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下——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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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哥和长青都没来?”

身边连一张熟悉的脸都看不到,一个人死是很孤独的。

洪帮刑堂里的人是接触得最少的,那些人一个个站在面前时,就和后面那些供奉着的列代先祖的灵位一样庄严深沉。他们的面孔没有感情,但又好像早已经看透了生死一样淡定。

一个满面白须的老人是这个刑堂的执掌人。齐老站在方路杰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精亮得有些刺人。他对方路杰说:“帮主不在,如果你有话要留,我可以代为转达。”

方路杰怔然了一下,随后笑了,摇摇头:“没有,就是随口问问。”

“很少有人进了这刑堂之后还能想你这样笑得从容的。看得出来,你不在乎生死了。”

老堂主是执掌了这个刑堂三代的元老,洪帮里面任何一个人论资排辈,都没有他资历高。“我老了,今天这场刑事,本不该我来主持。可是几位老辈联名请我出来——他们希望你即使死后,也可以在这济公堂留名。”

大堂之上奉了三把红木座椅,济公堂的闻叔和以前“风堂”的莫老两人坐在上面,两张苍老却正气庄严的脸孔不动声色,亦不表示他们对方路杰的痛惜和扼腕。

“谢几位前辈,是方路杰辜负几位了。”

莫老是方路杰自进洪帮之后接触的最多的老一辈,他好围棋,总喜欢拉着对围棋明明一窍不通的方路杰对局。生气的时候不说话,总一副老小孩的样子,要是发起脾气,一定少不了那句“卧槽!”

此刻的莫老看上去和闻叔一样的庄严深沉,不见一点平日的古怪脾性。他抬头对方路杰望一眼,经历过时代变迁洗礼的苍老脸孔像一潭沉淀了百年历史的湖水的底。从容,却怆然。“你放心走吧,你走了,我就找老闻下棋。缺了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闻叔是个严肃的人,那张脸从来不见笑容。他对方路杰点了点头。

一切如尘埃落定,再没有半点回头余地。

周围站着一层层的人群,人群里面闪烁着一些熟悉而悲瑟的脸。陆肖的脸此时看上去最痛苦,他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每一点表情都直接地表达了他当时的心情。江绩不像陆肖,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个陌生人在看一个外人的生死。可是他那张因为失去一条腿而变得颓废的脸,此刻却充满了深沉的遗憾,看一个人,最可怕的就是遗憾。

洪帮是上海所有帮会的龙头,每次举行重大的决定,都会邀请其他帮会的人来,一同做个见证。这次只要受刑的人能活下来,那么恩怨一笔了,永世不追究。

所以当何家凡的脸出现在见证的人群之中时,方路杰一点也没有意外。他脸上淡淡的,带着将死之人全部的看淡和豁达。对何家凡笑了一下,好像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做无声的告别。

第三十二章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到这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过往如洪水一样涌来,排山倒海,暗无天日。

何家凡双手死死地攥紧,心里就像爆发了猛烈的岩浆的热流,滚烫得叫他生不如死。

可是他面孔上沉静,带着历代青帮主人特有的深沉和魄力。

自从方路杰和他正是绝交以后,他就很少为什么事情动容,那张年轻的脸过早地有了昏黄的沧桑质感。他就像是一面被过分打磨过的镜子,光滑坚硬,理性固执。可是当再一次他看方路杰的脸时,他还是觉得就像在看一座山,一座他走进去就再也找不到出路的山。

济公堂上缭绕的神香就像一股股送人离世的轻舟,渐渐地升高。何家凡攥紧手,听着齐老在大堂中央念诵祭天词。

方路杰被刑堂两名青年带到正中央竖起的木架上,铁链锁着他双手,哗啦啦,将他陈列在历代先祖的灵位面前。

这座木架是同洪帮的历史一样漫长而沉默的见证人,它上面被打磨得光滑发亮,像一个冷静客观的老人一样见证了一个一个,被绑在上面的人的灵魂的飞升。

背后的木柱硬实坚定,背靠着它时很稳定。方路杰闻到木架上淡淡的檀香味道,原来这是一棵上好的千年檀香树做成的。也许只有这样珍贵的东西才配得上做生死之间的轴承,才能载得动一个人灵魂的重量和心的负担。这棵树也许是在壮年被人砍下,轰轰然倒在万籁俱静的山林。

齐老在念诵祭天词,庄严而苍老的脸孔沉淀着年轻人永远领悟不了的辉煌与沉重。

“祭天执行,生死在天!”

“醒过重生,生而无怨!”

“两不相欠,死生由天!——”

在场的人似乎都在这一刻沉默了,每一张面孔沉默着,就像一片对世无言的树林。

齐老念完祭词,庄重的脸停顿片刻。他望着飞檐下露出来的昏沉的天,眼中不见一丝世间的尘埃。

他抬起手,两个青年人从大堂的两侧走出来。他们脸上和齐老一样,脱离了世间的牵绊一样,其中一个手里托着红色缎底的乌金托盘,托盘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三把用红色丝绳细细缠裹了刀柄的匕首。匕首端上来,最亮的地方竟然不是那些锋利的刀刃,而是那些紧紧交织的丝绳绑出来的鲜亮的柄手。

齐老抬起的手举到头顶,整个大堂里安静得就像沉浸了水底。接着他的声音才缓慢而沉重地响起,随着他放下的手,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三刀祭天,刑!”

