥看么!你擅自入宫,调戏我不成,一路追了进来,还窥看龙帐,莫不是要行刺皇上!”

葛俊卿顿时犹如被一桶雪水劈头浇了下来,浑身凉了个透。他心知受了算计,情急之下却一句话也辩解不出,半分都动不得,直瞪着眼,张口结舌道:“我……我……”

靖远坐起来,眼里分明已不认得他了,半晌才道:“什么人!”

葛俊卿哪敢答话,连退几步,掩

着面便转身要逃。

韶玉哪容他走,劈手扯住他,扬声道:“来人,拿刺客!”

方才分明还不见侍卫人影,这一呼之下,数十人提着枪戟冲了进来。葛俊卿一介文人公子,哪当的住这阵仗,先已骇得腿软了,哪还挣扎得了,慌乱之际被搡住跪在地上,等靖远发落。

靖远直着双目,只回头看韶玉:“玉儿……还有药么?”

韶玉道:“皇上先处置了这个大胆刺客,玉儿伺候您服药。”

靖远应声道:“给朕把他拉下去!”

众侍卫齐声应是,将葛俊卿押解下去。

靖远见他走远了,连忙扯住韶玉袖子,只问他讨药。韶玉服侍他服下了,靖远这才又昏昏沉沉地睡下。

葛俊卿被押下狱的消息传了出去,葛嘉如遭了晴天霹雳一般,被一口气哽昏了过去。半晌被人救过来,捶着床榻道:“那孽子!老夫就知道他早晚会栽在这上头!”骂了半日,静下来琢磨了些许时候,让人先去探听消息,买通人照看着,防着葛俊卿受罪,再慢慢想办法。

众人得了葛嘉打点好处,又忌惮着他是阁老,位高权重,不敢为难葛俊卿,只准备好吃好喝的供他。葛俊卿吃了不少惊吓,在牢里惶惶不可终日,便是有好酒食管待着也日渐消瘦,精神大不如以往。葛嘉为保他这儿子心力交瘁,竟无心再于朝堂上勾心斗角了。

韶玉将葛俊卿设计下了狱,心里无比痛快,越加使出手段把靖远哄得云里雾里。一时又缠着他说,这住处时常有人闯进来,若是再跟葛俊卿那回一般该如何是好。

靖远任他缠着,问他那要如何才可心合意。

韶玉便说,早先看着御花园前一片地空着,要是能在那里起座楼,早晚看云霞孤鹜,四时赏春花秋月,这才是赏心乐事。

靖远被他说得心动,便允了他,并拟了个名叫临仙楼。

众臣得知此事,自然上疏劝谏,无奈靖远全然不听劝阻,一意要盖,被众臣说得恼了,索性从内库使钱,叫了工匠来赶制图纸,动土营造临仙楼。

48.义帜

王惟朝得了班师回朝的消息,再瞧那几样空头赏赐,笑了片刻。知府乔辰早已作色起来,回头看他。

“王爷有什么好笑!”

王惟朝道:“自然是见皇恩浩荡,十分感激。”

吴鸾满脸忧色,并不做声。

乔辰劈手抓过圣旨,递到吴鸾面前,冷笑道:“皇恩浩荡,我等军民自当同庆。劳烦吴御史到军中高声念一念,也让三军将士高兴高兴!”

吴鸾垂眼看着面前的圣旨,并不接,也不动。

乔辰冷笑道:“你不念,那我请这位公公去念也是一样。”

那传信太监骇得脸色都白了,被乔辰把圣旨塞在手里,浑身抖得筛糠一般。乔辰叫了两个军士押着他往军中去,众目睽睽之下,不由得他不念。

那太监念到一半,军中众人已喧哗起来,脸上皆有怒色。凌启羽在一旁冷眼瞧了,笑着瞥了王惟朝一眼。王惟朝脸上没什么表情,瞧着激愤大军,兀自出了神。

那一场喧哗直到入夜未息,王惟朝回了大帐,负手对着地图看了有大半个时辰,蓦地对卫兵道:“把凌启羽和花聘传来。”

不消片刻人便到了,王惟朝还未开口,凌启羽便道:“王爷可打算好了?眼下这机会千载难逢,军中激愤,百姓拥戴,京中靖远不理朝政已有多日,只等你一声令下便可举事,这水到渠成的事,莫说你还要再等。”

王惟朝笑道:“你倒性急,替我把心里的话都说明白了。我早已等不耐烦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我已传令,令苏州旧部整军集合,奉召回京之时假道苏州,一并会合北上。同时遣心腹带兵破宣府,统兵南下,南北会合,一举踏平他靖远的皇城!”

