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权 上——虞易
虞易  发于:2013年0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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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生得难得俊俏模样,可惜相貌过于凉薄,刀子嘴豆腐心,脾气上来时,一片好意也被人当作恶意。今后要谨慎言行才好呵。”

凌启羽神情古怪,想闹脾气却又强忍着没发作。一道跟来的随从忍着笑,还得为自家公子爷找面子,清了清嗓子呵斥刘瞎子:“你这话怎么说的,我家公子宅心仁厚,不与你计较便是了,你倒口无遮拦起来。若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混口饭吃不容易,便当场打你几十军棍。”

刘瞎子一听这来头不小,忙起身作揖,偏偏看不见拜也拜错了地方,口中讷讷不绝徒惹人笑。

“小老儿不知是军爷家的公子,多有失礼,公子见谅则个。”

那几个仆人吃吃笑着,还欲为难刘瞎子。凌启羽不耐烦地起身,低声斥喝让那几个仆从闭嘴,掏出块碎银放在桌上,不再跟刘瞎子多说,转身便要走。

长街头上扬起一骑尘土,马蹄声渐渐近到跟前。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衣少年勒住马,声音爽朗里带着几分促狭。

“我上午随凌将军去军营巡查了一圈,回营不见你,听人说你一大早带了人进城,没想到却在这里听些术士胡诌。”

凌启羽带来的仆人见五皇子独自找进城来,一时慌了神,压低了声音说:“殿……五爷您怎么自个儿来了,这城里鱼龙混杂,你若出点什么事……啊呸呸呸,奴才嘴贱!”

王惟朝跳下马,颇不以为意。他打量着那算命摊子,大大咧咧地伸出手去:“老先生也给我看看吧。”

刘瞎子连连应声,手指摸着王惟朝的掌纹,脸色却变了,手指哆哆嗦嗦的,三伏天里却像是中了暑,嘴唇也白了。

凌启羽看他神情变的厉害,心下好奇,凑过来问:“我这兄弟命格如何?”

刘瞎子张了好几次嘴,都没能说出话来,嘴唇哆嗦的不像样。

王惟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先生身体不适?”

刘瞎子满头大汗,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连声说:“小人学艺不精,不敢为公子妄断命理!”

王惟朝噗嗤一笑,一手扯了刘瞎子起来,摸了块银子递给他。

“老先生别是中了暑,拿这点钱去买碗绿豆汤解解暑气罢。”

他牵着马转身走了。没走出几步,却被那瞎子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追上来。他扯住王惟朝衣襟,压低声音道:“公子眼下将有一难,如游龙困于浅滩,欲得平安,需两道水脉相救,方得归于深海之中,自由舒展。”

龙困浅滩,两道水脉?

王惟朝怔了怔,思来想去不解其意,想来多半是老人家拿了他的银钱不好白收,随口编些话来唬人罢。他笑着随手一拍刘瞎子肩膀。

“晚生记下了,多谢老先生指点。”

一行人渐渐走远了,凌启羽抄着手摇头:“你倒还真听他信口胡说。”

王惟朝不以为意:“我就算是要信,也得先琢磨出他打得什么哑谜。想来只是两句胡诌,没什么实在意思。”他说着坏笑,“倒是你说不信,却独个儿找他看相,任那一双手在脸上摸来摸去,却又没得什么好话听,不是更亏!”

凌启羽拉下脸来,自小一块长大,也不顾及什么尊卑客套,径直甩下王惟朝在前头走了。

王惟朝牵着马跟不迭他,把缰绳交给随从,自己追了上去,笑嘻嘻地说:“我本来也因着心里头不痛快,嘴上胡说了。谁让我还没那么细致地摸过你,却让他占了先。我看那术士分明是看得见,却翻着白眼装瞎,借这由头趁机占我家启羽便宜。”

凌启羽不说话,扳着张玉人般的脸,脸色阴的骇人。

王惟朝笑嘻嘻地跟着他胡说八道,也不管凌启羽脸色越来越难看,只是苍蝇似的跟在他身边,时快时慢,喋喋不休,让人不胜其烦。

到了街头,凌启羽站住了,咬牙切齿地佻着一双凤眼瞪他。

“王小五你给我消停会儿!”

