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下——万川之月
万川之月  发于:2013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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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后,郑予北总算从椅背上拎起了自己外套,发现了那个早已关机手机。

他当然是吓了跳,赶紧按下开机键,阵震动后却发现电量是满,然后三十几条短信像洪水样冲了进来,度把他握着手机手都给震麻了——

北北,前面短信你怎么不回?

你什么时候能到啊,好歹给我个时间吧,我也好跟家里这么多长辈交代声。

你抽空回下好么,就算来不了你也得有个说法吧。

郑予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来啊,你想来你为什么不直说?你有必要守在江由那里逃避我姐姐婚礼吗?

……

除了林家延短信,起涌来还有电信公司未接来电提醒,还有阮棠和林家栋各种催促——

你什么时候能到?这儿事情真很多,我和家延快忙不过来了。

你最好还是出现下,否则真很失礼。光新郎新娘就问过你不止三五次了,你尽快吧。

郑予北,我不管你有什么天大事,你必须在午饭前给我赶过来。家延已经很生气了,我说过我只有这个弟弟,你答应他事情最好给我做到。

你不用来了,这儿……已经没人想看见你了。

郑予北起先还看得心惊肉跳,后来心底片冰凉,连呼吸都快消失了。他用瞬间僵硬手指退回主界面,难以置信地盯着电量满格图样,所有震惊与愤怒突然爆炸开来:“江由!你上午就背着我关了我手机?!”

江由出了好几身汗,这会儿已经好多了,靠在床头颇为傲气地睨着他:“怎么,你现在才发现啊。”

郑予北与他而言,从来是好脾气哥哥,是完全理解他同道中人,是他学业资助者和生活导师。明明只隔了大半年没见,郑予北却告诉他自己有了爱人,还是那种认认真真打算过辈子爱人,这必定是他所不能接受。在他成长漫漫十数年中,出于保护和怜悯心态,郑予北直没有对他倾慕表达过激烈反对,只是次又次婉言拒绝,措辞温和且小心,不巧正给了他保有妄念理由。他以为郑予北注定是他。只要等他长大了,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了,他予北哥自然会接受他忠心耿耿感情……因此对于这个从天而降林家延,江由怀有太多太多敌意和不解,以至于他关了郑予北手机,切断了他们之间联系长达十几个小时,到头来却没有多少歉意。

郑予北毫不掩饰地对他怒目而视,也是第次在他面前释放出压抑已久负面情绪,那表情时间竟显得有些恐怖。江由硬撑着胆量跟他对视,秒也不敢退缩。

事实上,他这种倔强中暗藏委屈眼神曾经无数次为他赢得郑予北退让,包括郑予北因为他失言而失去生活来源之后,他第次找到郑予北房间去……那时刚上高没多久郑予北迅速学会了依赖烟酒,而且是最廉价劣质烟酒。江由见到他时,他整个人都隐没在浓浓烟雾里,小小间寝室简直像是着了火。江由步步向他靠近,直不闪不避地盯着郑予北眼睛,终于等来了他先错开眼眸,哑着嗓子对他说,你怎么来了。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这次,江由注定不会再幸运。

郑予北虽然没对着他大发雷霆,脸色却已难看到了极点,伸手抓起外套就要往外走,道别话都懒得跟他说。江由心知不好,哪敢就这么放他离开,居然不顾病弱把拖住他衣袖,死死咬着牙就是不放手。

郑予北缓缓回过头去,也不看他,只是根根用力地掰江由手指。那力道真正毫不留情,绝非病中之人所能抵抗,最后江由疼得受不住了,被迫松开了挽留他姿势。

江由赌郑予北不会生气,他生气了。

江由赌郑予北心疼自己,他也不再心疼。

不讨厌和喜欢,从来就是天壤之别,谁也别想仗着流年似水就完成跨越。

江由这时候才真正急了,朝着郑予北背对自己身影央求道:“予北哥,你别走!”