方路杰看着陈列在面前的三把鲜红的匕首,心里时而安静时而嘈杂,那一瞬间变得复杂和漫长,他好像脱离了正常的时间的轴线,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现在正像慢镜头一样缓缓进行着的事。

“一刀祭天——痛改前非!——”

“二刀祭地——肝胆相照!——”

“三刀祭人——生死由命!——”

祭词念完,一切的节奏就突然变得快了。

面前两个青年,一个拖着刀,另一个双手从三把刀中取出一把,然后他抬起头,用漆黑的双眼望着方路杰。那一双眼就像一个漩涡,深得能将人吸进去。方路杰一晃神,那把刚刚还被青年托在手里的匕首就深深地没进他的血肉之中。

“!!……”

那个过程快得无从反应,方路杰深深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喉咙里才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木架上的铁链随着他的悲鸣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然后他迅速地失声了,脸上像被咸涩的潮水浸泡过一样惨白。

鲜红的血从他身上流下来,蜿蜒着像一条爬行的红色溪流。他整个人虚脱了,无力地靠着手腕的锁链支持着站立的姿势。长青说的对,这第一刀扎在穴位上,不要命,只是要人活活地痛。

就如同第一句祭词说的,痛!改前非……

方路杰一双眼无神地半睁着,他逼到绝境般地死死攥着手。这才是第一刀,后面还有两刀呢。他默默地闭上了眼,心里叹息般的一声:

“程潜……”

第三十三章

程潜将自己深深地锁在离济公堂不远的崇文堂香堂里,命令今日不准任何人打扰。

济公堂举行所有有关祭天的仪式时,大堂外都会雷动鼓声。上一次听到那里的鼓声是什么时候?是方路杰加入洪帮核心三堂五社仪式时。那时候他在济公堂的内堂中激动地等待着鼓声响起,心中热烈而充实。他向往着那一刻到来,他觉得那是和他遇见方路杰一样的,令他激动不已而幸运不已的时刻。

此刻他心惊肉跳,等着稍后会传进来的鼓声。当鼓声响起时,行刑就开始了,他的小杰就要从这个世界上不见了。

仓皇低沉的哭声从程潜喉咙里压抑地释放出来,惨痛无助,含着他对心爱的人全部的悲瑟和苦楚。窗外的天光多么刺目,那高高悬在头顶的太阳是否真的有神明在掌控?一个人死去之后灵魂是否真的会留守在他生前最爱的人身边?如果真的有,那神明会允许他们的灵魂将来相聚吗?……

“路杰,路杰,我该怎么做?……”

程潜沉浸于悲痛,面孔垂下来抵住面前的桌子。而这时鼓声响起了,铿锵的鼓点像一发子弹,深深地钻进程潜心脏。他双手揪紧胸膛,头垂下来在大理石圆桌上重重地撞击。而那种低沉浑厚的哭声像动荡的大地一样,使整个世界都乱了。

“痛改前非”的第一刀之后,方路杰渐渐地陷入恍然。他半睁着眼,静静地看周围的世界和人脸。

第二刀是肝胆相照,是这个威武了半个世纪的帮会的精神的根本。

方路杰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和程潜是否肝胆相照过,如果相照过,那一定还照顾得不够,所以最后他失了程潜,程潜也没能留住他。好像在过去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他是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为程潜做些事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助程潜,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和程潜比肩站立。可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他最终不能和程潜站在一起。

第二刀的祭词已经开始了,面前那个执刑的青年人已经拿起来第二把匕首。

高堂上供奉着一排排整齐而庄严的灵位,在神香之后静默地旁观着世间的一切。按齐老说的,他死后也会被人在这里立起一尊灵位,他也会成为这些冷静见证着时代变更的人的其中一个。以后当他的灵魂高高地在上面向下看时,他能够看得到程潜吗?程潜会看到他吗?当程潜抬头仰望他的灵位时,他们的视线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温柔地触碰吗?……

方路杰闭上眼,停止了对未来的思考。

他想,还是不要看见吧。于自己、于程潜,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时代里浑厚的钟声沉沉响起,神明们居住的天空如此浩瀚而孤独。一开始就不得人世许可的感情,果然就要断得不堪。方路杰渐渐迷惘于眼前缭绕的云烟,视线再看不清周围任何一张脸。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是那条被张并生伤过之后就遗留在眼睛上的那条红色的裂缝,那是他的人生,他永远也补不好的缝。

“眼睛怎么样?”

“医生说了,恢复得好的话,还可以保住部分视力。”

“那就好。”

“我快成瞎子了还好啊?”