王惟朝闭嘴了,却抿着嘴笑。

他当初第一次见凌启羽的时候,彼此不过五六岁。他过了不少年还依然记得自己当初围着凌启羽转了好几圈,心里就一个想法,这人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他拉着凌启羽的手说:“我从京里来,我爹姓王,我娘亲姓葛。我身边的人都喊我哥儿,娘亲说我行五,有时高兴了就叫我小五儿,你随便叫哪个都行。”

凌启羽既没叫他小五,也没喊他哥儿,而是杂糅之后再创造了个专用称呼,王小五。

凌启羽就这么喊了他两年,直到有一天两人在军营里放纸鸢,一时风沙大,把纸鸢吹进树枝子间去了。王惟朝二话没说,卷起袖子上树摘纸鸢,凌启羽在树底下踮着脚给他指点落脚的地方。

正好凌将军巡查军营经过,看见儿子站在树下连比划带嚷,不成体统。他顺着儿子的视线往树上一看,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先帝最中意的宝贝儿子正趴在树上,伸着手够那只摇摇欲坠的纸鸢。

凌将军大步流星地赶过来,抬手一巴掌落在儿子背上:“你这没大没小的小畜生!”

当时年仅七岁凌启羽惨烈地哭了,边哭边嚷:“王小五,爹爹来了!”

王惟朝吓得一哆嗦,一个没抓牢,从树上跌了下来。

凌将军飞身跃起,稳稳地把五皇子接在怀里。他放下惊魂未定的王惟朝,干脆利落地跪下请罪。

“臣失职,未能保护好殿下,且管教犬子无方,请殿下责罚。”

王惟朝踌躇地看着凌啸,小声却坚定地说:“凌将军,您别打启羽,是我拉着他和我一道玩的。”

凌启羽这回又勇敢了,几步跑到王惟朝身前挡着他说:“不关王小五的事,都是孩儿的错!”

凌啸的脸彻底青了,他一把拎起凌启羽,一巴掌落在他屁股上。

“你管五殿下叫什么!让你再没大没小!还哭!”

自那以后,凌启羽再没敢当着他爹这么叫王惟朝,虽然没大没小这一点改不了,王小五这个小名只在气急败坏的时候才顺口吼出来。

后头几个随从跟上来,看两人面对面站着,却没话说,以为他俩又吵起来了,想拉架又不敢。

王惟朝回头看那几人一眼,吩咐道:“给你们几个放半天假,不必跟着了,记着给我把马牵回去。要是营里问起来,就说我和启羽在城里转转,晚上回去。”

那几人一时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怕这两位小爷出事担当不起。王惟朝却已扯了凌启羽的手,灵巧地钻进人群里,再找不着身影了。

“前些日子我进城,见这边刚开了间糕饼铺子,都是这边难得一见的特色点心,平日里吃不着的。我带你去尝尝。”

凌启羽被王惟朝拽着到了家糕饼铺前,眼看着他点了几样自己未曾见过的糖糕,拿荷叶包了,揣在怀里还热乎乎的,香味隔着荷叶透出来,诱得人垂涎欲滴。

凌启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王惟朝拉着他左转右拐,人渐渐少了,出了集市。两人坐在小河边,拆开荷叶包,一股清甜味扑鼻而来。

云片糕、马蹄糕、灯盏糕、麦饼,一样样外酥里软,咬在嘴里热乎乎甜丝丝的,满口芝麻焦香。王惟朝撑着下巴看凌启羽吃,不觉笑弯了眼。给他擦去嘴上沾的碎末,随手勾进嘴里尝了尝。

“味道甜了些,还好不腻人。”

凌启羽抬起凤眼看他:“这不是有的是,何必捡人嘴边上的。”

王惟朝一本正经:“哎,我这叫勤俭。刚才买的时候还听糕点师傅说,就为做这些点心,不到天亮就得起来磨粉蒸糕,天天如此,哪天偷懒哪天就断了生意活路,无一日敢歇。就你嘴边这一点,那也是心血凝出来的,不吃了岂不是天大的浪费。”他说着突然停下,瞪起眼来,看着他手里空空如也的荷叶,大嚷起来:“你给我吃光了!”