郑予北声音亦冷到极点:“请问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是不是我病死了都比不上你那个林家延皱皱眉头?”如果说这世上真有破釜沉舟之说,现在无疑就是最恰当时机:“我们那么多年情分,就抵不过他让你去参加个不相干婚礼?”

那个急于往外走人总算是停住了,静了会儿才沉声开口:“我很抱歉,但事实确实如此,他才是我最在意人。只要他不为了我皱眉头,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放弃。”

这话听进去如同滚油入耳,江由气得连语调都尖刻起来:“可他跟你根本就不是种人!他怎么会懂得你这么多年经历过事,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有多辛苦?他喜欢不过是你张脸,副好身材,他永远也不可能了解你!更不会理解你!”

郑予北不堪忍受地闭了闭眼,压了十多年心里话最终还是守不住了:“就算他不理解,我也有足够时间去让他理解。江由,做人不能太自私,你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你好歹有你姨妈照顾着,可我因为你句话,个人在外面摸爬滚打了整整七年。”

此言出,江由被噎得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愣在那里。

“七年,我想你根本不会知道那是怎样七年。”郑予北心里野马就此脱了缰,发而不可收拾:“你虽然人在福利院里,过却是跟普通人家孩子相差无几生活,可我呢。我熬了多少夜,又饿了多少顿,我连提都没跟你提过。那个时候你周末到我学校来找我,我为了带你起去食堂吃顿好,从周三就要开始省钱了……”

江由很想说声“对不起”,可他真连张开嘴力气都流失殆尽。

“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有朝日我会真告诉你这些……我不想让你愧疚。”郑予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到玄关那儿去换鞋。

江由追了出来,光着脚站在客厅地板上,只敢用眼神无声地哀求他不要离开。

临出门前,郑予北回过身去,两手握了他肩,语气是从未有过凝重:“我很重视我现在拥有切,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妨碍我。当然也包括你。”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什么叫做仁至义尽。”

40

事后,郑予北曾无数次回想过在江由家度过那大半天,无数次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怀疑手机已经关机了。向晚从订婚到结婚确实仓促了点,但有这群好弟弟鞍前马后地帮着他们筹备,到了婚礼前夕每个人职责都已经定得非常清楚了。林家栋是伴郎,那么从搬啤酒箱到指引宾客入席各种琐事就全都是林家延、郑予北、阮棠三个人事情,缺了他郑予北就是缺了三分之壮劳力,可想而知现场会忙乱成什么样子。

江由病中没少使唤他,但平心而论,郑予北那天还是有很多时间是坐在客厅里无聊。当然说他忙忘了也未尝不可,可他自己心里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能对向晚婚礼更上心点话,可能早就发现手机已经被江由关掉了,而不会直等到华灯初上才想到要拿出来看看。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或许对于善良得有些过分郑予北而言,这才是事情真正原委。向晚有父母家人,有花团锦簇,可江由却孤苦伶仃,病成这样连个端茶送水都没有,他无疑比向晚更需要郑予北。若要深挖下去,郑予北心态还有那么层更不能宣之于口内容,那就是他天生倾向于同情悲苦,而不是参与幸福。毕竟在他二十多年生命中,总还是悲苦远远胜过幸福,凉薄远远大于温情。旦江由以孤独可怜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很难再心安理得地从他身边走开,赶到欢声笑语婚礼上去跟林家延出双入对。如果他真那样做话,简直就是种难以启齿背叛:不是背叛他与江由起长大兄弟情义,而是背叛他自己曾经走过那些风霜雨雪,背叛他内心深处掺杂了沉沉痛苦悲悯情怀。

别人待他实在太差,他深受其害,引以为戒。于是他本能地要去待别人好,以德报怨,把自己暖意统统送给别人,而且是最需要人。

或许说得稍微刻薄点,郑予北是自己觉得自己跟幸福没有缘分,面对抉择时他宁可去重温他痛苦。

这些当然只是潜意识,也只能是潜意识。那时候沉浸在热恋中郑予北哪儿敢明明白白真这么想,他只是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导致他浑浑噩噩,竟然没觉得林家延直没找他有什么不对劲。

