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我杀你——我说让我考虑一下。”程潜坐在椅子里，两条腿带着一股无力和颓废长长地身在跟前。他的脸孔隐在地下室昏暗的阴影里，眼睛处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晦暗，没了以往充满自信和风度的亮光。

方路杰靠着墙，头抵着后面。他对程潜的话没有反应，好像程潜口中说要杀的，是一个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的陌生人。“要杀就杀吧，我没有意见。”

“你就是个疯子，段启你还舍不得他死，到自己头上就成了‘杀就杀吧，没意见’，你让我怎么说你？啊？小杰，你到底要我怎么办？”程潜声音悲怆，忍着痛苦从椅子上起来，走到方路杰面前，屈膝蹲下。“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干？为了维护段启，你——”程潜声音哽住，手指了指自己裂了一道大口，包扎后还是看到血的额头。“你为了段启对我这么狠，你到底是为什么？”

“不是说了，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装糊涂吗？你和段启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睛静静地望着面前程潜的脸，冷漠地笑一声。“张并生原来对我说过，他说我这个人，狠。我什么都不用做久可以叫别人生不如死。程潜，我现在就是对你狠，我就是要你心里不好过，你知道吗？”

“你是想说，你是故意在惩罚我背叛你？你不是想救段启，你只是想借此制造个理由，好让我迫不得已杀你，然后一辈子愧疚？”

方路杰眼睛望着程潜的双眼，毫不闪躲地：“对！”

“对你个混蛋！——”程潜突然发作，咆哮着将手中的那把枪甩出去。手枪撞到对面的铁门上，发出嘭的一声好大撞击，然后往回弹跳几下，躺在角落里。程潜双手把方路杰拽起来，死死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一般人说谎的时候，都心虚，不敢看别人眼睛，你不一样，你要是说谎，眼睛一定是大胆甚至是挑衅地盯着对方。方路杰——你在说谎！”

方路杰左右挣开程潜的手，脸上冰冷冷的。“你放手，程潜，没意思。真的，你自己骗自己有意思？……”他眼睛盯着程潜，充满鄙视和挑衅。

“你少盯着我看，看我我也不信你说的那套鬼话。”

“那你要我说什么？程潜，你非把我逼的走投无路？——段启是被我害的，我救他算是我自己给自己赎罪。可我不能原谅你的所作所为……”方路杰喉咙哽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最后他摇摇头，伸手无言地把程潜从面前推开。“程潜，你给我留点尊严吧。我不是女人，你不能逼着我像女人一样……在你面前、质问你和段启的事。”

“你这个人怎么怎么都说不通？！”程潜心里给逼到极限，冲上来一把拎着方路杰衣领，瞪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就是不肯好好活？啊？要你好好活比杀了你还难？！！！”

“我想好好活，可都是你们逼的！！！”方路杰头一回这样发火，吼叫着把程潜的手拽开，用力推了一把。程潜是半蹲着的，这一推人立刻往后摔倒。他气得火大，站起来又把方路杰衣领拽着，拎着他站起来。通过头顶上微弱的光，方路杰苍白的脸和程潜微微泛红的脸一起显现出来。

“看清楚我，方路杰，你看清楚我！”程潜用力攥着方路杰，眼睛深刻得像是要顶进方路杰心里。他停顿一下，深沉而咬牙切齿地说：“我程潜，不是个没有担当的混蛋，我自己该扛的东西，我自己扛，我不需要我的爱人来为我承当什么——你懂么？”看着方路杰突然僵硬了一下的脸，程潜才感到手里的这个聪明的笨蛋终于开窍了一点。“还有，下次你要演戏就演全了，不要一边喊着不肯原谅我一边又在枪里连颗子弹都不敢放。”

方路杰呼吸开始瑟瑟地颤，还是咬牙不肯投降。“我不放子弹我照样打到你一脸是血。”

“你是怕枪走火！伤了我——你个到死都要死操心的烂命！”

程潜咆哮了一声，整个小小的地下室都好像瞬间抖了一下。

然后周围就出奇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还动乱的呼吸声。

程潜盯着方路杰打到脸看了好久，最后终于忍不住用力地抱住了他。他把方路杰死死地攥在怀里，手控制不住地发颤。“你个混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里又没外人，你还傻乎乎地演什么？”

“我没演戏……”

“少来！你是怕有人追究段启的身世，你怕让人家知道我和当年害的大哥双腿残废的人的儿子干系不清。我说你怎么这么操心的命，你至于吗？”

“我不是为你~……”

“我说你怎么总喜欢一意孤行？让你依靠我这么难吗？你做什么之前先跟我商量一下不行吗？为什么你什么都是一定要自己一肩挑？啊？你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

