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楚长歌和司徒庭宇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但旁人也看得出这两人的关系是极好的。我虽是有许多兄弟,但自小也很希望能有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只可惜,知己难寻,能像他们这样的并不多。
我看向司徒庭宇:“庭宇,你与楚老板是怎么认识的?”
话一出,楚长歌立即投过一记不满的眼神,司徒庭宇则是大笑道:“溟儿啊,这‘楚老板’呢,我叫得,你却是叫不得的。你要是再唤他‘楚老板’,他过会儿就该找我的不是了。”
楚长歌瞪了司徒庭宇一眼,然后转过来对着我,笑得温柔:“不必见外,像上次一样,唤我‘长歌’就行了。”
我点点头:“好,长歌。”叫得比上次顺溜了许多,主要是今日一见,觉得楚长歌倒也真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受了一记白眼,司徒庭宇倒也老实了些:“我和长歌自幼便认识,小时候一起念书,学武,”司徒庭宇又向我凑近了些,“你别看他现在一脸正经的,其实小时候最是调皮捣蛋,还气走了好几个师傅。”
“亏你还敢说,有哪次你没参加?”楚长歌满不在意地在一旁把玩起手中的白玉杯。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俩的关系还真好。不过,庭宇,这些事要是传出去,怕是会影响你‘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吧?”
司徒庭宇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和怀瑾,我们也是自幼便相识,一起念书,一起习武,只是,比起司徒庭宇和楚长歌的那些嬉戏顽皮,我和怀瑾之间就显得平淡了许多,很多时候,比起独处,唯一的不同,便是身旁多了一个人,却也是仅此而已。
很小的时候,曾经想要和怀瑾成为很好的朋友,那时我很执着地跟他说话,并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可是,我们之间,除了他一抹清淡的浅笑,再无其他交流。我还记得,当初自己为此伤心了很久,他明明看上去那么柔和,却用最最残忍地方式拒绝了我的友好。
我因此想要逃开他,央求着五叔要换去跟着别的哥哥们学习,可是五叔从来都没有应允过,所以即使不愿,我也还是日日与他相伴。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渐渐知道,当初是误解了他,他只是无法开口说话,并不是不愿与我结交。淡淡的内疚,淡淡的遗憾,也许还有些悔恨,只是那时,我和他之间已经不知不觉地疏远了,我想过向他道歉,想过改变,却总是在他礼貌地对着我时……退缩了。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这样的相处模式,明明该是最亲近的,却总是规矩客气得过了头,等到想要回头的时候,才发现早已无法挽回……
24.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沈下西山,在天边染红了云彩。
怀瑾冲着对面两人礼貌地微微颔首,然后一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才发觉天色已暗,快接近戌时了。
我起身,对着楚长歌和司徒庭宇:“我们该回去了,改日再叙。”
正欲转身,我的手臂却被楚长歌一把拉住:“吃过饭再走吧。你难得到洛淮来,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和怀公子。”
怀瑾在一旁看着,面色如常,只是眼神似乎锐利了几分。
我尴尬地抽回手臂:“不了,下次吧。琰哥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楚长歌微微退回一步,不动声色地瞥了怀瑾一眼:“也好,那就下次吧。只是……下次,你可不许推脱了。”
司徒庭宇也站起身,拍了拍楚长歌的肩膀,对着我说:“要是无聊了,就去司徒府找我,我这几日应该都在府里。”
我点点头,又突然想起司徒庭宇的那块玉牌,便从怀中取出,递给司徒庭宇。他却摇摇头,又将玉牌推回来:“这个你拿着吧。”
我虽还想推脱,只是看着司徒庭宇认真的表情,也只好作罢,又将玉牌揣进怀里。
回去的时候,楚长歌派人驾了马车送我们,只是到山庄的时候距离亥时也不过只余半个时辰了。
琰哥见到我后,自然是一顿大骂,只是骂归骂,也还是备了饭菜等着我们。
肚子早已空空荡荡,饿得直叫,也顾不得那么多礼节,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旁边的琰哥和怀瑾,一面好笑地看着我,一面往我碗里夹菜。
亥时,服过药后,不过片刻的功夫,心脏就开始抽痛起来,开始时只集中在胸口,然后这种痛楚就像是会流动一般,向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开来,一点一点,一丝一丝……
身体渐渐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也扭曲地皱在一处。
怀瑾坐在床边,将我的身体慢慢揽进他怀里,我的头枕在他腿上,手被他握住,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紧紧拽住他的手,隐约有指甲微微陷入皮肉的感觉,可是脑子里是一片空白,除了疼痛,再无法反应什么。
琰哥轻轻扶着我,不停地为我擦拭脸上因疼痛而生出的汗水。
