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九月，这天李世民刚刚在水池前的空地上练了一套刀法，身上出了些汗，坐在池边，伸手捞起些清水泼到脸上，洗去额上的热汗，也感受着那清水的冰凉爽快之意。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这花园平日除了打扫落叶、修整花草的园丁之外，就只有给李世民送来一日三餐、替换衣物的家仆会进来，因此一向甚是清静，李世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吵闹的喧哗。他顺着声音来处望去，觉得那些喧闹似乎是从通进这花园的月洞门外传来，但一时之间只闻声音、未见人影。他侧耳倾听，辨认着那喧闹之中的各种声音，里头似乎夹杂着小孩子尖锐的嗓音。他蓦地心念一动，霍然站起，正好便看到这时从月洞门外涌进一大批人，跑在那些人最前头的一个，正是与他同父异母的五弟李智云！

那李智云是李渊的妾室万氏所生，是李世民的母亲窦氏所生的四个嫡子之外唯一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也是这李家最小的儿子，比李世民小了四岁。这时只见他蹦蹦跳跳的跑进这花园，看见这花红叶绿、美不胜收的景致，欢喜得尖声大叫：“哇，这个花园真漂亮啊！”

后面一大群女人追在他身后，一连串的叫声也在后面响起：“智云，智云，你别这么没礼貌！千里迢迢来到太原，应该先去向你爹请安问好的，等会儿再来这里玩好不好？”——这是他的生母万氏的劝说。“五郎，五郎，别跑那么快啊！我们都追不上你啦！”——这是那些丫环婢女的叫唤。人人都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父亲的妾室万氏、她所生的五弟智云……这些李氏的家眷，平日都是留在河东的老家那边，由兄长李建成照顾的，他们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大哥带着河东老家的家眷都来了太原？

李世民一想到这里，眼前仿佛就马上浮现起大哥李建成那张圆圆胖胖的脸——那张脸总是对自己挂着敦厚宠溺的微笑——，心头便也似立即给燃点起一团温暖的火焰，像是有一个声音在那里面大叫：“哥，大哥，世民……世民好想你……”眼眶之处也一下子发热发涩了起来。

他一跃而起，向着月洞门的方向冲去，没跑几步就已经被也正在飞奔过来的李智云看见了。李智云一见到他，明显地怔了一怔，但脸上惊奇的神色随即转作喜出望外、笑逐颜开，还大大地张开两臂，以乳燕投林的姿势往他扑来，一边以更为尖锐的童音扯着嗓子高声叫喊：“二——哥——！”

李世民也大张双臂、敞开胸膛，迎入这飞奔扑来的五弟，一把将他整个抱起，原地转了个圈，好消去他这飞扑之势，这自然让李智云更是乐得脸上笑开了花，浸透着满是欢乐热烈之情的童音尖锐高亢得直冲云霄：“二哥，二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笑得如此烂漫、如此开怀、如此由衷的弟弟，李世民再次被那个“回来”的词撩动了胸中那根被苦涩所尘封的心弦，不觉又是热泪盈眶。

我回来了吗？我终于是回来了吗？我真的……还能回来吗？

274.智云

李智云伏在二哥李世民的怀中，一脸欢喜得像是心儿都炸开了的样子，叽叽咯咯的说道：“二哥，二哥，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大哥说你进宫去给皇帝当千牛备身了，是带刀侍卫哎，二哥你好棒哦……我一直等着你休假的时候回来就能给我讲讲宫里的事情，可是到了春节你都没回来，可真是等得我脖子都伸得老长呢。我问大哥怎么你春节都没得休假，大哥说二哥你才进宫没多久就参加了千牛卫一年一度的大比试，技压群雄勇夺头名，因此很受皇帝的赏识，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你贴身的保护他，便是春节也不让你回来。二哥，你真的好厉害哦，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那样啊？我也想进宫做千牛备身，我也想参加千牛卫的大比试拿头名……”

这时李智云的生母万氏与一众侍候的丫环婢女也都赶了过来，将他们二人围在中心。万氏听着儿子说得这般欢快，也笑着对李世民说道：“二郎真的是好久没回来了呢？好像都有一年时间了吧？你不知道，智云这一年里可想念你了，逢年过节都要问起你怎么还不回来，还有你去年生日的那天也问了，老爷这边一有家书送抵河东那里他又会问。听大郎说才知道二郎如今在皇帝御前是这么的得宠。智云将来到了你现在这年纪若能有你一半的成就，那我就已经可以心满意足，在梦里都能笑出来了……”

旁边一众丫环婢女也都是一双双妙目定定地凝视在李世民的脸上，满眼尽是迷醉崇敬之色。

见此情景李世民心中却既是羞惭无地，又是感激无尽——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大哥李建成是多么巧妙地把自己被皇帝强行禁锢在皇宫之内承受他玩弄身体的丑事，滴水不漏地掩饰成自己在宫里当着千牛备身保护皇帝、因深受皇帝赏识而寸步不离御前、无法回家哪怕只是一天半日的美事。

