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她一定以为我是在报复世民吧？当时世民是被皇帝禁锢于宫内而身不由己，可她这做姐姐的并不知道真相。这次我受制于与皇帝立下的约定也是身不由己，可她这做妻子的还是不知道真相。在她看来，当初的世民是官迷心窍，只想着讨好皇帝、确保皇帝的宠爱而宁可不出席她这亲姐姐一生才有一次的大喜事；如今的我却是心胸狭隘，报复世民当初也没来出席我们的婚礼。在这些事情里，最受伤害的，其实是她这一直被瞒在鼓里的人啊……

想到这些，那酸涩之意便化作了苦涩与无奈，把欢喜之情又冲淡了不少。

这时他听到家人如此禀报，心中便越发的沉重不安起来：她为什么一回来就已经身体不适？她虽然是女子，在李家之时却也像男子一样练武，甚至听她说世民小时候学习十八般兵器，教他的虽然是他父亲，时常跟他练习对打的却是她这更多空闲时间的姐姐。她身体一向不错的，怎么会在长安和太原之间来回走一趟就已经吃不消了呢？该不会其实是她在太原的时候受了冷眼，甚至听了冷嘲热讽的话，讥刺我没有随她出席婚礼，因此心中郁郁不乐，便积郁成疾了？虽然世民那孩子的本性如此善解人意，一定不会说那种刺伤她的话，但李家里的其他人却难说不会做那样的事啊……

他连忙站起来，道：“夫人是在寝房里歇息吗？我这就去看看她。”

柴绍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寝房之外，只见房门虚掩着，却不见一个侍婢的踪影。他不觉皱起了眉头，心里暗暗的责怪那些下人这段时间妻子出了远门、自己又无心理事，如此无人管束之下竟是被纵容得这般会得躲懒，主妇身体不适卧床休养之际正是辄需她们在旁照顾的，却都一个个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推门进房，又见房内的床榻之上罗帐低垂，隐隐只见帐内被子盖着一人，那人却是面向内里、背对门口，因此他看不到那人的模样。他自然想到那就是妻子，但看不清她的脸色，不晓得她到底身体不适到何种程度。

他顺手掩上房门，来到床榻之前，掀起罗帐，只见睡在床上的妻子还要是把脸面俯伏在软枕之上，仍是没能让他看清她的脸色，只看到她那一头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被面上。他见妻子如此姿势，只觉她是难受得把脸庞埋在枕内强忍着什么痛楚似的，心中也是蓦地掠过一阵剧痛，伸手去扳她的肩头，柔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他这样一扳，床上躺卧的那人自然而然的转过身来，露出脸容，冲他“格格”的一笑，道：“是我啊！”

那笑得云荼灿烂的年轻脸庞，哪里是他的妻子？那分明是……李世民！

在最初的那一刹那，柴绍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眼前更是一阵的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偏偏是那一张笑得眉毛弯弯的脸，尤其是那一双含笑的乌黑晶亮的眼睛，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简直是纤毫毕现，连那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都能让他看得再清楚明白不过。还有……还有那一头披散开来的乌发，正如自己第一次在宫内那球场上看到他扯下裹头的幞头而散发披肩时那样，如墨色的河水般流淌四泻在这绣花的被面上，有着微微的卷曲显得更像是起伏的波浪，把他的心也像是卷进了一个无底的漩涡之内……

于是，在那一刹那间，他想到的并不是自己已在无意之间违反了向皇帝作出的承诺，见到了这其实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他梦萦魂牵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见到的少年，而只是想俯下身去，不顾一切地投进那墨色的河流之中，深深一吻落在那同样乌黑亮泽的眼眸之上，甚至是……那笑着的、轻轻翘起的双唇之上……

然而……也是幸好……在他来得及做出如此失态之举之前，李世民已伸出他自己的两手，抵在他的双肩之上，又叫了一声：“姐夫！”

是这一声再清楚不过地昭示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自己是他的姐夫，他是自己的内弟——的称谓，一下子既是完全打碎了他所有的幻觉，但也是将他整个人……与心，都拉回到现实之中！

他竦然一惊，直起身子，瞬息之间不但是记起了自己与李世民的关系，更是记起了自己向皇帝作出过的承诺。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也来不及想明白这时应该是在千里之外的太原的李世民怎么会在自己家里，还要是这样躺卧在自己的寝房之内，一个转身就想夺门而出、飞奔而去……

321.追述

然而，柴绍的身子才一动，李世民已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过能让他无法狠下心肠甩开这少年的手当真夺门而逃的，其实是李世民紧接着的一句：“姐夫，我有一件我和皇帝之间的隐秘之事要向你交代，你……你能听我说完再走吗？”

