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第二日醒来,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帐篷里,身下垫着干草堆,红色的阳光自缝隙处溜了进来,隐隐看见看守的人影。南
宫逸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说话,喉咙却如火灼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略一翻身,疼痛如同翻江倒海般袭来,当即冒了
一身冷汗,只得乖乖躺着,不再动作。
再次被架上囚车,南宫逸只恨自己竟没死在帐篷里,无端端的,受这么些罪。
一路昏昏沉沉的过去,起初还有些意识,后来便连意识也模糊了,只不敢睡过去,胡乱的支撑着。歇息的时候,司马晋
命人送来饭食,开始还能勉强着咽下,到了后来,便尽数吐了出来,仿佛心肝肠子都要一起呕出来才甘心。司马晋也不
强求,只日日命人喂些清粥,也够难为他了。
这样走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士兵的步子变得欢快了,就连司马晋那匹汗血马的蹄声也变得轻快悦耳起来。该是快到
豫国了吧,南宫逸这般想着。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日中午,南宫逸已经可以远远的望见邯城的城楼,那便是豫国的国都了。队伍停在城楼前,远远望
见一方酒案,淡淡的明黄色无端的刺痛了南宫逸的眼睛,一旁的侍从宣着旨,道是让太子亲自于城门之下迎接司马将军
,待军队安置妥当,进宫之后另有封赏。那司马晋交付了军队,便将一个明晃晃的包袱交予太子,那便是南国的玉玺了
。象征性的饮过几杯酒,便听见身旁的将士高呼万岁。南宫逸懒得睁眼,只手腕死死的绞在木杆上,仿佛要把这一双玉
腕拗断了才甘心。
“太子殿下,这便是贤王南宫逸。”耳边响起司马晋的声音,暗哑的仿佛乌鸦聒噪一般。
说着,便有几个士兵跨上囚车,将南宫逸卸了下来,架到地面。南宫逸本欲起身,只这身子着实不争气,便不再挣扎,
只静静的伏在地上。
“你就是南宫逸?”怯弱的询问,好似稍重一些,就能吹散了地上的人。
南宫逸却道这豫国野心勃勃,不知是怎样的角色。听了这太子的问话,忍不住感叹,饶是这豫国皇帝雄心万丈,就冲这
么个儿子,也是徒劳了。
这豫国太子,名叫景騂,三年前曾随了使者出使南国。两国邦交,无非商埠战事之类。景騂生性沉默,到了南国,免不
了有些局促。南国皇帝设宴,席间,一少年款款而入,淡眉绛唇,当真女子容貌,却少了几分媚气,端的清丽脱俗起来
。淡紫色的袍子坠着月牙白的衬里,举手投足贵气却不失稳重。只听人道,此人名叫南宫逸,乃南帝次子。诗词文章,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兼内敛和善,清丽毓秀,甚得人心。景騂虽也是千金之身,却事事谨慎小心,唯恐行差踏错。
眼见此人潇洒从容,便暗自在心中记下了这个淡紫色的影子。
父王命司马将军将南宫一族尽数带回来时,景騂是有些窃喜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又可以见到那个淡紫色的影子,却苦于
,那人已经从王爷之尊,沦为他豫国的阶下囚。但景騂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穿着粗布白衣,只剩半条命的人,会是
当日朝堂之上,那个让他惊艳的影子。
景騂见南宫逸并不答话,便道,“三年前,我曾随使南国,你可还记得?”