凌启羽眼睛亮如寒星,沉声道:“十年沉寂,成败皆在此一举了!”

王惟朝道:“我已派了祁东连夜赶往苏州调集旧部,宣府那边要调集人马整军南下,非我心腹将才不能为,启羽跟花聘可愿前去?”

凌启羽道:“但得你信得过我,我必然为你打下半壁江山。只是你自己带兵北上,一路艰险,可有个扶持商量的人没有?”

王惟朝笑道:“我带兵打过的仗也不少了,没什么艰险不曾遇过。你只关照好自己,不必为我担心。你带兵时切忌焦躁冒进,所过之境,只破官勿扰民,人心笼络到了,不战自胜。”

花聘大笑道:“王爷放心,我与启羽此去互相照应便是。时至今日我才见了王爷谋划的大事,若非改天换日,这乾坤何时能够清平!承蒙王爷不弃,我必然与启羽为王爷打出一片天地来!”

王惟朝笑了一笑,道一声有劳,却把一双眼望着凌启羽,他手垂在袖子里,指尖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碍着花聘也在,嘱咐不得。只把千言万语都化在眼里,希望他能明了。

凌启羽迎着他的目光道:“那我们这便去收拾打点,连夜启程!”

王惟朝道:“好,再见时,便是朝堂之上,庆功之时!”

两人向王惟朝抱拳作别,转身出了大帐。

王惟朝静立了片刻,掀开帐子,营地里一片寂静,虫鸣细细。头顶星子寥落,月残如钩。他忽地想起了十年前,宣府大战在即,凌启羽受召入宫为质,临行前两人甚至不能好好作别。再见时,已然不复当初。

如今一别,却是与那一回孑然不同。

十年卧薪尝胆,终有一日报还。

王惟朝布置下进军路线,等了一日,苏州回了传书,一切俱已准备完毕。

这便拔营动身,整军北上。行军前,索檀来找王惟朝,欲言又止的模样。王惟朝笑道:“先生有话说?”

索檀蹙眉道:“我近日来一直心神不宁,更兼着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梦见……”

王惟朝笑道:“梦见什么,先生但说无妨。”

索檀面有忧色,犹豫道:“我梦见长虹贯日,血流成河。醒来时辗转不能再度入睡。我少时也曾研习过阴阳易理,一时不解,便起了一卦……”他望着王惟朝,压低了声音,“王爷可是要……改天换日?”

王惟朝神色不动,只笑道:“先生说什么,小王怎么听不明白。”

索檀道:“王爷休骗我了。我占那一卦,是个下坤上兑的萃卦,变卦则为大过——”

王惟朝道:“喔?此卦何解?”

索檀道:“萃卦为水覆大地,危机四伏。意指臣下与君王冲突相犯,且有鱼过龙门化龙之兆。而大过阳多阴少,卦名虽然不吉,却是个大破大立之相。不变则已,一变必然撼天动地,至于成功与否却是难说。总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成功便成仁。再看王爷近日来的动向,叫我如何不忧心揣测。”

王惟朝笑道:“先生算得准,眼下我正是要大破大立,将身家性命做注,放手一搏。”

索檀抬眼望着他,片刻摇头苦笑。

“果真如此。王爷非池中之物,韬光养晦多年,也是时候一展鸿愿了。若有用得到我等的地方,但得王爷吩咐,必当尽心竭力!”

王惟朝道:“如此便先谢过先生了。一旦兴起刀兵,军中离不了你这妙手神医,一切有劳。”

索檀蹙眉道:“不仅医术,王爷若遇上些机巧法门奇门遁甲之术,还请容我随王爷掠阵。我虽才疏学浅,也多少能参详一二,为王爷出力。”

王惟朝笑道:“先生不是武人,在后方照顾伤员就好。阵前刀剑无眼,流矢如蝗,先生万一受了伤可如何是好。”

索檀道:“王爷这便是不信我本事,疑我空口说白话了。无妨,借我纸笔一用。”

他说着,从笔架上取了之狼毫,就着枯墨,展一张宣纸,草草绘了张九宫道:“三奇日月星,八门为开休生伤景死惊,甲统三奇六仪,又隐于六仪之下。这奇门遁甲于诸数术中,最有理致。王爷久经沙场,熟知韬略兵法,自然知道孙子、鬼谷等圣人所着兵书皆源于奇门,王爷麾下军士勇猛已先胜了一着,若能点破阵眼便更有事半功倍之效。以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王爷以为如何?”