柴绍浑身一颤，转头看向李世民，只见他刚才那满脸的笑意盈盈早已隐去，换上了眼泛泪光、双颊羞红的那一副神态，正是以往在皇宫之内他遭受了皇帝折磨凌辱之后到海池边上那老地方等候自己前去安慰开解他的时候就会有的那副神态。

他心中暗吃一惊，连忙把身子又转回来，两手将李世民的伸出来拉着他的手合抱在掌心，双眼凝定的望着他那双眼泪汪汪、甚是惹人怜爱的眸子，声音虽轻、语气却甚是凝重的道：“世民，发生什么事了？皇帝……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那长长的、薄如蝉翼的眼睫垂了下来，却颤动得犹如秋风中的黄叶，“……他把我……强暴了！把我那处……也强要了！”

什么？！

柴绍只觉这短短的两句却像是两记重重的敲击打落在他的头上，脑壳里嗡嗡直响，震得那里面好痛，眼前也是一阵的昏黑。这一回的昏黑比之刚才突然见到李世民出现在眼前还更厉害，眼前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连那哭泣呜咽的少年的样子也看不见了——其实，是自己下意识的不想看到他那样悲苦伤痛的模样吧？

然而，虽然一时之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其它的感觉却还在。柴绍能分明地感到怀中一暖，一个温软的身子扑了进来，两手紧紧地搂在自己腰间，一张热乎乎的脸庞也搁在了自己的肩上，那处很快就被泪水所打湿。一头的乌发也随之披覆在自己的身上，还有……还有那一声声带着呜咽之音的叫唤就在自己的耳畔响起：“姐夫，姐夫……我几乎……我几乎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完了……甚至是活不下去了……”

在这么一个时刻，柴绍还哪里能顾及与皇帝之间的约定？不，他就连自己是这少年的姐夫的身份都全然地抛诸脑后了！他也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李世民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眼中也是泪如泉涌，却仍是哽咽着挤着安慰的说话：“没事的，没事的，世民，不要想什么完了，什么活不下去了！你还记得吗？我说过的，我早就说过的——不管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就算真的有一天你无法抗拒皇帝的逼迫，我都永远不在乎！只要你的心是干净的，这就够了！”

他能感到那搁在自己肩头上的脑袋轻轻点了点，然后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是的，我知道！我以前也说过，我是为了你……还活着的！”

“世民……”听着这少年如此重复他们以前在海池边上形同山盟海誓一般的说话，柴绍更是哭得只能喊出这么一声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然而，他口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泛起了团团的疑云：皇帝虽说是个喜怒无常、暴躁成性之人，但他确实是深爱着世民的，怎么竟然会做出这种强暴世民的事情来？以往他一直都能忍得住，为什么突然会变得不能忍耐？该不会……该不会是那天晚上我跟他立下那约定之后，他越想越不甘心，但又不能违约，就索性把世民彻底占有了，这才把他送回李家？他那样做确实也不算是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却是足可毁了世民一生，就是把放他回家也永远只能是皇帝的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岂非是我把世民害了？

想到这里，柴绍强抑下激荡的心情，开口问道：“世……世民，为什么皇帝……要对你做那样……那样可怕的事？我不是跟他约好的吗？我不做千牛备身，也永远不再见你一面，他就得释放你回李家……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把他惹恼了，他就迁怒到你身上去？”

李世民全身一震，霍然抬头，满目仍是晶亮的泪水，那脸上的表情却已化作惊诧与恍然的混杂：“原来……原来皇帝突然肯放我出宫回家，是姐夫你的功劳？”

柴绍这一下才想起自己一直把这真相瞒得滴水不漏，连李世民的姐姐、自己的妻子也没透露过半分的。可是现在不说都已经说了，而且事到如今，自己也被李世民设计“骗”得见了他的面，打破了对皇帝的承诺，再隐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好点了点头，道：“是的。我看到你和皇帝坐着龙舟到洛阳那么短短的一段路，就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起冲突，被他在冲动之下折磨得几乎死了几次，实在是忍耐不住了。那天晚上我安顿你睡下之后，就和皇帝到了另一个房间，恳求他对你放手，因为再这样下去，他虽然是爱你，却会把你爱到鬼门关里去的……皇帝一开始当然是不肯答应，但最后还是说，如果我能答应他提出的条件，那他也答应我的……”

“皇帝给你开出的条件，就是要你辞去千牛备身的职位，还要从此不再见我一面，是吗？”李世民急急地打断了这姐夫的话，“所以你才会连我成亲的婚礼都不出席，是吗？”

柴绍脸上霎时掠过尴尬难堪之色：“对不起，世民，你那样的人生大事我都没去，你……你别生气，好吗？”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李世民这下子急得整个人都坐直了起来，两手紧紧地握着柴绍的两手，双眼认真而专注地凝视着柴绍的双眼，“姐夫，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的，是永远！”

