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下——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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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没想跟你比啊!”

“那就当我这小人物不自量力了,你活够了这风雨逍遥的日子,厌倦了,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却巴巴地往里面钻。你是真有本事,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不值一提的小对手,你没事心情好的时候,拿我们当宠物养着,我们想跟你争,那是自不量力,你懒得跟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计较,因为你们挥挥手就能把我们才到脚底下。”他顿了一下,眼睛拼命垂下去瞪着方路杰,“可是我不服,为什么我天生就要比你命贱,天生就不如你?凭什么?”

“就凭你不知足,不自量力,不懂是非,不辨善恶。”方路杰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漠着注视着段启。“你明知道自己不适合这样的世界,为什么还要闯进来?你不就是傻么?”

“……”段启哑然地看着方路杰,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方哥说话也可以这么不留情面。“我就是傻,可是也已经傻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就混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你满意了?”

方路杰淡然地面孔对着段启,停顿一下,靠近段启。然后他在他平淡地说:“孙世昌来找过我,为你。”

第十八章

“你帮我救救她,救他一命,其他的,该我还的我还。”

“我早上拿到你字条儿的时候还不知道段启已经给洪帮抓了,你既然消息这么快,怎么不早保护好他?”

早上方路杰揣着双手,安静地一个人在新街的大道上散步。他眼睛刚刚拆线,另一只眼睛才稍微可以露出来。街头上人多,早晨叫卖各种早餐茶点的小摊贩起的格外早,使整条街都热闹起来了。

一个老乞丐弓着背,迎面走过来。方路杰看见,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半块钱出来。世道乱,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总是多。都知道一点钱救不了他们,但是一时的温饱也是值得他们高兴得一天的。

“谢谢谢谢!”老人家双手接方路杰给的钱,连声道谢,脸上的皱纹都眯起来。方路杰笑一笑,没有在意什么。但是没过一会就发现不对劲,那老人家接钱的时候却给他塞了一张纸,莫名其妙的,打开来一看才知道是孙世昌写的字条儿。当时心里感触了一下,突然觉得人世命运是变化的如此无常。

孙世昌约了方路杰晚上九点在东行茶楼见面,为了段启的事情。

方路杰在孙世昌面前坐着,手里端起一杯泛着清香气味的茶。孙世昌当然没有心思喝茶,阴暗着面孔靠着身后的椅子,手在脸上用力搓了一把。“我要是保得了他,我也不会来找你。”现在在这里,在这一刻,孙世昌一直显得邪恶痞气的脸,突然变了,变得柔情感触了。他是彻底没有办法了,到这一步,到这里来求别人。他自己清楚方路杰过去是怎么被他害的,现在他跑来求方路杰,他自己都觉得没希望。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来了,猜想着不但就不来段启,还自己跑来自求欺辱,真的是把自己的脸面猜到脚底下了。

“我知道你肯定还恨我,我明白”

“那你还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这样的你说话?因为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是孙世昌。”

“我知道我过去不是东西,当然,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就是想来试试,看我这一时的良心发现,能不能得老天爷眷顾。”

方路杰看着面前的孙世昌,沉默一下,低头喝了口茶。“段启,我没办法。”他放下茶杯,起身要走。

“你等一下,我知道程潜护你,你求他他不会不给你面子!就一条命的事儿,你就当随手救了只麻雀……”

方路杰本来半起身,听着孙世昌的话,听一下,又重新坐了。“你还监视我?你有这样本事怎么不直接去救人?”方路杰前不久在巷子里看到过一只被蜘蛛网住了的小麻雀,顺手就把那垂垂挣扎的小生命解救了。当时还真没想到,连着个都被孙世昌一点一滴记录了。

孙世昌无力地苦笑一下:“你现在是洪帮的重要人物,我不搞清楚你的出行习惯,我哪有机会给你递信?”就是猜到他心软,所以才请个老叫花在去递的信,一般的办法还真的没那么容易靠近方路杰。“我舅舅的脾气你知道,他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段启而得罪洪帮,我救不了他。请你出来不容易,你就当救那只小麻雀,救了段启。”孙世昌说话的时候盯着方路杰,眼睛里的诚恳几乎是他一生里所有的诚意。

方路杰不愿意看这样的孙世昌,头转过去看着茶楼窗户。“你就算求我也没有用,倒是你自己,你为什么这么想救他?”