短短的半个时辰,对我们三人而言,却仿佛度日一般,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痛楚过去,三人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总算放松下来,而我则是瘫在床上,连呼吸成了极费力的事。
琰哥出去打水了,怀瑾将我打横抱起,放在一旁的躺椅上,又拉过薄被,轻轻覆在我身上,然后他走到床边,拿了新的被褥换上。
我无力地半倚在躺椅上,静静地看着怀瑾忙碌的背景,明明是动着的,却仿佛是静态的画卷,一副一副,流畅而唯美。锦缎华服,更衬出他柔美而结实的线条。
我半合着眼,渐渐有些困倦了,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却浑身无力,整个人软软的,像散架了似的。
怀瑾铺完床,搬了一张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抬手轻轻拨开黏在我脸上的被浸湿了的发,微微的冰凉的触感在皮肤上一点一点地沁开,他的手指,玩耍似的,若有若无地在我脸上轻轻地跳动着。
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久,我懒懒地躺着,意识开始渐渐地模糊起来,然后,琰哥回来了。
微烫的水在木桶里摇晃着,散着朦胧缥缈的水汽,萦绕在三个人周围。
雾气中,朦朦胧胧的,看什么都似不太真切,仙境一般的虚无飘浮。
怀瑾的手,轻柔地将我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解下,浸着汗水的身体慢慢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不可抑止地轻轻颤抖。琰哥的手扶在我的背上,和怀瑾一起,将我慢慢地放入水中,温热的感觉瞬间暖入心田,疲惫的身躯渐渐松散下来,在水中微微舒展。
琰哥拿着锦帕,浸透清水,擦拭我的身体,怀瑾俯下身,将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拾起,然后拿了一盒皂粉,走到我身后,修长的手指混着皂粉的香气在头顶慢慢散开,轻柔地揉搓着。
我舒适地向着怀瑾的方向挪了挪,静静地靠在桶边,享受着。直到温热的触感缓慢地流过头皮,顺着长发滑落,我的意识才猛然清醒了几分,微微抬头,正对上怀瑾柔和的目光,似流水一般的,低着头看我。
我慌忙地瞥开视线,一颗慌乱的心,砰砰得狂跳,无法忘记,也无法忽略此刻的现实,自己……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无地自容,却也无处可躲。
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刺痛,伴着些酸楚,在胸口蔓延。
然后,琰哥将从木桶中我轻轻抱起,放下,还是刚才那张檀木躺椅,此时多添了一条白色的毛毡,软软的,柔柔的,整个人都微微陷入其中。又裹了一床毯子,将身上和头发上的水拭干,穿上里衣,便被怀瑾抱着放在床上,四周全是怀瑾的气息。
怀瑾认真地将锦被掖好,然后静静地站在床边,望着我,他的手,轻轻在我的额上抚了抚,又慢慢地收回。那一瞬,我想要抓住他的手,明明是微凉的,却温暖地让我不想离开,可是手臂却没有一丝力气,静静地压在被子里,无法动弹。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我明明是想要挽留的,却只余下眼前那一抹清淡的背影,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他右手上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痕。
25.
一个月,恍若隔世。
再次来到登临阁前,却不知,是喜……是忧。
师父仍旧立于阁中,斑驳的光影,交织着,有些恍惚。我迈进一步,师父回过头,只是看着我,眼角莫名地苍老了许多。
良久,我先打破了此刻的沉寂,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向旁退开一步,指着刚才站着的那个位置:“过来盘腿坐好。”
等我在地上坐好,又听师父开口道:“你运气试试。”
虽然不是很明白,我还是照着做了,果然,内力不仅恢复了,而且比以前更加淳厚。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在运气的时候,体内仿佛形成了一个空洞,明明内力充足,却似饥渴一般的空虚着,然后,渐渐地,四周的浮光似有生命一样,涌入身体,在体内流窜,如甘露一般的清甜。
我呼出一口气,疑惑地侧头看向师父。
师父点点头:“感觉到了吧?这就是《天辞诀》的心法,汲取八卦之阳气,融入自身经络之中,慢慢转化为强大的力量,化为己用。这天地之气,源源不断,所以《天辞诀》所修炼的内功心法可以说是没有上界的,只是,这旭日之气过于霸道,凡人难以承受,所以,究竟能练到哪一步,就全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听完之后,我不觉一惊:“那这《天辞诀》岂不是天下第一?只是,这么厉害的武功,江湖上怎么会无人知晓呢?”
师父看着我,一脸严肃:“《天辞诀》虽厉害,却也不是天下无敌,而《天辞诀》的克星就是《抚念》。《抚念》是由《天辞诀》演变而来,只是,他汲取的是八卦之阴气,皓月之气虽柔缓,却也阴狠。《天辞诀》和《抚念》,日阳月阴,相生相克,相互牵制。”
师父顿了顿,又说道:“传说《天辞诀》原是天宫先祖所创,是一门极霸道的武功,天宫之人一心向善,担心这武功会给武林引来纷争,于是便隐居在山谷之中,一直与世无争,渐渐也就被武林所淡忘。直到有一天,一位自称是出自天宫的老者来到了洛淮,并且收了几个资质天赋都极高的少年为徒,《天辞诀》才得以重见人世,只是,知道的人仍是不多罢了。”
我点点,又追问道:“师父,那《抚念》又是何人所创?”