柴绍只觉又是一股热流涌上眼眶，连忙用力的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姐夫，你没来出席我的婚礼，我是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跟着姐姐来长安，设了这个局来查探真相，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现在我明白了，果然你是为了我才被迫向皇帝许下那样的承诺的。我就知道，姐夫你一向以来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我好！”

柴绍的眼睛禁不住还是湿润了起来，道：“可是……可是我这回真是好心做坏事了！虽然终于是逼得皇帝放你回家，却也逼得他不能甘心就此罢休，竟是……竟是在放你回家之前就那样侵犯了你……”

“不不不……”李世民连连的摇头，“姐夫你误会了，皇帝……他对我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在他放我回家之前，因此你根本就没有好心做坏事。”说着，他就从皇帝突然释放他回家开始，一直讲述到他在雁门勤王之时被皇帝召去相见却被强暴的整个过程。

柴绍只听得心帜摇荡，这才明白这整件事情是如何的曲折跌宕。他见李世民说到自己打了皇帝一个耳光、说要一辈子都恨他之后就不顾一切地爬了出去便停了下来，不由得着急的追问：“那后来怎么样？”

世民接下来怎么办啊？他那时身上也没穿衣服，还要满身都是欢爱的痕迹，这样子爬出去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那岂不是都知道了他被侵犯侮辱的事？这可比他在暗室之内被皇帝侵犯侮辱更要他的命的呀！天啊！那时为什么我不能在那里？要是我在，那不管在他身上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我也能安慰他、开解他，让他没那么难受的……可是，那些日子，世民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尽管这少年一如往昔那样完好无缺的就在他眼前，刚才一见到他的时候还要是笑得那么的开怀，柴绍还是一想起那个对于李世民来说一定是犹如遭受了灭顶之灾一般的恶噩的时日，还是心如刀割似的疼痛，更痛的还是自己当时没有就在现场，一如以往那样为他撑起一片没有阴霾一扫而空的晴天……

“后来？”眼里还带着刚才追述这件惨痛往事之时又泛起的泪水，李世民的唇角已是微微的翘起，丝丝的笑意流溢而出，“后来……那就是幸好当时有无忌在我身边了……”

322.选对

“无……无忌？”柴绍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啊！幸好有他，幸好有无忌……”李世民的眼中流露出既热切又温柔的神色，双颊也在他不自知之间泛起了两朵红晕，然后便把接下来长孙无忌如何那天夜里通宵都守候在雁门郡衙门外，因此他一爬出去就救了他，后来更把他接回长安的舅家之内，将妹妹长孙无双嫁了给他的整个过程也事无巨细地详尽复述出来。

最后，李世民热情如沸的说道：“姐夫，你知道吗？那时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要完了，连李家都不能回去了，甚至是姐夫你这样与李家有关系的亲人，我也不能再与你相见……这一辈子我就只能自己独个儿咀嚼着那一场难堪的惨痛了结此生……幸好！幸好有无忌，他不但把我这人救回来，也把我这心救回来了！还有他妹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姐夫，你能想象天下有那样的好人吗？在那个时候，在那种情况之下，无忌与无双都只是跟我有过一面之缘，却能把如此肮脏的我包容了下来……不，不仅仅是包容，甚至是愿意成为我最亲的人，把他们的终生都托负给我！”

李世民一口气地和着泪水诉说到这里，这才长长地、深深地换气，两眼抬起，望着半空，倒像是向着什么虚幻的神灵说道：“我曾经以为，我连姐夫你这样在这世上唯一会无条件地相信我、包容我的人都会失去。没想到，现在却又多了他们长孙兄妹二人，跟你一样的相信我、包容我……甚至是……爱我！”

突然听到那个“爱”字，柴绍全身激灵灵的大大地颤抖了一下，再细看李世民的神色，却见他满脸只是无尽的感激之情：“上天……待我真的是太好了！所以……”他重新把目光垂下到与柴绍平视，“我一定要把姐夫你也找回来！上天通过无忌和无双告诉我，它并没有放弃我！那就是说，姐夫你也不会放弃我的，我怎么可以就那样放弃你呢？”

柴绍又是禁不住泪盈于眶，反手紧紧握着李世民的手，道：“世民，你这样想就对了！我当然是不会放弃你的，你也一定要永远都不放弃自己，无论再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都好！能答应我吗？”

李世民连连的点头：“能！当然能！我答应你！那么，姐夫，你以后也不要再受制于你向皇帝作出的承诺，不要再躲着我不见我的面了，行吗？”

看着柴绍脸上霎时掠过一丝犹豫之色，李世民连忙又说：“姐夫，你向皇帝承诺的不就是不能再见我一面吗？现在你在不知情之下已经见了我一面了，以后再见我就是两面、三面、四面……无数面了，那就不算是违反承诺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