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绍愕然，不觉失笑道：“你这不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吗？”

“那又怎么样？反正皇帝他不也已经违反承诺了吗？虽然是我主动去雁门救他的驾，但他要真是一丝不苟地遵守对你许下的承诺，那就不该召见我，更不该对我做出那样的卑鄙无耻之事来。”

柴绍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心爱之极的少年，实在也是舍不得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他——之前自己是为着要把他从皇帝的禁锢之中救出来，才能如此不惜以终生自绝与之相见来换取他的自由，如今再死守这承诺，确实也显得太过迂腐了。于是，他终是缓缓地、却是清楚之极地点了点头。

“哇，太好了！”李世民高兴得一下便和身扑到柴绍身上，把他整个的扑倒在床上，“以后我一直都能见着姐夫！太好了太好了！”

这充满了孩子气的欢呼，让柴绍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又是……说不出的感慨万分！

终于……世民熬到头了，我也……熬到头了吗？

李世民欢然叫唤了一阵子，这才又坐直身子，也扶着柴绍坐起来，仍是张着那双满是热切之色的眼睛望着他，道：“姐夫，我们以前那个小队里的其他人呢？虽然你现在不是千牛备身了，但你应该还是有办法联系上他们的吧？”

柴绍略一迟疑，道：“世民，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向你完全的坦白。其实……我们队里的其他人也像我一样，都向皇帝承诺了辞去千牛备身之职，并且以后都不能再见你一面，皇帝这才……答应放你回家的。”

李世民心头剧震，这时才明白原来是那么多的人为他“牺牲”了那么多，才换到自己的自由！

他转念之间，也大概地猜想到皇帝的用心：皇帝是对跟我同一小队里的所有人都深怀猜疑吗？他们跟我关系都很好，皇帝就把他们全都嫉妒上了？

他心中感激之情更深，却也更坚定了要把他们也拉进自己的“反隋大计”之中的决心。因为，尽管柴绍并没有很清楚地跟他说，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千牛备身之职，而是终生都无法再获朝廷录用，但李世民大致也能想到，皇帝既然是那样嫉恨自己的这些队友，他们一生的前程只怕是尽毁了。既然在这隋室之内他们永无出头之日，那自己能弥补他们这巨大损失甚至还能绰绰有余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们成为推翻隋室、建立新朝的元老功臣！

“姐夫！”李世民又以两手握住了柴绍的两手，并以双眼紧紧地盯视着柴绍的双眼，“听我说，这隋室的江山……要完蛋的了！但我们不会跟着它一起完蛋！我们要……开创属于我们的江山、属于我们的天下！姐夫，请你去一一地跟以前那些队友说：到太原去找我，跟我一起并肩作战！”

“世民……？”

看着大惊失色的柴绍，李世民却飞快地抢过他的话头，不等他能说出什么话来，“不过……当然了，如果他们不相信我能做得到，不愿意跟随我，那……没关系！他们还没有再见过我一面，没有被迫对皇帝失信，他们可以选择继续遵守对皇帝的承诺。所以，让他们选择吧！到太原去追随我，这是我对他们的请求！他们是要遵从对皇帝的承诺，还是听从我的请求，让他们选择吧！”

李世民走出柴家的大门，登上一辆帘子低垂的轿舆。在柴绍目送的视线里，负责驾车的阿翰手上鞭子一挥，马匹拉动车子缓缓起动，辘辘前行。

轿舆之内，李世民坐在新婚妻子长孙无双的旁边，二人相邻的两手互执紧握。

长孙无双略略掀起一点帘布，看了一眼似乎是发着怔地仍站在门前看着他们这车子离开的柴绍，回头却没有看向丈夫，倒像是自言自语的问道：“你那些以前的队友们……他们会到太原去吗？”

“会的！”几乎是长孙无双的话语才刚刚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李世民这简洁之极的回答已经紧跟着发出。然后，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一句：“放心吧！一个也不会少！因为……”他略略抬了抬头，眼中迸射出凌厉已极的光芒，“……这天下，将会是……我的天下！”

长孙无双紧了一紧握着丈夫的手，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的心里响起：而你……是我的丈夫！

她再次略略掀起布帘看了一眼车外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意。

这个丈夫……我，选对了！

323.值得

柴绍在大门前怔怔地望着那载着李世民与长孙无双夫妇二人的马车已离去很远很远，也很久很久了，这才慢慢地转身回入屋内，脚下像是踩着什么云朵似的虚虚浮浮，很不踏实。

他回到书房，可是才一推门进内，便见到书案前已坐着一人，听到他进来的声音转过头来。四目交投，柴绍心头微微一惊。原来坐在那里的正是自己的妻子。

“绍郎……”李氏往身边拍了一拍，“……来这里坐下吧！”