这句话问的孙世昌有点尴尬,脸色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脸色骤然变得悲怆,头低下去,手掌捂住面孔。“你知道失去的滋味儿吗?当初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她病重,死得很痛苦。我拉着她的手,看她那么痛苦的样子恨不得我去替她疼。现在对段启也是一样,我就是那种心给揪紧的感觉,我舍不得他死。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其他的,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听你说这个的时候,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方路杰没怎么犹豫地说出来,他手里又把那杯茶捧起来。掌心里传进来微烫的热度,心里头空空的。

孙世昌猛地抬起头,失望甚至带着愤恨地看着方路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你逼你,可是你就不能看着段启叫你那么长时间的方哥的份上救他?”孙世昌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声音忍不住拔高起来。

“你跟我说这个没用,”方路杰摇摇头,眼睛还是不看孙世昌。“我心已经硬了,没感觉了。就算叫哥又怎么样,他不还是背着我做这样的事?他几乎害死程潜,差点毁了洪帮,这样的事情你还要我救他?我怎么可能救?孙世昌,你看错我了,我不是那么不分是非,一味感情用事的人。”

“你就是嫉妒!方路杰你居然像个女人一样嫉妒!!”孙世昌突然话锋转了一百八十度,完全说起不着边际的话题来。

“你别拿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挑衅我,我不上当。”他淡然地把杯子在手心里转了转,低着头不愿意看孙世昌。“我的确喜欢的不是女性,这些你在报纸上肯定早看到过了,可那又怎么样,你最没资格批评我。”如果没有经历孙世昌在大上海的那一次风波,方路杰也许一辈子不会知道,男性原来也可以喜欢男性。

“方路杰你慌什么?你怎么觉得我是批评不是暗示呢?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装糊涂,决定忍辱负重,给你、给程潜一条后路?”

“孙世昌!!!”方路杰突然一下摔下茶杯站起来瞪着孙世昌,脸上激愤的神情和之前判若两人。

方路杰心里压迫得直抖,一直以来苦苦伪装的镇定终于还是在这个自己一直瞧不起的恶人面前瓦解。其实从程潜回来时他就没有安静过,他心里疯了,早就疯了,可是有人可以没疯装疯,他也可以疯了装没疯。可是现在面前这个人非要把他最不愿意看的东西扯出来,硬生生要让他没有办法继续伪装得正常。

“孙世昌……我知道你手段足的很……”方路杰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声音低低的就像随时要断气一样。“可是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你干嘛来求我?……你有本事,你的情人你自己去救……你来和我说这么多话做什么?……”方路杰觉得自己像得了哮喘,一口气淤积在胸腔里,一点力气都拿不出来。“你自己去救啊,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本事?你那么厉害,有必要来求我?……”

孙世昌看着这样的方路杰,突然阴冷冷地笑一声:“我就是看不得别人活得好,方路杰,我和段启没有办法安稳,你和程潜有什么资格好好的,大家都是一类人,你凭什么比我好?啊?!你不是大方么?你和你朋友何家凡那么胡作非为,怎么?程潜可以宽容你,你就没那样的气量容忍程潜?方路杰,你别让我看不起你。我告诉你,如果你救不了段启……”孙世昌这时咬着牙,眼睛里尽是荒唐。“我过不好,你和程潜和洪帮都不要想安宁!”

“孙世昌,你是不是疯了?”方路杰没由来的笑一声,声音里灰涩。“你有本事叫我和程潜不得安宁,你怎么救不了段启?你根本不想救,可你又不想什么都不做。你知道你救了段启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的家庭根本容不下他,所以你来威胁我,你来求自己心里安生。你就是恨不得段启死了算了,你自己也不欠他什么,将来想起来心里也过得去,是不是?孙世昌,我还真不不知道你还是这样软弱无能的废物!!!”

第十九章

段启面前,方路杰觉得自己心里,就像刚刚爬了一座山,而且还没有爬上去,只能半死不活地悬在半空,想上去没有了力气,放手的话又会直接摔死。他自己到底是怕死的,又无能又怕死!

“段启你听见了吗?孙世昌想救你,他想你活着,他想救你。”

段启一双乌黑的眼睛勉强地看着方路杰,定定地看了好久。过一会,他张开口:“方哥,我跟你件事儿行吗?”他看上去很可怜,像一个垂死的人那样可怜而无辜。

“你说。”

段启赤条条的身躯吊着,像一条邋遢的,上好绸缎。他忍着痛,尽量地低下头,靠近方路杰。他低声地说:“我想告诉你,我,和程潜,睡过。”

“……”

一记不沾血的刀刃狠狠地刺进方路杰心里,大地都好像在颤抖,脚下一点可以立足的地方都快崩溃了。方路杰靠在段启附近无动于衷,脸孔在一片灰影里隐了伤痛。他低声回应段启,甚至头抬起来望着这个看上去无辜又可怜的男孩儿:“那又怎么样?这样事我也干过,还上报纸了呢。”

“不一样,那不一样。”段启是垂死之人,他被细细的绳索吊着,痛不欲生,却还是追求着临死前最后的报复的快意。“我跟你说,不一样方哥,不一样的,你那个顶多算被强暴了对不对?可我不一样,我们都很清醒。我告诉你,我就是这一点上比你强,我比你漂亮,我比你有吸引力,我一直都想和你比,可我发现我就是这一点还可以胜过你。真的,你不要不信,虽然程潜什么都没有说,可你去问问他,为什么他现在不出来?为什么当初上船要带上我?嗯?你不是笨蛋,别自欺欺人就行。你要装清高,自己要从程潜府上搬出来。可是程潜是个那么了不起的男人,你要他独守空房?嗯?……我是没你清高,我顶多就算个堂子里的下三滥,可是我比你强,方路杰,我你强!比你强!你装正经有什么用,你不还是丢了自己情人?你有什么?你问问你自己,你有什么?”