想来也是，姐姐那样比自己年纪大、比这年少天真的五弟更能懂事的亲人，大哥也没把真相告诉她。想来在这李家之内，真的知道自己这一年里一直留在宫内没法回家的内情的，就只有父亲和大哥二人了吧？

想到这里，李世民心念又是一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家里的那些仆人就应该更加不知道我在宫中是被皇帝凌侮羞辱的事实了。常伯那天拉着我的手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还差点流出眼泪来，其实只是因为隔了一年之久再见到我而那样高兴，并不是因为知道我是备受凌辱之后终于能从那囚笼之中摆脱出来而激动成那样子。还有，这些天来那些仆人都不跟我说话，甚至连正眼都不看我，也不可能是因为像父亲那样误会我被皇帝遣去做那种以身体侍候突利王子的无耻之事，应该只是因为看到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在跟父亲赌气，以为是我不肯跟父亲同桌吃饭，晨昏定省也只是隔着房门行礼了事，于是以为我正在气头上，就不敢跟我说话，甚至不敢看我一眼，其实是怕一不小心会撩拨起我的怒火，将对父亲的怨气发泄到他们头上去而已！

李世民自己倒是知道的，在这李家之内，一众仆从第一害怕的是他那一年多前病逝的母亲窦氏，第二害怕的就是自己，对父亲这家主的畏惧反而是退居至第三位去的。虽然窦氏和他都并非脾气暴躁或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胡乱发火的人，对家中的仆人也绝不会仗势欺人，更不至于滥施刑罚；但这母子二人一旦动起真怒来，却是足可让风云变色、上上下下无不惊心。事实上，他们也很少大发雷霆地动怒，只需脸色一寒或甚至只是一沉，所有人就已经心惊胆颤、噤若寒蝉，不敢再说半句违逆之言。自然，窦氏比李世民这儿子更厉害，那是因为如果窦氏动怒，连李世民都要害怕的；而李世民却是从来不敢在窦氏面前发脾气的。

如今窦氏这主母已然离世，这李家之内最能让一众仆从感到害怕的，便是李世民了。因此前些天里他们见到这二郎不肯与李渊共桌而食，晨昏定省也只走走形式，一直都摆着一副大不高兴的神情，虽然他们不晓得他与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怎样把关系闹得这样僵的，但人人心里都惴惴不安，走近李世民跟前之时更是心儿咚咚乱跳，紧张惊恐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要说能讲出话来了。他们低着头不看李世民，其实也是害怕看到他那冰寒森冷的面色就会更加害怕得连站都站不住。

这些天来李世民满心里只想着父亲对自己的误会，自然而然地觉得家里其他仆人也知道了他这“丑事”，也像父亲一样鄙视着自己，便把众人对他的敬畏都误认为冷遇，这就正如他此前在宫中从掖庭宫里释放出来之后把队里的其他人对他的敬而生畏误认为他被打进掖庭宫之前的冷漠处之的态度仍在继续是如出一辙之事。

李世民这时突然明白了自己对众人的误会，这数日来的心中郁郁之意一下子便消去了一大半。这时，月洞门外又走进一大群人，正是大哥李建成领着四弟李元吉、一众年幼的庶出妹妹以及各自的侍仆婢女。

李世民忽然见着这思念已久的大哥，喜出望外得差点就想像刚才的五弟李智云对他那样，飞扑上去抱着李建成。可是他身子一动，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抱着个弟弟，可没法张开双臂拥抱大哥。就这样慢得一慢，那边李建成也已经看见了他，惊喜之情形于颜色，三步并作两步的抢上前来，挽着他手臂，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的模样，喜道：“二弟，你回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都没写信到河东告诉我们？”

李世民见大哥如此喜出由衷，胸中更是一股热流涌动翻滚，虽是两手抱着五弟没法腾空出来，还是向着这大哥微微的躬身为礼，道：“是，大哥，我回来了。对不起，我……我其实才回来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大哥这件事。让大哥挂心了，真是……对不起！”

李建成高兴得也是眼睛都湿润了起来，用力地拍了几下弟弟的肩膀，道：“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最好了，说什么对不起呢？看呐，你又长高了呢。来，跟大哥比一比个子！”说着从他手里抱过李智云，轻轻的放下，然后转过身去，拉着这弟弟与他背靠背的比个子。

李世民又是不着痕迹地微微屈膝，刻意地压低自己的身高。李建成伸手到他们兄弟二人的头顶上摸了一下，觉得二弟与自己一般的高，转过身来却是笑道：“二弟果然又长高了呢，我这做大哥的越来越赶不上你啦。”

李世民见自己耍的这点“小花招”没能骗过大哥，脸上不觉飞起绯红之色，羞道：“我也就这个子长得比大哥高些，别的还是不如大哥的呀。”

李建成呵呵的笑着，又挽起了弟弟的手，道：“好啦好啦，你比我强的地方多着了，可别连谦虚这一点上也要赶过我哦。来来来，五弟……”说到这里，他向李智云伸出手，让这五弟牵上，“你啊，就最是顽皮了。一到这里来不是先去向爹请安问好，却是满屋子的跑，非要把这新房子各处都先看一遍不可……不过若非如此，我们也不知道原来二弟已经回来了嘛。这回算你将功赎罪，我在爹面前就不告你这个状了。来，五弟，还有四弟，还有各位妹妹们，我们这就都到大厅去给爹爹请安。我们这次来是要恭贺他高升留守之职的，大家等会儿可得多说几句好话，让他听着开开心心，知道了吗？”

