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两人陷入唇枪舌战之中,被夹在中间的王子恒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应该是这桩连续谋杀案的重要关系
人,但很微妙地完全插不上话。
他知道他们争执的中心点是自己,却不明白为何一方死命替自己说话,而一方又不肯信服,就连侦讯他的警官也有些不
知所措。
两人的激辩,因为一通突然的电话而中断,队长接起手机后几分钟,便切断通话,叹息着宣告他可以走了。
「你们公司来头不小嘛,记得替我向你老板问好啊!」队长的口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讽刺意味,显然他能顺利离开,正是
员工们称为「Boss」的老板万明晓替他疏通的结果。
临走前,警官又以近似恐吓的语气警告他,他的嫌疑还没完全排除,灵量不要乱跑以方便联系。
终于能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令王子恒松了口气,不过令人沮丧的是,他的背包被警方列为证物,要等采证完才能
归还。
「真是太糟了……」他垮下肩膀步出侦讯室,心头一片乌云密布,他的3DS还在背包里,这下他好不容易挽救起来的好感
度,等于重新归零了。
踏着沉重的步伐准备离开,有人却从他身后快步越过,望着那气质出众的挺拔身影一、两秒,王子恒才想起对方正是极
力帮他洗刷嫌疑的「教授」。
对了,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Vincent!」一出声,就连王子恒都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他也不懂自己为何会一时冲动的喊住对方。
男人略显迟疑地停下脚步,在回过头来的瞬间,向他投以依然魅力四射的笑容,「英国腔。原来你的另一半血统来自英
国啊!」
男人说对了,或许是受到父亲的熏陶,他的英文说得比中文好,也在大学时进修拉丁文,但王子恒不晓得是否该跟尚未
熟识的人聊这么多,因此保持沉默。
「抱歉,是我太多话了……我没料到你会叫住我,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
「我是想早点离开这里啊!」王子恒不经大脑的率直言论,惹得男人发出轻笑声,他这才察觉自己太坦白了,「你……
认识我吗?」
男人忍不住「噗哧」一笑,抛去方才温文儒雅的伪装,放声大笑起来,「拜托!我都已经拚命暗示你了,没想到过了这
么多年,你不会认人这点还是没变,我以为你好歹会记得同学的脸。」
「咦?同学?」想起对方曾说过「他的确不太会认人」,这句话如今想来,或许不只是替他辩解,还带有揶揄的意味。
只不过,这开怀大笑的嗓音和不减魅力的双眼,也更加眼熟了……
「你……到底是?」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国中同学。」
「国中……」王子恒倏地浑身僵硬,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青涩时期,「你……你是……」
「成岩国中,第五十一届毕业生。」男人露出俊美到令同性嫉妒的笑容,宛如绅士般以优雅姿态向他伸出手,「十年不
见了,我是霍文森。」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满溢而出,挡也挡不住,可怕的回忆,有如潮水迅速涌上心头。
王子恒瞬间想起,自己二年级转学到那所国中的第一天,身为班上领导人物的霍文森曾以如沐春风的迷人笑容,亲切地
问他,「你喜欢这间学校吗?」
那笑容,驱散了他对转学的不安。
他也记得毕业前的某一天,湿漉漉的地板传来清洁剂刺鼻的气味,嘲笑声、叫嚣声不绝于耳,包围着浑身湿透的自己。
不愉快的回忆让他耳根发热,身体却异常冰冷,无论有多难受,都无法从困境中逃脱的绝望感全数回笼,而那些包围自
己的人群当中,眼前这个人年少时的脸庞清晰浮现,对他冷眼相待。
如今,阔别十年的国中同学,正以低沉悦耳的嗓音询问他,「你喜欢喝咖啡吗?」
活了二十五年,王子恒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五岁时,他不明白小朋友为何都指着他笑;十岁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老是遭到排挤;十五岁时,他更不明白,为何总
是有人喜欢找他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自认没有招惹任何人,但以霍文森为首的那群人却没事就取笑他的长相、说话的腔调、模