第二十四章

“我说不出口，程潜，我说不出口。”方路杰被程潜抱着，脸孔埋在他胸膛。“你和段启都已经那样了，我能说什么？……孙世昌激我，说我不救段启是因为嫉妒。我怎么说呢？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真想给他一脚，然后把段启带到他面前，证明我没有嫉妒。可是程潜你知道吗？这种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我以为我不会嫉妒，可是当段启亲口跟我说，他和你睡过，我就真的嫉妒了。我嫉妒得眼里心里像一团火烧，难过得恨不得报复你。所以你看见了，我打你的那一下一点都不手软……”

“对不起，我知道我该打，我该打，该打……”

“程潜，你放开我吧。”方路杰在说完上面那一大段心里话之后，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很冷静，他轻轻推程潜，脸孔从他胸膛里拿出来。他抬起头，灰暗的眼神望着程潜，无力地摇了摇头。“你放开我吧，程潜，我不想……”他口中犹豫了一下，眼里挣扎着很多纷乱的困扰。似乎他只是在犹豫着，要怎么把心里的想法告诉眼前的这个人。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眼泪突然掉下来，于是低着头疲惫地用手掌捂住眼睛。“程潜，你放开我吧，我不想了，不想活下去。”

“……”这一句话着实让程潜有种崩溃的感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陷入良久的沉默和震惊。

似乎过来好久，心里稍微缓过一口气。程潜伸手把他的脸抬起来，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盯着这张脸，盯着这张让他喘不过气的脸。他想马上说点什么，他想劝他，你的想法是错的，你不应该这么想，你怎么可以不想活了呢？你只是一时地受到打击，心里一时接受不了，等过段时间冷静下来就不会再有这种糟糕的想法了……可是程潜咬紧牙，刚毅了大半生的脸终于变得非常脆弱和颓废。他死死盯着手中的那张脸，心里无数涌上来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程潜心里突然充满了强烈的无助，像当年大哥废了双腿在医院，而医生对他摇头时的一样。他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他手里这个人就是这么固执，他那么出众，那么耀眼，可他就是固执啊，只要他决定好，说出口的事情就是很难再改变的事情。

程潜双手捧着方路杰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眼泪突然从这个刚毅的男人脸上砸下来，像一颗心掉到地上砰然破碎了。程潜压抑着哭声，脸孔在一片动荡里瑟瑟颤抖。

他左右张望着，像是要从着昏暗的四周里找到什么可以帮助他挽回方路杰心意的东西。最后他终于失望了，回过头重新望着方路杰，然后突然低头朝着他蒙着纱布的那只眼睛虔诚地吻下去。

眼泪从他脸上滑下来，落到方路杰的脸上。程潜抬起头，望着方路杰冷静平淡的眼睛。像哭诉一样的：“我该怎么把眼睛还你，我该怎么把你平静的过去找回来还你？”程潜心如刀绞，突然强烈地后悔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心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努力地用平静的语气说：“你听我说，我和段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和他没有睡过？”方路杰望着程潜，一句话就把他接下来所有的却说都消灭在了出口之前。

程潜哑然，无力地望着方路杰。

方路杰却突然笑了一下，没有一点包袱和报复的豁达的微笑。“我其实早都觉得这一生够了，从我第一次进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够了。我这一生很满足了，你能了解吗？——我痛苦过，也快乐过。我失去过，也拥有过。我灰暗过，也明亮过，我这一生真的不再有什么遗憾，我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立刻离开吧，从此离这个世界远远的。我现在突然觉得，我第一次进入这里之后的那段人生，是唐突的多出来的东西，我不该去经历，我应该在那时候就早早死掉才是正确的。”

第二十五章

季长青眼睛里堆着通红的血丝，一张朝气勃勃的脸突然像经历了无数个通宵达旦的熬夜一样，只能勉强打着精神。他坐在郑克挣面前，双手断断续续地攥紧又放开。

“你说的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刚刚听到的事情有点可笑，而且还很荒唐，可是这事情从郑克挣嘴里说出来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你是说，我大哥他喜欢……男的？”

“郑某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我所说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是有凭有据的。”

“这我知道。”季长青点点头，脸绷得发紧。“可是，我看他就是玩玩而已吧，不能当真的。”

“当然不能当真，当真的话咱们帮会里早就乱了。因为这次玩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段启。”

“你是想说，段启当初上船，最后还害了咱们会里那么多人，其实主要责任在大哥？”

“这话我不会说，有错也只能错在我们，跟帮主没有关系。”

“那好吧，这样的话我也放心。郑社长顾大局，我是自叹不如。多谢。”

季长青这时心里才知道郑克挣为程潜顶的委屈，他心里佩服面前这个正直得有些死板的人，另一面也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正准备要做的事情了。有点混乱，好像事情完全在朝着一个他不能理解的方向去了，他是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了。“这样吧，我们之前的事情先告一段落，剩下的……我还是去找大哥谈一谈……”季长青灰暗着脸，叹了口气起身。

“这件事也只能你去劝，但是不能再让其他的人知道，不能节外生枝了。”