就在郑予北火烧火燎打车往酒店赶时候,林家延愤怒已经到了殃及池鱼地步了。楚平请来那帮哥们儿实在太能喝,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喝高了就开始叫嚣上海男人都不会喝酒,都不行,都没有咱哥儿几个有本事。林家栋表面上笑而过,转眼就跟人家拼起就来了,拿个玻璃杯就咕嘟咕嘟往下喝白黄红,要多豪迈就有多豪迈。大凡是个人,这么喝都撑不了多久,当年被誉为酒仙叶祺冷眼旁观,最后还是被自家男人推着去给林家栋找帮手了,三两句话就把直坐着生闷气林家延给拉了来。

那晚,新郎身边两员长得模样大将成了很多亲友永远记忆。表人才两个小伙子,长得样穿得样,喝酒也是别无二致干脆利落,就是个越喝脸越白,另个越喝脸越黑。

林家栋当然是喝得太多,濒临极限了才脸发白,而林家延纯粹是气得厉害,怎么想怎么火冒三丈,杯杯倒了就灌下去,眼睛都不带眨下。

那边自知铸成大错郑予北从下楼梯起就在打林家延电话,第次被摁掉了,第二次就直接是“您所拨打用户已关机”了。话说人要是倒霉,那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打车就堵车。郑予北马不停蹄地冲到大街上拦了辆出租,结果开出去不到三分钟就开始路红灯,最后被死死地堵在了延安路高架上,二十分钟才往前挪动了大概五十米左右。

他急得恨不得拉开车门就冲出去,司机让他吓得不轻,死活劝他等下了高架再说,千万别在这儿就上演夺路狂奔。谁知这堵就令人望眼欲穿了,等啊等啊都八点了还没离开高架,郑予北把阮棠、林家栋、楚平、陈向晚等人手机个个打了个遍,结果不是关机就是被摁掉,没有个是打得通。

最后,抱着必死心情,他拨通了他最最敬畏叶老师手机。

“喂,你好。”

郑予北感激涕零,赶紧说:“叶老师好,请问家延在您身边么。”

“对不起,不在。”

“……”郑予北抓狂了:“那过会儿您看见他,能代我道个歉么,我真……真不是故意。我这儿是出了意外了才直没过来,现在还堵在高架上呢。”

叶祺顿了下,声调如既往地平和:“哦,这个时间是肯定会堵。我可以代你道歉,但我觉得他不会听。其实他刚才已经来跟我打过招呼了,说要是你打我手机,就直接挂掉不用理你。”

“……”

——林家延摁掉他第个来电时候,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赶过来了。在暗怀希望又等了个多小时之后,林家延彻底失去了耐心,挨个通知众人再也不必搭理郑予北了。

过了几秒那头还没声音,叶祺好心提醒他:“其实你已经不用往这儿赶了,饭都快吃完了,新郎那边家属都开始退场了。”

“……叶老师,拜托你告诉我,家延还说什么了?”

叶祺板眼地复述:“他说他要剥了你皮,下锅煮了。”

郑予北面色青白,手指发颤地挂了电话,低头看正好目击了出租车计价器从89往90跳,登时额角上青筋都快爆出来了。

“师傅,在下个出口出去吧,我要去……”郑予北把自己家地址报了遍,打算回去守株待鱼,争取宽大处理。

师傅大为惊异地瞥了他眼,心想这年轻人是疯了还是疯了,花了九十块钱打车到了这里,现在又让他往完全相反方向开。

不过看他这副魂不守舍样子,大概真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大事吧,好好个人,吓得嘴唇抿起来还在发抖。