“《抚念》是当初的一位弟子所创,由《天辞诀》的心诀招式而来,是为防止练《天辞诀》者走火入魔,祸害人间。只是现在,早已不知它的去向了。”
“师父,当初的那些少年呢?”我望着师父,师父背对着我,屹立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上去有几分沉重,仿佛沉入了遥远的记忆,连空气都跟着凝结了。
良久,久到仿若时间都过了一世,师父才转过身,微微摇头:“不知道……”
我每日都要到师父的登临阁修炼,师父本就严肃,在对待练武的事情上更是严苛,可是相对以前的那些练习,这样的修炼可以说是极轻松的。现在也还未开始修炼招式,我倒觉得这修炼更像是在打坐,只是对于我这样闲不住的性子,静着不动却比辛苦的练习更痛苦些。
就这样继续了几日,我似乎有些体会到所谓的经络的重造和体质的改变了。
《天辞诀》的心法,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心法,并没有任何文字或图象的记录,也没有语言的传述,《天辞诀》的心法,就是人,以及八卦阳气。
修炼者的经络经过改造之后,在体内形成了自身的小八卦,八个流势,八个走向,因此也就形成了八个身体的通道——乾、兑、离、震、巽、坎、艮、坤。
其中乾、坎、艮、震四卦属阳卦,坤、兑、离、巽四卦属阴卦,阴卦辅佐阳卦,汲取旭日之气,最终化为修炼者自身的内力。而《抚念》正好相反,阳卦辅佐阴卦,化皓月之气为己用。
修炼之后,全身体力充沛,蕴藏了无限的潜能。
只是,《天辞诀》分八重,前四重坤、兑、离、巽属阴,能令人内力大增,强筋健骨。但后四重乾、坎、艮、震属阳,所吸收修炼之阳气极其霸道,若是不能驾驭,则会因真气乱窜,经脉混乱而承受巨大的痛苦。轻者内伤吐血,内力散尽,从此无法习武,重者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最终气绝身亡。
果然,就像江湖传闻所说,厉害的武功都有其变态之处。
我虽然从来没想过什么称霸武林,却糊里糊涂地练了这样的武功,不过,对我而言,练至第四重便已足矣。再往后,威力越大,风险也越大,还是乘早收手为妙,尤其,我从来就不是个贪心的人。
26.
这样平淡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个月,七月的艳阳晃眼得厉害,却算是修炼《天辞诀》心法的绝佳时刻。
师父每天会在登临阁中等着我,待我开始练功时,他就静静地站在一旁,偶尔从旁指点,一个月,我已修至第二重,对于气息的汲取与控制也不再被动。
感受着体内精纯的内力,我自然是高兴的,却也不免有些奇怪,这一个月,我除了打坐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修炼。
有一日,我耐不住性子,问师父什么时候开始修炼《天辞诀》的招式,师父的回答却令我哑然。
“等你练到第五重的时候,该有的自然就会有了。”
难道说,不练到第五重,《天辞诀》就只不过是个增强内力的心诀而已?
“溟师弟。”
今日师父未到登临阁,我练完功之后,却在门口看见似乎已经守候多时的长无师兄。
“师兄好。”我抱拳微微向长无行了个礼。
长无回了个礼,轻声道:“溟师弟,庄主叫你练完功之后去临烟阁。”
我抬头:“师父有说是什么事吗?”
长无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说道:“似乎是今日庄内来了些客人。”
“客人?”我有些诧异,弄影山庄在江湖的影响力虽大,可是师父喜欢清静,所以庄中很少会有客人来。
长无点点头:“是,庄主已经派人去请怀公子了,溟师弟直接过去便可。”
怀瑾?究竟是什么客人,竟然要见我和怀瑾?
洛淮之中,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人少之又少,那会是金氏兄弟,还是司徒庭宇?又或者……楚长歌?
来到临烟阁,还未进门,就听见几声爽朗的笑声,除了司徒庭宇还会有谁?
可是进了门才发现,大厅内竟然是满当当的,不光是司徒庭宇,楚长歌也在,还是那对让人心烦的金氏兄弟,而金毓嶂的双眼正在坐在另一侧的怀瑾身上打转,油光光的脸上笑得十分猥琐。
幸好怀瑾的教养好,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要换了我,早该发飙教训他一顿了。
“溟儿。”
先看到我的竟然是楚长歌,他随意地倚在木椅上,手持一把折扇,轻轻在腿上拍打。
“溟儿,还不快进来,站在那儿做什么?”司徒庭宇边说,边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
我点点头,先走到师父跟前:“师父,徒儿来了。”
师父捋了捋胡子:“坐吧。”
我在司徒庭宇身边坐下,另一边是怀瑾,他看着我点点头,又淡淡一笑。
我们的对面坐着金氏兄弟,而师父和楚长歌坐在主位上。
琰哥又不在,想来,我已有许久没有见到琰哥了,也不知他都在忙些什么。
我回过神,就对上对面两道形色各异的眼神,刚刚来的时候,这屋里还是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怎么我一来了,就变得鸦雀无声了呢?
我干咳两声,头侧向司徒庭宇:“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