“嗯，我明白。”

季长青手插着裤子袋里，低着头慢慢地往程潜公馆的方向去，他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心里的叹气一口接着一口。他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是像现在这么混乱的，整个人像给一个浑浑的大罩子捂住，哪里都憋得慌，无措的感觉逼得他现在脑子里一团空白。怎么办呢？还是先找到大哥谈谈吧，他们是亲了多少年的兄弟，没什么话是不能敞开来谈的……其实以前就奇怪大哥怎么一直看不上身边的女子，原来是因为他压根就不喜欢女的……可是这男人又有什么好喜欢的呢？说孙世昌那样的下流东西，那好说的过去，像大哥这么正气的人，怎么也会这样？——不对，好像也不仅仅只是孙世昌之流是这样，好像也有很出色很正气的人也是这样的，谁来着？……哦，方路杰，方路杰也是这样的。难道这个病会传染么？怎么身边两个出色的人物都是这样的？如果是传染，当初又是谁传染谁的？……季长青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程潜的公馆前面。

陆肖正从里面出来，脸上急匆匆的，见到季长青时猛地愣了一下。

“青哥！”陆肖一见到季长青突然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激动地大声说：“青哥，你快去给方哥求情——大哥要杀他！”

“什么？——”季长青开始没反应过来，消化了一会儿还大声叫起来：“大哥干嘛要杀方路杰？他犯什么事了？”

陆肖几乎快哭出来，苦恼地挠头。“方哥把段启救走了，而且，他还重伤了大哥。”

季长青听完心里就有种乱上添乱的感觉。“疯了，都疯了，这叫什么事？！！！——他们现在在哪儿？”

“刑堂的地下室里。”

一听到刑堂两个字季长青才真的感觉到事情严重了，一般只要到了刑堂里，就算是判了重罪，没可能全身而退的。季长青突然有些无措，他猜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好狠狠地咬牙，朝洪帮刑堂飞奔过去。

第二十六章

程潜双手捧着方路杰清瘦的脸，眼睛里压抑不住全部的无力和心痛。“小杰，我错了好么？你别这样好么？”

方路杰双眼无神地望着程潜，那双乌黑深刻的眼睛里此时印不出程潜那样深情刻骨的悲恸。“我其实很早就知道你和段启的事了，我从你的公馆搬出去的第二个月我就知道了，真的。”

“小杰？”

“你别急着解释，说来是我自己不好，我该早点去打住你们，那样可能也不至于害了那么多帮里的兄弟。我总是觉得你能包容我，我也就应该包容你，这样就公平，就可以抵了我和家凡的那一次。我其实是故意纵容你犯错，你也犯错了，我在你面前就能和你平等了——程潜，我真的是个自私到发疯的人。”方路杰一口气说完大段话，一口气似乎接不上来，胸膛强烈地起伏。“程潜，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这么坏，我一点不值得你爱护，一点都不值。”

程潜心里激痛，一把把方路杰的头抱紧在自己胸膛。“你就是个傻瓜，你就是这样，可以原谅全世界却不能原谅自己。你怎么那么可怜，你让我怎么帮你？”程潜难过的把持不住，突然捧起方路杰的脸，向着他的嘴唇亲吻下去。他吻得激烈而深沉，空气渐渐变得稀缺，可是谁也不肯先放开这一刻的安宁。程潜双手从后面用力箍紧方路杰的身躯，力道大的仿佛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地下室的门这时毫无征兆地大开，他们沉迷在绝望的亲吻中，竟然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才懵懂地松开对方，慢慢转过头，看向门的方向。

季长青一手僵硬地扶着铁门的把手，眼睛无声地睁大着，整个人就像突然被过分惊讶的事实变成了一尊石头雕像。

而程潜和方路杰也石化了，两个人竟然同时沉默，无从解释，或者，不想解释。

“大哥，你们这是……”季长青心里用力忍着一口气，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用力颤抖的嘴唇间勉强发出来。

程潜先明朗过来，转过身端正地望着季长青。“长青，我也不想瞒你了，你既然看到了，就省我再跟你道明了。”

季长青忍得很辛苦，手指把门上的把手攥得死死。“大哥，我刚刚才知道你也喜欢男的，可是你不能这么跟我身体力行啊，你不考虑我能不能接受得了？……”发颤的尾音里俨然带着怒气了，季长青心里莫名地悲愤起来。原本他觉得大哥顶多就是玩玩，和那些上流人一样图个新鲜，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他真的亲眼看到程潜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而且相互亲吻着对方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全部冲上了脑门，砸得他整个人直发昏。过去那些关于方路杰和程潜的不堪的传言突然一下子回到他脑海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笨得要死。别人眼里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居然一点都没看透，还傻乎乎地指责明明是对的人。季长青突然看向方路杰，眼里透出一股冷酷。“方路杰，你厉害，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