一众弟弟妹妹齐声回应这李家长兄的话：“是，知道了！”

李世民却一下子想起父亲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若是他也去请什么安，父亲一定开心不起来，于是他那一脸的欢颜霎时便沉了一沉。但他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跟大哥说这事，连忙勉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对李建成道：“大哥，我今早已经向爹请过早安了，你领其余弟弟妹妹们去见他吧，我……就不去了。”

李建成还没说出什么回应的话来，一手仍是紧紧地搂着他的二哥一条臂膀的李智云抢着就叫了起来：“二哥你为什么不去？二哥要是不去，我也不去！我好久没见二哥了，我不要跟二哥分开，我要一直地跟二哥待在一起！”

李建成接口道：“对啊二弟，弟弟妹妹们很久没见过你了，你不要跟大家分开，都一起去吧。你今早见过爹了，为什么现在就不必再见呢？走吧走吧，一起去。”

众人正要动身向外走去，李世民却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脸为难之色的望着李建成，道：“大哥，这事……我等会儿再跟你解释好吧？总之……现在我不去了，你带弟弟妹妹们去就行了。”

李建成先是脸现诧异之色，但看到二弟脸上的为难之色后，沉吟片刻，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你留在这里歇着，我和其他弟弟妹妹们去。”

说着，他放开挽着李世民的手，腾出手来去掰李智云仍紧紧地搂着李世民的臂膀的手，可是那孩子却死活不肯放手，仍是固执地叫道：“我不要跟二哥分开！我不去见爹爹了，你们去吧！”

“五弟，不要这样任性！你这话说得像话吗？什么不要见爹爹，这是做儿子该说的话吗？”李建成不觉皱眉斥道。

万氏也在旁边劝道：“智云，乖，要听大郎的话。这次我们千里迢迢的从河东赶来太原，就是要跟老爷道贺，祝他升官的。就算那不是你爹，但哪有祝贺人家却不去见人家的面之理的？”

李智云却就是不听劝，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叫道：“总之我不管！二哥去我就去，二哥不去我就不去！”

李世民只好也加入劝说之列，道：“五弟，你别这样撒娇了。现在先跟大哥去见爹，之后再回头来找我，我今天带你到郊外去射猎，陪你玩上一整天，好不好？”

“好！”李智云只听得两眼放光，脱口就答应了，但他马上又转口，“不好！我要二哥今天带我到郊外去射猎，但我也要二哥现在带着我去见爹爹！二哥不去我也不去，总之我不要跟二哥分开！”

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对这任性的孩子束手无策了。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站在李建成身后、在此之前始终一声不作的李元吉忽然冷笑一声，道：“五弟，你就饶了你二哥吧，他……还哪有脸去见我们的父亲！”

275.猜想

李元吉此言一出，李世民霎时面红过耳，全身都微微发起颤来，羞惭无地得赶紧低下头去，连正眼都不敢与他对视，心里只是翻翻滚滚的转过一个念头：原来四弟……他也知道了我这一年里留在宫里的真相？

他低下头去，看不见旁边一众兄弟妹妹们、还有万氏这庶母以及那些侍仆婢女脸上是否随着李元吉这一句话的出口而露出诧异、甚或恍然以至鄙夷之色，只能听到五弟李智云不解的追问：“四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二哥怎么会没脸去见爹爹？”

听着五弟稚嫩的童音，李世民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只恨这时地面上不能奇迹般的突然现出一道缝隙来，让他可以躲进里面去，不必再面对眼前的一切。

只听得李元吉又是一声冷笑，像是要再开口说些什么，李建成的声音却抢在他头里响了起来：“四弟你别胡说八道了！好了好了，五弟不想跟着我们去给爹爹请安，非要留在二弟身边寸步不离，那我们就随得他去吧。万姨，你替五弟向爹请这个安就是。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太多的时间，爹在大厅那边一定等得我们不耐烦了，走吧走吧，快走吧！”

李世民听到脚步声杂沓的响起，渐渐的远去，却仍是深深地低头——这时他并非不敢抬头，而是再也无力抬头了。

我这一辈子，还能昂首挺胸、抬起头来……做人吗？

是这样悲怆的念头如尖刀一般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那里面似乎正滴着鲜血，正如他的眼眶之内又滚出了泪水……

“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是李智云那孩子的叫声把他从这沉湎于悲痛之中唤醒过来。他一下想起身边还有个小弟弟，连忙伸手抹去眼中的热泪，强颜欢笑的道：“没……没事，有沙子吹进了眼睛而已。”

“二哥，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给四哥刚才那句话气着了。但是二哥你放心好了，我才不会相信他说的话——他从来都是这样子故意找你的茬，有事没事就说你的坏话，想要气着你伤着你，他那是嫉妒你嘛，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