婚礼现场,刚才挂掉电话另方被陈扬轻轻撞了撞肩:“欺负小孩子干什么,你说话好歹委婉点呢。”

叶祺淡淡地看了陈扬眼:“我说句句属实,字字不虚。”

“予北既然知道错了,你就不该吓唬他。”

叶祺夹起筷子糯米红枣往陈扬碗里丢,示意他多吃菜少说话,自己眯着眼丢出了三个字:“他活该。”

林家延从不是圣人,发起脾气来也绝不是好说话。被他捧在心口宠爱了这么久郑予北显然没想到,林家延晚上是不准备回来了。他个人在空荡荡房子里等到十点多,手机上忽然进了条林家栋发来短信。

“家延说他暂时不想见你,今晚住在爸妈这边了。”

郑予北愣愣地拿着手机,犹豫着想先跟林家栋解释下,也许他会大发慈悲代他转述给林家延听。想来想去,行行字打出来又删掉,手机屏幕背光会儿亮起会儿熄灭,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弄出条能把话说明白短信来。在没有林家延卧室里,被子是冷,人心也是冷,冻得他连思维都凝滞了,连条像样短信都打不出来。

郑予北兀自苦笑了几声,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索性摇摇晃晃下楼去买酒来浇愁。难过了就去找酒,这似乎是男人本能,郑予北也绝不例外。他拎了个大号袋子从便利店里出来,抬头望望自家窗口盏孤灯,心里只觉得痛不可当,干脆就坐在路边口口地喝起来。

大概凌晨点时候,阮棠第个决定原谅他,个电话打过来想问问他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郑予北这时候已经半醉半醒了,断断续续稀里糊涂说了几句话,阮棠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那边直接就断掉了。

可怜手机被郑予北用来打了近百个电话,虽然大多都没接通,耗电还是不可避免了,到了这个时候也应该自动关机了。可阮棠并不知道这些缘故,当场就被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力甩着头强迫自己理清思绪:

郑予北因为某些事情,八成是对不起林家延事情,所以缺席了楚平和陈向晚婚礼。林家延暴怒,晚上住在了林家父母那儿,拒绝回去面对郑予北。现在郑予北语焉不详,听上去根本不清醒,那他极有可能是借酒浇愁,然后流落街头了。

阮棠越想越恐怖,再打郑予北手机又打不通,只能边穿衣服起身边努力回忆刚才他乱七八糟说了什么。

他回忆结果,就是林家栋深更半夜被家里座机尖锐铃音惊醒,光着脚冲到客厅去接:“喂?!”

“家栋,是我……”

“阮棠你吃错药了吧,这都几点了?!我爸妈折腾了天都累坏了,吵到他们我要你命你信不信?”

“谁让你和家延手机都关机。”阮棠已经准备出门,眉头锁得死紧,穿鞋关门手都有点不稳当:“我跟你说啊,我刚才打了郑予北手机,他说到半就断了。我估计他是这时候跑出去买醉了,都是你那个好弟弟,把人家弄得精神崩溃了。”

林家栋听出了事态严重性,张口欲答,却望见卧室门口逆光而立林家延,下子就被自己话给噎住了。兄弟二人就那么隔着半个客厅距离对视,最终林家栋妥协了,伸手按下了免提键,另只手把话筒给放了回去。

阮棠可等不及,连串又说下去:“郑予北小时候生活太阴暗了,这你应该知道吧,我现在真特别担心他走极端。这种人看着特阳光,其实最受不起刺激了,我原来也是看着家延稳妥才敢介绍他们两个认识,我还以为他们到死也不会吵架呢。”

“……”林家延站在那儿不动,也不出声,林家栋自然不好说什么。

“喂,我说你别老不出声,赶紧给我出来帮忙。我知道郑予北常去几家酒吧,我们得分头去找找,好歹把人找到了送回家去吧。你别看家延和他现在闹成这样,转眼他又是你弟弟心头肉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瞒你说,我真是想想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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