王惟朝瞥一眼那张草图,想起索檀确实对此颇有涉猎,锦袖曾丢了物件多蒙他随手起局便寻了回来,确实可信,只是两军相交并非儿戏,轻易托付给一个从未有过沙场经验之人未免过于轻率。

他淡淡一笑,覆着索檀的手敷衍道:“既然先生有如此学问,若是遇上疑难阵法,我自当让你掠阵。如今有你这位深藏不露的神机军师在侧,我便是遇上刀山火海也不怕了。”

索檀见他虽如此说,神情却十分淡然,似是并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也情知王惟朝并不信他的本事,当他是纸上谈兵,只是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随口将些顺意话说在嘴上。

索檀略略蹙眉,暗自叹了口气道:“我今番就为说这话而来。不早了,王爷好生休息,索檀告退。”

王惟朝起身道:“我送先生。”

两人走到廊下,走廊尽头有侍女点起灯火,一盏盏红灯次第亮到目极处。

索檀凝视着那一片灯火,慢慢停下脚步:“王爷不必送了,臣的房间就在前头。”

王惟朝道:“好。”却并不转身离去,两人相对静了片刻,他突然抱住索檀,将他禁锢在怀里。

索檀吃了一惊,绷紧的身体在他怀里放松下来,轻声道:“希望以后,这么安宁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王惟朝道:“不仅你我安宁长久,这一战后,普天之下的百姓,都会永乐安宁,长长久久。”

翌日一早,三军拔营,浩荡北上。经两日至苏州,苏州城门紧闭,知府梁喻披挂上阵,站在城头上望着浩荡大军怒叱:“宣王这是何意?”

王惟朝骑在马上,悠然一拱手:“我等奉旨,进京面圣。烦请知府大人开城放行。”

梁喻一口啐在墙头:“进京面圣何需如此声势阵仗!王爷若要从此经过,请遣返身后上千军士,只留两三小卒陪同,本府已为王爷备好囚车一辆,一样伺候王爷安然上京。”

众军听他言语嚣张,皆愤然作色,然而王惟朝麾下将士军纪严明,即便此时也并不出一声,只把无数双雪亮的目光齐齐向梁喻射去,恨不能在他身上射出无数个透明窟窿。

王惟朝笑得前仰后合,转身问旁边的将士:“你可听清他说什么了?”

将士道:“听得一清二楚。”

王惟朝道:“好,既然你听清楚了,就替本王记着他这话。今日破城,众军士皆不可伤他性命。他既是连囚车都准备好了,这囚车便留给他乘。咱们进京面圣,顺便带上他,让他亲眼看看,这江山是如何易主!”

他说着一挥手,两旁弓兵掣出弓箭来,白羽尽张,猿臂轻舒,流星般的箭密密地向城头飞去。城头众人见这阵仗,一时乱了阵脚。箭雨声中,慌忙有人叫道:“盾牌!快保护知府大人!”

王惟朝望着城头,只是冷笑。他手下弓弩手皆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个个开得二百斤强弓,劲力无人能当,区区犀牛皮甲盾,如何防得住这一道道陨雨般的催命符!

三遭利箭放过,王惟朝扬声道:“梁大人可还安好?”

梁喻被层层盾牌压在身上,身前身后,死伤无数。舍生护他的盾牌手身上多则中了数十箭,少则也有七八箭,各个如豪猪刺猬一般。

梁喻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红了眼,一把抓过地上一只十字弩,怒吼一声,向着王惟朝连放几箭。

他不过一介腐儒,本就不娴于弓马。被这一番骇得浑身发软,更是没了准头。王惟朝偏过头去,堪堪避过他几箭,冷笑一声。

“梁大人不会射箭,小王教你如何?”

他抽出背后铁胎弓,从雕壶里捻出三支箭并作一股,开弓如满月,放矢如流星,直往城头射去。

那三只箭同时射出,到靶却分了先后,咄咄咄,连着三声,一声比一声更响,钉在梁喻手扶的石垒之上。梁喻低头看时,那箭到之处,渐有裂纹扩大,第三只箭到之时,梁喻只觉得手下一轻,轰然一声,撑手的方青石条竟崩成了碎石尘埃!城下众军士轰然叫好,声势有如雷霆,骇得梁喻言语不能、进退不得。

王惟朝提着弓往城头一指,大笑道:“梁大人,这城门,你开是不开?”

梁喻大怒道:“这城门,你有本事便来攻,本府怎能屈于叛臣贼子的淫威之下!”

王惟朝厌倦摇头,叹了口气,说声:“既然如此,施令罢。”

左右各有兵士点起桐油响箭,朝天各放一支。尖锐声响伴着火焰破空而去,分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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