南宫逸有些楞了,缓缓抬起头,逆着光,对方的脸有些不甚清楚,却也足够了。记得那日席间,自己在皇兄身边坐下,
暗自称那人为“榆木疙瘩”,还惹得皇兄一阵骂,说他朝堂之上,失了体统。往事历历,五内如焚。
“怎会不记得,”南宫逸看着景騂,缓缓道,“便是那一纸合约,断送了我南国万里河山。即便南宫逸想忘,也要忘得
掉才好。”
景騂有些不知所措,南宫逸言语里的恨意仿佛要将他撕裂开来。他只看了看地上的人,吩咐道,“带了公子下去吧,好
生伺候着。”
南宫逸由着几个侍从带上马车,明黄色的影子渐渐淡了,淡在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军旗里。心内的翻涌再也忍不住,鲜血
自嘴里涌出,染红了白色的衣衫。想这世事大抵如此,流不得泪,便只有用血来洗了,心下方才舒服。
七
侍从带了南宫逸从侧门入了宫,兜兜转转来到一个院子。院子不大,却透着几分清冷,地上有清水扫过的痕迹,想是刚
打扫不久。侍从们下了车,撩开帘子,只见那南宫逸面沈如水,衣衫也被血染红了,当即一惊,立马命了一人去禀报皇
上,其余的七手八脚的将南宫逸抬出马车,安置在内殿的床上。
侍从进来时,豫国皇帝景赫正在和太子商议明日大典事宜,见那侍从一脸慌张,连滚带爬的进来,很是不悦,沉着脸问
道,“何事慌张?”
那侍从哆哆嗦嗦的跪了,道,“皇上,那南宫逸口吐鲜血,不省人事了。”
景騂一惊,正要说话,却意识到父王在旁,只得敛了神色,站立不语。
“哦?”皇帝看着太子问道,“可是人们常道的那位公子逸?”
景騂一揖,道,“正是。”
皇帝皱着眉,道,“朕有意一睹风采,却不想是个病秧子。这坊间传闻,看来不可尽信。”
景騂只觉得心下一痛,跪下道,“父王,想是一路之上,舟车劳顿。他本也是皇子,尊贵非常,几时受过这等罪。”见
景赫脸上无甚变化,继续道,“父王不如遣了太医去看看,改明儿大典,若是他一脸病容,只怕人言可畏了。”
景赫兀自沉思着,点了点头,道,“有理。”遂吩咐那侍从请了御医,一同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御医回来复旨,道是那南宫逸郁结在胸,兼之一路风尘,销筋蚀骨,饮食不得照顾,方才如此。
只开了几味宁神驱寒的药,暂时调理着,至于往后,还要看他自己。
景赫沉吟一声,遣走了御医。
“騂儿,”景赫落下一颗白子儿,吃了景騂南边角落的棋。
“儿臣在。”景騂应着,精神从棋盘上分了些许出来。
“騂儿可曾见过那南宫逸?”景赫却不抬头,只对着棋盘。
“见过,”景騂略微顿了顿,道,“三年前,南国的晚宴上,儿臣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哦?”景赫颇有兴致的问道,“却是怎样光景?”
“儿臣见他时,只觉得此人如清风拂面,将那满殿的奢华装饰都比了下去,只觉得这些个俗物于他,竟是折损了。”景
騂想着,沉吟道,“难得的是,南帝待此子若掌上明珠,而那南宫逸却毫无骄纵的态度,私下里与一帮子文人举子,过
从甚密。”
景赫略微抬头,冷笑道,“朕只道你是被摄了魂去了,便是此人怎么个灵巧法儿,终不过亡国之君。”遂一扬手,命人
撤了棋盘。
景騂这才意识到,慌忙跪道,“儿臣失态了,请父王处罚。”
景赫站起来,松了松筋骨,道,“不妨,騂儿且随朕走一趟罢。”
那景騂轻轻松了口气,道了遵命,这才起身,随了景赫一同走了出去。
南宫逸醒来的时候,已过了傍晚,抬眼看了看周围,只见一两个丫鬟与旁守着,门口还有着侍卫。见自己身上的衣物也
换了,头发还略微有些湿,想是昏迷的时候被人伺候着洗浴过了。
“皇上驾到!”门外赫然响起宫人的高呼,南宫逸心下一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怎么都不得力,只得吩咐了旁边的丫
鬟扶起自己。
明黄色的靴子停在榻边,南宫逸并不抬头,只半靠着柱子,微微喘着气儿。
“大胆!”宫人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被鱼咬住了嗓子。“皇上面前,还不跪下!”说罢,几个虎背熊腰的士兵便走了
上去,一左一右擒住南宫逸的胳膊,将他生生压在地上。
“罢了。”景赫挥了挥手,示意士兵退下。
南宫逸的身子没有了支撑,兀自坐在地面上,仍是低垂着头。
地上的人一头及腰的长发披散开来,脖颈处的皮肤还带着几分水雾,泛着些淡红,若隐若现的藏在藏白色的中衣里。头
发遮住了脸,不甚清楚,只睫毛在灯下,投着几丝阴影。景赫脸上浮起一丝把玩的浅笑,道,“南宫逸,贤王,别来无
恙吧。”
南宫逸却不说话,只暗自别过脸去。
景赫只道平日里没几个人有这么胆子,玩心更甚,道,“看来,公子对朕入侵南国,至今耿耿于怀。”说罢,那景赫蹲
下身子,一手别过南宫逸的脸,道,“你恨朕?”