“你别说了,说了我也不会一枪杀了你。你别指望我能给你做什么……”方路杰喉咙里哽得一塌糊涂,像要窒息了一样,他抬头望着段启,眼睛里尽是怜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段启——小六?”

段启在听见方路杰那句“不会一枪杀了你”时,脸色已经唰的一声惨白,整个人像寒冬里的枯草一样。但是当他听见方路杰喊他小六时,他怔了一下,然后眼泪哗啦啦地涌出来。段启梗着嗓子,几乎是在哭喊:“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说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以为我不知道要好好活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啊?你自己看看,你看看我背上!你看完了再问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方路杰,你自己看你自己想!!!”

方路杰没想到段启突然像又回到以前一样,他那个哭着的样子,和当初在司令府里切诺诺躲在他后面的孩子突然变得如此想似。方路杰慢慢地走到段启身后,往他已经裹了一层伤痕的背上看。段启的背很好看,线条漂亮,干净,带着股白玉一样动人的颜色。方路杰看了一会儿,眼泪突然掉下来。他伸手摸了脸颊一把,忍住颤声。“不就是伤嘛,谁没有,我的背也不比你好看……”段启背上一块小孩巴掌大的伤疤,像块硬生生贴上去的丑陋的泥巴,周围的皮肤都黑了,还没有从漫长的烧伤中恢复过来。

听着方路杰满不在意的评价,段启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受过伤,你是为程潜受的,你是全洪帮的英雄。可我呢?我是白白受的,我是活该,我是笨,我以为要救我的方哥,巴巴地跑去洪帮。你知道我当时遇到什么吗?你知道吗?你知道你还会推我下那样儿的地狱吗?啊?方路杰?你会吗?”

程潜公馆的一堂中此刻过分的安静,气氛像凝固了的胶水一样泛着焦躁。

“郑社长,这件事我已经挑明了,大哥的意思我已经转达到,怎么做您看着办。”

“长青兄弟这话说得好奇怪,难道帮主真的要为了一个下三滥的叛徒跟我翻脸?”

季长青本来就心里憋着火,此刻更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段启那时候还没进洪帮,哪来的叛徒这一说?郑社长您一世磊落,怎么那次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段启下那么狠的手?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这话我不认同,难道奸细还有分大小的?当初把老大哥害的残废的可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再说,用刑审讯我外缘社有那样的权利。长青兄弟怎么不想想我当时的处境?我洪帮和孙敬德的司令府私下里过节不少,那时候段启穿着他队伍的军装找来,我能放过他?”

“郑社长,这件事情要是说起来可就又一起您另一个大失误了,不用我提醒……”

“我知道我差点害了现在咱们潜堂的准堂主,可为此我也是受过罚的!”郑克挣性情刚硬,一听季长青提起他过去所犯的错,脸上瞬间激愤,双手扯开扣子把衣襟拽下来,露出胸膛上大喇喇横在上面的三道刀伤。“我已经领过罚,长青兄弟还要为这件事再来寻我的不是?”

一见到那伤口,季长青也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声音只好压低些。“郑社长,我佩服您正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会儿你要对一个小小的段启这么看不惯?他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对他?”

“是不怪他,怪就怪他长得一张不该长的脸,我一看见就恨不得撕了他!而且果不其然,让他活下来就是个祸害!那次不该只用了烙铁,应该直接给他一刀子,结果了他的命!”

“郑社长!”季长青这次真的忍不住,他没见过这么固执己见的人。“郑社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他长什么样碍着你了?”

“哼,长青兄弟,你进洪帮多少年?”郑克挣没由来的笑一声,别有深意地望着季长青。

“六年,我知道论资排辈,我今天站在这里和您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话不说,”郑克挣摆摆手,脸色却沉重。“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老了是真的。我问你,是想你知道,你来得晚,了解的东西没有我们多——你可知道,十六年前我们前洪风帮主是准备把位子交给现任帮主的大哥,程清的?”

“这我知道,可是请老大哥他……”季长青犹豫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对,程清的两条腿都废了,让贱人陷害断了脚筋!”

“这我知道,可是这跟段启的事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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