凌启羽把最后一口马蹄糕咽下去,抹了抹嘴角:“味道不错。”

王惟朝看了他半天,眼睛转了几圈,像是想起了什么主意,凑过去笑嘻嘻地说:“让我也尝尝味。”

凌启羽眼看他凑过来,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拿两块糖糕来就想讨便宜,给老子滚!”

王惟朝索性耍赖拦腰抱着凌启羽,没骨头似地栽在他身上,任他又撕又打岿然不动。

碧空万里,蝉在绿叶间嘶声长鸣。屁股底下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还好迎面一股水香,带着些许凉意降了些暑气。王惟朝踢了鞋,把腿浸在水里,忽地又抬起来,笑着说:“呦,这水比外头还烫,多搁一会儿怕是能煮熟了。”

凌启羽任他枕着腿,安静了片刻,没头没尾地说:“我爹前几天拿我的八字去跟人合了。”

王惟朝猛地弹起来:“你说什么?”

凌启羽眯着眼望着岸对面:“我爹想让我跟国子监祭酒家的千金成亲。”

王惟朝半晌没说话,从身边的河堤上抠出块卵石来,弄得满手是泥。他狠狠地拿石片子打了个水漂,轻描淡写地说:“你才十四,凌将军也太心急了些罢。”

凌启羽反应比王惟朝还淡然:“虽然不算大,也该是结亲的年纪了。我爹的意思是先定下来,转过年来他回京述职的时候再把亲结了。”

王惟朝又从河堤里抠出块石头来,恶狠狠地扔出去,河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姑娘漂亮不?”

凌启羽想了想说:“还行,当年凌家在京里的时候,她身子弱,总是断不了生病。她爹就把她送过来,让她跟我爹学了半年武艺,把身子骨摔打结实了。她比我还小一岁,人小嘴倒是挺甜,扯着我衣摆一口一个凌师兄,跟个小尾巴似的挺有意思……”

王惟朝抬眼看他:“那你喜欢她?”

凌启羽笑了笑,声音和缓了几分。

“我一直当她是个小妹子,要说娶她却从来没想过……不过若说娶亲,能得她这样的姑娘为妻,也算是我的福份了。”

王惟朝猛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笑:“那还真恭喜你了,娶个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过几年等凌将军退了你再承袭了他的职位,一定是似锦前程羡煞旁人了。”

凌启羽也掸掸身上的土站起来,瞧着王惟朝毫不示弱:“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了,别藏着掖着的让人听的不痛快!”

王惟朝咬了咬牙,什么都没说,直截了当地照着凌启羽下巴抡了一拳。

凌启羽打小没把王惟朝当皇子看,吃了亏从来都是双倍偿还,这一回却难得没还手。

他抹去嘴角上的血,拨开挡道的王惟朝,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惟朝喊他的声音灌不进他耳中,他满脑子回响的,都是相面之前刘瞎子凑在他耳边的那句话。

“恕老朽直言,您这门亲,怕是结不成。”

4.前尘

那天之后,王惟朝事后想想,又有些悔了,三番五次地跟凌启羽套近乎。凌启羽却像是横了一条心,遇上了也只做没看见,实在躲不过去就冷着脸敷衍几句就走。王惟朝一来二去觉得没意思,脾气也上来了,干脆跟凌啸申请领着骑兵去巡查边界,有些事忙着心里也少烦些。

年前刚打了场胜仗,边界安定了许多,巡查边界也不过是日常的例行巡视,凌啸随手批了,嘱咐骑兵队长看好了小祖宗,玩够了早回来。

王惟朝带上骑兵队出了大营,沿着边界转了几圈,从早晨溜达到晚上,放眼望去草原一片风吹草低,很是祥和。中午猎了只獐子,剥洗干净架起篝火烤熟,一队人分了,就着干粮大快朵颐。