柴绍心中怔忡不定，却仍是依言在妻子身边坐了下来。

“刚才……二弟跟你说的话，我在寝房旁边的耳房里……都听见了……”这两夫妻相对无言半晌之后，李氏突然首先开口，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让柴绍大吃一惊、甚至是霎时红晕上脸的话。

“什……什么？”柴绍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已经是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了。

“是二弟同意了我才那样做的。”李氏的神色却甚是平静，似乎她正说着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其实……二弟入宫做那所谓的千牛备身的真相，我也早就知道了……”

柴绍只觉窗外那万里无云的晴空完全是个幻象，这房间之内霹雳不断落下那才是真实。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从他口里能勉强挤出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问话。

“大哥是没有向我们这些家人透露真相，其他弟弟妹妹们年纪太小，也只能是大哥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可是……我已经年纪不小了呀！我可是比二弟年纪还大的姐姐啊！一开始时，我确实也相信大哥的话，以为二弟真的只是进宫去做千牛备身，还要深受皇帝宠信以致于十天一次的旬假都回不了家。但是……到了春节元日那样的大节日竟然二弟还是没回家来，这就不到我不起疑心了。皇帝再怎么宠信倚仗一名千牛备身，也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的不放他回家过年的吧？所以，我就追着大哥不断地问，直到他跟我说出真相为止……”

原来如此！

柴绍暗暗的点头。

说来也是，李建成那个理由确实是太牵强了些儿。只要是年纪稍长、会动点脑筋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但是这么说的话，那岂不是早在我向李家提亲之时，她就已经……都知道真相了？

一想到这里，柴绍的心又再咚咚的乱跳，却不敢抬起眼睛与妻子正视：“这……这就是说，你是知道……我……我娶你……其实是……”

“是的！”李氏不待丈夫这艰难的一句全部挤出喉咙，就已经干脆爽快地回答了。

“对……对不起，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柴绍甚至合上了双眼，却似乎仍能感觉到妻子那一双秋水般明亮的眼睛里射出的视线正如同两道烈焰一般烤灼到自己身上，满心里尽是羞愧痛悔，只恨不能自己真的被那烈火烧得尸骨全无，从此在妻子的眼前消失。

“不，绍郎，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妻子的声音却也一如秋水般清澈明净，“因为……当初我答应嫁给你，为的……其实也是二弟！”

“啊？！”柴绍不觉一惊抬头，眼睛也再次睁开，看着妻子那一如既往地恬淡平和的脸。

“是的……”李氏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为了二弟而想娶我，但我也是为了二弟而想嫁给你。从大哥的口中，我知道你就是我二弟所在那支小队的队正。但大哥也只见过你一面——那次是二弟刚刚进宫的第二天，应该也是刚刚进入你的那支小队，你找我大哥是为了查明我二弟的真正身份，以及他进宫做那千牛备身的真正原因，对吧？”

看着丈夫默默地点头，李氏又继续说道：“在那之后，直到元宵都过了你还到我家来拜会，还提出要与我成亲的请求。在那之前，你没有再与我大哥见过面，因此虽然大哥在第一次与你见面时已有托请过你在宫里代为好好照顾二弟，但你在宫里到底是怎么对待我二弟的，我们都不知道，也不好去问。不过当我听到你愿意娶我的时候，我大概能猜想你至少对二弟是抱有同情之心的，否则你怎么会愿意娶一个皇帝的娈童的姐姐为妻呢？而我，只恨不能是男儿之身，并且有那飞檐走壁之能，可潜进那深宫之内，将那可恶可恨的皇帝的头颅神不知鬼不觉的斩下！但这些都只是异想天开，我真的能为二弟稍尽绵力的，就是嫁给你，让你看在他是你的亲人的份上，更加用心地好好照顾他……”

原来……这一场婚姻的真相……竟是如此！我们夫妻二人，都是各怀心事，不是为了对方，却又不约而同的都是为了……那同一个人！

一瞬之间，柴绍有一种想仰天狂笑的冲动，又有一种想抱头痛哭的冲动。然而，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愣愣地坐那里，面目僵硬，两眼干涩，宛若一具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

“但是，现在……”李氏伸出手，握住了丈夫的手，“现在不同了！现在，我很高兴，我嫁了给你，我选对了丈夫！”

什么？

柴绍双唇颤动，这一句惊诧之言却没有说出口，而只是在心里响起。

“从太原回来长安这段路上，二弟把他在皇宫里度过的日日夜夜的事情，都一一地告诉了我，也就一一地告诉了我你是怎样一直在背后支持着他度过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再加上我刚才在耳房里听到的，你为了让二弟能从宫里出来、重获自由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却一声不吭地只是强忍着在心里痛苦……绍郎，你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是一个……真正值得我爱的人！”