“没关系,有我在。只要你还活着,就成!……”

时光断裂了一道面,寂静无声地把过往倾洒在了眼前。那是一张张昏黄的照片,上面凸显着他们每一张笑和哭的脸。盛大的过去和现在的局面衔接,变成了一副从云端坠落泥土的黑白的图。那张图是他可以用心收藏起来,可以用来囊括他过往一生的记录。

“程潜,你大哥说世上没有打不垮的困难,有的,只是被打垮的人心……我承认我的心,被打垮了……对不起。”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第一章

昏黄的时代上空流淌着一潭青灰色的云团,使整个上海的天空都在这样的颜色下变得深沉。季节转了一个来回,静静地,又走向之前的那一片金黄色和火红色交缠绵延的秋天。大概是这样的季节见的多了,再看时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就好像在透过一扇过去的窗在看世界,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会充满了一种昏暗的颜色和气味。

一群朋友在东兴茶楼聚会,在一间宽敞的包间里热闹地坐了一大桌。大家都是很久没见的老同学,毕业后就各奔东西各自闯荡,现在突然见面,席上大家的脸都有些生涩,各自激动着,又有些生疏地不好意思太热火。后来聊天聊了一会才重新熟络起来,过去那种无间的亲切感又回来。

吴墨林是前年从法兰西回来,接近两年的故国洗礼使他身上的那种中华血液又重新醒过来,现在看着眼前的人和事时,他已经不再觉得那么难适应,反而还是觉得无比充足,渐渐都有了一种回来了的惆怅和轻松。但是回来后有一件事却从此成了他的心结,让他深深地觉得物是人非。

东行茶楼的回廊非常地漂亮,外面对着正日益喧嚣起来的光华大街,一路的夜市灯火明亮,奢美异常。他点了一支烟,一个人默默地抽起来。一团雾气从他面前升起来,他忍不住对夜空叹了口气。

“莫林,干嘛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抽上烟了?”

朋友从隔间出来,正好看到正一个人在长廊上吸烟的吴墨林。

“没什么,就是想起个人,今天的同学会,他没来。”吴墨林又吸了口烟,头抬着望向空顶的月亮。

那朋友也是熟人,知道吴墨林说的是谁,于是一时间也沉默了,有些怅惋地面露惋惜。本来一个人你对他不是特别关注,只是后来在你并不关注他的时候,他突然消失了,于是这个人就很难不在你的脑海里凸显出来。“那会儿不觉得路杰有什么特殊的,就是觉得他长的俊秀,人又特别安静。大家谁也想不到,那时候班里最安静最低调的一个人,竟然后来弄出那么大的事迹来,如果还有机会,也真想再跟他说说话。我知道那时候你跟他关系好,但是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太过分伤心了。”

吴墨林摇摇头,眼里变得复杂。“不是伤心,我是时常在想,这世道怎么就这么无常。像路杰那样的人也有归于尘土的一天,那我们这样的,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呵,都说出过国门的人都会被外国那些思想给感染,弄得特别容易忧愁和喜欢研究世界观,看来是真的啊。都回来两年了,还没掰过来?”

吴墨林回头对朋友只好笑笑,表示自己也许真的是多愁善感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活着的时候就是看着别人的生死,别人也看你的生死。大家都没什么区别,无论是先走的还是后走的,都一样,遗憾。

“对不起,请让让。”吴墨林正无比叹惋时,茶楼的伙计正端着托盘经过。这里是长廊,不仅是可以看风景远眺,也是这个茶楼的主要通道,基本上客人伙计上下都得在这里过。吴墨林把烟蒂扔了,和朋友往墙根退了退。他还在想方路杰的事,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新年前的一个多月。他和方路杰偶然在街头碰上,于是就在路边的小摊上叙起旧。

方路杰的变化是在太大,短短的数月使得他就像经历了数十年一样。

“还认得我吗?”方路杰穿一身深青色大衣,眉目间显然带着又遇故友的沧桑感。他没说任何的客套话,而是似乎极不自信的问一句,还认得我吗?似乎他也知道自己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他自己了。那时候他就坐在方路杰对面,他感到心里不明显地刺痛了一下,似乎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方路杰之后一直不顺知道不堪的结局。

面前的伙计道了声谢就走开了,腰弯的很深,脚步也很快。吴墨林也没在意,和朋友在长廊上又观望了一会,然后相互拍拍肩膀就又回了聚会的包间。在进门的一刹那,那朋友还没望了望外面,回头对吴墨林说:“刚才那伙计看着好像特别俊秀,呵,现在东兴茶楼的也学舞厅酒楼,注重起门脸来了。”吴墨林脸色一瞬间苍白,狠狠地怔了一下,然后他突然转身又冲出长廊,整个人像飞一样一直冲到刚才那伙计消失的转角。但是转角后面只是一些上上下下的人流,没有特别突出的,也没有特别俊秀的。吴墨林再次怔了一下,有些失神。然后他苦笑着摇摇头,想自己真是所思所梦,竟然连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都生出来。

第二章

这时候朋友也追出来了,大叫着你怎么了。他回头笑笑,对朋友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刚才想起好像见到熟人,呵,看错了。”

秋天的夜晚其实一点也不安静,闹市里不比乡郊,听不到那些在夜里嘶嘶鸣叫的小虫儿声,有的只是鼎沸的人声和车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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