到傍晚没什么动静,王惟朝准备收拾人马打道回府,队中有人察觉到什么,跳下马来,趴在地上听了片刻,脸色大变。

“似乎有人朝这边来了,是马队,人数不下百人。”

王惟朝在马上向远处眺望,远远的,有一队人朝这边过来,大概百十人左右。看衣着打扮,像是帮土匪。一伙人吆喝着纵马狂奔,放牧的牧民纷纷逃窜。那帮土匪呼喊着,带着马队奔跑着,围成个圈,把正在放牧的牛羊围在中间,狂声大笑,极为猖狂。

而王惟朝带的队,只有四十人。

他手下的兵士纷纷劝他:“殿下,回去罢,您身份尊贵,若是出个意外让我们如何向将军交待。”

王惟朝却是格外兴奋,他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见惯了征战,却从未有一次机会真正面对敌人。这回正面遭遇敌人,是天赐的好机会,他岂能白白放过!

他不顾众人劝阻,抽出箭,开弓如满月,瞄准土匪头子连放了三箭。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土匪头子当了活箭靶,头上插着箭从马上一头栽倒下去,众土匪一时慌了神,惊慌失措。

王惟朝张扬大笑:“区区马贼,怎是我镇北铁骑的对手,跟我上!”

他话音未落,已打马冲了出去。

从未有战场经验的皇室贵胄一马当先冲锋在前,眼看一场悲剧就要在眼前发生,队长李颐悲壮地拔出剑,大吼一声:“兄弟们,拼了!”

一队人马,溅着滚滚烟尘,豁了命向群龙无首的贼寇冲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天爷保佑,千万别让那小祖宗出事!

散漫的贼寇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的对手,更何况这支正规军还是响当当的镇北铁骑,鞑子听了这名号都魂飞胆丧,这群马贼更是一触即溃。

残阳如血,王惟朝平生指挥的第一场战斗,在落满余晖的草原上完胜落幕。王惟朝带着战利品回营,一路高歌,胸中无限豪迈。

他把功报上去之后,凌啸批阅公文的手一哆嗦,抬头看着王惟朝。

“殿下刚才说什么?”

王惟朝心中仍不减激荡之情,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我带队巡查边界的时候,剿灭了一帮马贼!”

凌啸手心直冒冷汗,目光逡巡着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他一遍,还好没缺什么零件。

“战功如何,损伤多少?”

王惟朝更加得意:“击溃贼寇一百余人,缴获武器钱粮若干,我方仅两人轻伤。”

凌啸的表情僵硬了:“你只带了四十人就敢挑衅上百人?”

王惟朝无比自豪:“是。”

凌啸狠狠一拍桌子:“胡闹!”

他走到王惟朝跟前,抬起手,却又强压着怒气放下。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巴掌掴过去了。

他看着王惟朝慌了的表情,压下怒气问他:“你且说说,你是怎么打这场仗的!”

王惟朝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勉强往两个战略战术上靠拢了一下:“所谓擒贼先擒王,我先是用箭射下了马贼首领……”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凌啸的脸色,支支吾吾地说,“然后就带人冲上去,将敌人冲散,各个击破。”

眼看凌啸就要发作,他赶忙补上一句:“攻其不备,挫其锐气!”

凌啸冷笑,上下打量王惟朝:“好一个各个击破,好一个攻其不备!”他狠狠一拂袖,气的脸色发青,“亏我自小就请鸿儒来教你学问,这些年你倒是都学了些什么!凭着匹夫之勇横冲直撞,不仅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也不顾将士生死!”

他越说越怒,火气冲天:“我镇北铁骑中的一兵一卒都是千挑万选而来,不是跟着你儿戏的!今日之事,你给我回去好好思过,抄韬略十遍,一月后再来见我!”

一直缩在一边没敢说话的队长李颐硬着头皮出声:“凌将军,殿下此次作战指挥十分……咳,神勇,身先士卒,况且这是他第一次作战,您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凌啸转脸对他怒目而视:“还有你!身为队长,没能劝阻殿下弄险,险些酿成大祸,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军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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