南宫逸由着他别过脸颊,冷眼看着那人喑喑的眸子,道,“罪臣道皇上心在天下,乃一代明主,却因何问出这样的话儿
?”
景赫略微一愣,松了手,道,“哦?”
南宫逸略微一笑,道,“我若说不恨,皇上自不会信。我若说恨,却又和那市井莽徒以头抢地有甚分别?南宫逸幼承庭
训,自然知道天时二字,既时不与我南宫氏,有何苦自欺。”
这一番言语,却完全在景赫意料之外。他只道国破家亡,要么明哲保身,要么以死谢罪,这南宫逸三言两语,不卑不亢
。既无归顺之意,也无造反之心,一时半刻,竟让人无从猜度。
“好!”景赫拊掌笑道,“好一个公子逸!”说罢,自起了身,道,“明日大典,还有劳公子亲奉玉玺,三呼万岁。”
南宫逸略一迟疑,笑道,“自然。”
景赫抬腿走了出去,那景騂看了一眼南宫逸,也自跟了去。
南宫逸眼见着一行人走远了,才勉强起身,倒在榻上,一颗心被揉的鲜血淋漓。
八
这日,天似乎亮的比平时早些,南宫逸一夜无眠,只看了窗外的天,淡淡的青灰色。不到五更,便有侍从伺候着更衣,
洗漱。南宫逸坐在铜镜前,镜中的自己神色恍惚,一身白净的绸子长袍,头发自肩头披散,确有几分亡国之君的样子了
,南宫逸自嘲道。
过了半响,一队侍卫进了门来,宣了旨,着南宫逸上殿。南宫逸便自敛了衣容,跟在侍卫后面。行至大殿,一行令官将
檀木托盘交予南宫逸,上面用黄绸覆着。南宫逸拖在手里,只听得殿内一声清喝,便跨过门槛儿,缓缓而入。
群臣交头接耳,低声谈论着。南宫逸无心理会,径直走到皇帝跟前儿。两膝一弯,跪了下来,檀木托盘高举过头顶,道
,“罪臣南宫逸参见皇上。”
侍立的宫人自南宫逸手上接过托盘,交予景赫。那景赫揭开黄绸,久久摩挲着,良久,连道了三个好字。群臣便皆跪了
,高呼万岁。只南宫逸仍直直的跪在那儿,不见动作。景赫缓缓开口道,“封,南宫逸为风清候,长居宫中,为朕和豫
国祈福,保豫国国祚昌盛。”
南宫逸淡淡一笑,领旨谢恩。
景赫道,“南宫逸,可知朕为什么赏这样的封号给你?”
南宫逸微一揖身,道,“罪臣不知。”不过是当着群臣的面儿逞点儿口舌之利罢了。
景赫道,“这风清二字,自取风轻云淡之意。还望风清候莫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才好。”声音里透着些许得意。
南宫逸只暗笑了,道,“罪臣记下了,定不负陛下美意。”
大典结束,一队侍卫带了南宫逸,从侧门退了出去。
豫国地处北寒,初秋的天气已有几分料峭之感。冷风阵阵,南宫逸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却也不发作,咬了牙继续走着
。徒然眼前一黑,回过神时,已在那太子景騂的怀中。
南宫逸忙跪道,“罪臣冒犯了。”
这景騂正从御书房行至大殿,却见南宫逸脸色惨白的出来,脚步虚浮,竟从楼梯上跌了下来。心下一慌,接住了那人的
身子。景騂扶了南宫逸起来,道,“公子伤着没有?”