“不要说了！”柴绍失声叫了出来，一把将妻子拥入怀中，随即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其实也对不起世民！你是他最敬爱的姐姐，我却是为着他而娶你……”

“不，真的，绍郎，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李氏伏在丈夫的怀中，也是泪如泉涌，“我知道的，二弟……他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自小就是那样，到哪里都是那么的招人喜爱，没有人可以抗拒得了……我也跟你一样，对不对？你是他最敬爱的柴队正，我却是为着他而嫁你……但是，从此而后，不再是这样的了！我是因为爱你这样善良正直的人而愿意做你的妻子，不管你的心在谁的身上，不管你的心能不能分一点在我身上，我都……愿意！”

“我也……愿意！”

紧紧地拥着妻子在怀，柴绍如此喃喃的说着，心里再一次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释然——第一次的释然，是在皇宫的海池边上，暗暗地对天地立誓，自己要一生一世、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地爱那个少年，不管他爱不爱自己，不管他爱上别的什么人，也不管他的心会不会有一天变得完全的不同……如今，他再次的释然，则是为着原来这世上有一个女子，是可以这样大度包容下他对那少年如此的痴迷，原来他是可以同时兼有着对那少年与对妻子的爱而无需矛盾抱疚……

上天……待我真的是太好了！

是李世民刚才跟他说过的这一句话，突然在他心底回响起来。

原来……上天待我……也已经是很好、很好的啊……

324.供酒

这天，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在书房里正聊着什么，忽有家仆报进来，说柴绍带着几个人来访。二人连忙赶至大门相迎，果然见到柴绍和刘弘基、长孙顺德、段志玄这些以往李世民在皇宫之内当千牛备身之时同在一个小队里的队友一起来到。

李世民当然是喜不自胜，就在花园的水池边上摆开筵席为这远道而来的四人接风洗尘。三张几桌拼在一起，他坐在右首的中间，两边分别是长孙无忌和柴绍。左首与他正对着的是刘弘基，长孙顺德则与长孙无忌正对，段志玄与柴绍正对。

李府的家仆在六人面前都放上酒杯，并满上了酒水，只是李世民面前的杯子里满上的酒水是特别从另一个酒壶里倒出来的。李世民举杯向着众人笑道：“以往我酒量太差，跟各位认识了这么久，却从来都不能向你们敬酒。现在不同啦！有了无双所酿制的菊花酒，就只有她的酒我是能喝上十杯八杯的，今天我就要补上跟各位结识的敬酒。”

众人欢然大笑，一起举杯干尽。

李世民待家仆给他重新再满上了菊花酒后，双手捧着，转身向着身边的柴绍，道：“姐夫，我这一杯要特别敬给你的。”

柴绍连忙也举起自己的酒杯，道：“世民，这菊花酒你虽然是喝得下，但你平时毕竟还是不怎么能喝酒的，也不要一下子喝太多了，随意就好。”

李世民身后的长孙无忌笑道：“柴姐夫你放心，我妹妹早就叮嘱过我了，这菊花酒世民就算是能喝，一天里也不能让他喝下超过十杯。十杯过后，再有他的敬酒，我来替他喝！”

李世民转头看向身后，笑着横了这郎舅一眼，道：“你们瞧啊，他们兄妹管得我可有多严，连一天能喝多少杯酒都要跟我约法三章的呢。”

众人又是哄然大笑。

柴绍忍笑道：“他们这还不是为了你的身体好？该管，该管的！”

李世民却收敛了笑容，道：“这一杯，其实我不是敬给姐夫你的……”

“啊？那……你是敬给谁？”这一句疑问不要说柴绍，便旁观的众人心里也是同时有此一问。

“这一杯，我是敬给……柴队正的！”李世民这最后四次特别地加重了语气说出来，旁观众人也霎时都收敛了脸上了笑容，“柴队正，要不是有你在皇宫里一直那样的照顾我，我……真的会早在进宫没几天的时候便要不堪折磨，投进那碧波荡漾的海池之中了……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所以，这第一杯酒，我一定要敬你的！”

这一番话说到中途，李世民已是哽咽起来，柴绍也听得眼泛泪光，其他人也是眼角湿湿的。柴绍连忙与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亮了杯底，道：“好啦，过去不开心的事情，喝过这一杯，都要全部忘掉，好吗？”

李世民含泪点了点头，又让家仆给他满上了，又递向长孙顺德，道：“顺德叔，我这第二杯是要敬你的！”

长孙顺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是被李世民敬酒的第二个人，大感猝不及防，颇有些手忙脚乱地捧起自己的酒杯，心急之下甚至泼出了少许的酒水到手上，红着脸道：“这……我怎么敢当？在这小队里，我是对你最不好的人，我……我怎么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