南宫逸低着头,道,“无甚大碍。”说着,便一揖,准备离去。
景騂犹疑着,道,“公子,凡事看开些罢。”
南宫逸并不回头,只轻声答道,“罪臣记下了。”便同侍卫走了下去。
回到日前住的院子,南宫逸才留意道匾额上的三个字,“云清阁”。这景赫当真煞费苦心,从封号到处所,时时刻刻提
醒着,莫要他轻举妄动了。
过了没多久,又是一道圣旨传来,说是晚上大宴群臣,犒赏三军,命南宫逸务必列席。
想是白日里景赫没羞辱过瘾,找了个打赏的晚宴,好好作践自己一番。
仍旧穿了白日里那件袍子,南宫逸自寻了个末席坐定,旁人的指指点点只冷眼看着,听着。不一会儿,景赫便出来了,
穿了一件灰白色的貂绒袍子,贵气十足。重臣都离了席,跪了,景赫道了平身,众人这才重新入席。
歌舞,丝竹,宫中常见的玩意儿,无甚新意。席间,几个血性的臣子过来,名为敬酒,实则暗含讥讽之意。南宫逸却也
不发作,软声软气的回了去,倒叫人好没意思。偶尔抬头,却见那景赫的眸子颇有意趣的看着自己,只讪笑着,不再搭
理。
忽闻有人道,“素闻公子逸琴艺非凡,且奏一曲为吾皇祝酒,如何?”
那景赫半倚着龙榻,笑意盈盈,一幅作壁上观的态势。
南宫逸离了席,缓缓跪了,道,“曲由心生,罪臣心智驽钝,恐污了皇上的耳朵。”
那人因道,“公子何必自谦,便是那琴声不堪入耳,我等只当听了几声畜生嘶鸣,不以为意。”
南宫逸咬了咬嘴唇,道,“如此,罪臣献丑。”说罢,行至一尾瑶琴前,入了座,试了试弦,便信自拨弄起来,却是一
曲阳关三叠。
一曲毕,南宫逸起身,微微一揖,正欲还席。
“风清候,”那景赫阴着一张脸,甚是砢碜。南宫逸便自跪了,听候发落。
“看来侯爷是不懂得怎么讨主子欢心呢。”景赫道。
南宫逸垂首,道,“罪臣驽钝,还请皇上指点。”
“很好,”景赫猛地发力,捏碎了手中的杯盏,道,“来人!”
几个侍卫冲了上来,制住南宫逸的手臂。
“今个儿,朕就好好教教风清候,怎么做奴才。”言罢,转向南宫逸身后的侍卫,道,“给朕杖责二十!”便一挥手,
自取了新的杯盏,悠然自得。
南宫逸只格格笑着,由着侍卫将自己拖出殿外,按于玉阶之下。
杖责之刑素来有些个蹊跷,倘是有意为之,二十廷杖也能要了性命;倘是刻意回护,一百廷杖也只落下个破皮儿。只是
南宫逸既是降臣,也无甚势力。便是应了那句弱柳浮萍,狂风骤雨也自消受罢。
板子一下下落在身上,上一下的痛楚正要消失,下一板子便迎上来,连喘息都不得。身子火辣辣的疼,嘴里全是甜腥味
,南宫逸兀自捏紧了拳头,渐渐也没了力气,只有气无力的伏在地上,看着那宫灯渐渐模糊,扩散,最后一片明亮。
九
一桶冰水淋遍全身,南宫逸一惊,慢慢转醒,却已被带到大殿上。
“风清候,”景赫微眯着眼睛,鹰眸里射出冷锐的光。“滋味如何?”
“罪臣……知错……”南宫逸浑浑噩噩的敷衍着,伤口见了水,好似有刀在身上反复割着,疼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