仿他戴牙套讲话漏风的样子,甚至拿走他的私人物品,起初只是藏起来害他找得团团转,后来竟堂而皇之地宣告「扔掉
了」。
霍文森拥有比同龄学生更结实修长的身躯、引人注目的俊美脸庞,无论在学业还是运动上的表现,全都出类拔萃得让人
嫉妒,理所当然成为焦点。
他不只是班上的领导者,更贴切一点说,简直是教室里的国王,所有人都臣服于他、讨好他。
他曾经非常羡慕这个人,但后来只剩下深深的厌恶。
当年他不明白霍文森为何如此针对他、讨厌他,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如此厌恶他,在国中生涯的最后一天,又为何那样
对他……
「这间店的评价还不错喔!」十年后的霍文森,擅自带他走进咖啡店,擅自选了靠窗的位置,更擅自招手请来女服务生
,擅自替他点了据说是店内招牌的拿铁和千层派。
思绪瞬间从年少时拉回现在,王子恒一时间难以适应而有些恍惚,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拿起手边的小叉子,戳向
被霍文森切成四片的千层派。
啊!他又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男人牵着鼻子走了。
不过,他的懊恼在将味道和外型都很完美的千层派送入口中之后,全都烟消云散。
「真厉害……千层派很难切得这么好耶。」
他们公司的切派高手——秘书高逸达曾说过,千层派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派皮层层迭迭的酥脆口感,搭配柔软香甜的内
馅,因此派皮很容易碎裂,或者在切的时候挤出内馅。
「秘诀就是心狠手辣。」霍文森说出和高逸达相同的心得,以毫不搭调的优雅动作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面对漂亮
过头的东西,如果出于怜爱而不敢动手夺取,永远也无法属于自己。」他说,眼神带着些许深意射向面前坐着的人。
但王子恒没注意到这道明显过于锋利的目光,只是无法理解地歪歪头。
这个小动作惹得霍文森发出轻笑。「我随口说说而已,你不用一脸困扰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变。」
「是吗?」低下头,他不喜欢霍文森提起过去的自己,说他「没变」、「和以前一样」,犹如宣告他脱离不了悲惨的少
年时期。
「我想你没发现吧,除了我之外,刚才还有一个人也是我们的国中同学。」
「……咦?」王子恒睁圆了双眼,这倒是天大的坏消息了。
「队长啊!」霍文森忍住想笑的表情,就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他了」。
直到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吴纪棠」,王子恒才稍微有些印象。
他记得那个人当过班长,是班上功课前几名的学生,不过和霍文森那群人并非同一挂的,当然也不和自己一挂。
不对,自己从来没有和谁同一挂,一向都是独来独往……或者说,刻意被孤立。
「其实我国中时和他处不来,所以知道协助的对像是他时,多少有点尴尬,但工作归工作嘛!」霍文森表情泰然自若的
说。
王子恒立刻想起两人之前在侦讯室的争执,尽管各有各的立场,却不参杂私人恩怨,算是相当专业的表现。
当然,这是在吴纪棠讽刺他「你中文程度没退步」之前。
「你就原谅他不顾旧时的同窗情谊吧!他也是职责所在,该怀疑的还是得怀疑。毕竟我们活在一个连儿女都有可能杀害
亲生父母的世界里啊!」
王子恒看他无奈的苦笑,心想这个人应该见识过许多真实的人性黑暗面。「你真的见过杀人狂?」
霍文森回答「是啊」的语气带着苦涩,开始说起自己国中毕业之后,全家移民到美国的生活。
一开始得适应不同文化,有时甚至要面对种族歧视的艰辛,到后来努力完成博士班学业,跟随恩师在大学担任助理,继
续研究鉴识学的经历,中间也穿插他实习时勘查犯罪现场遇到的趣事。
在霍文森简明扼要的叙述中,辛苦的部分都被轻描淡写带过,大多以幽默的语气强调有趣之处,但王子恒明白,这个人
获得如今的成果,付出的肯定比他所说的辛苦好几倍。
国中毕业以后,自己没和任何人联络,自然无从得知霍文森去了美国,以及吴纪棠当上警官、甚至担任队长的事。如今
听听这些有趣的故事,竟觉得挺有意思的。
「其实我还配不上『教授』这个头衔,是纪棠这样称呼我之后,其它人也跟着喊。他那些部下们不知道他是在讽刺我,
因为他没想到请来短期指导的人不是我的老师,只是我这个助理而已。」
「我觉得你很厉害啊……鉴识学是门实用的学问。」
真是的,自己怎么开始称赞起曾欺负过自己的人?王子恒有点懊恼,却在看见霍文森欣慰的笑容后,化为云烟。
算了,男人的心胸不该如此狭窄,毕竟他刚才还帮自己说话。
「所以……你才会说我不像杀人凶手吗?」听完了霍文森对方才他陷入的案情简单说明后,王子恒不由得问。
「能够不被警方抓到,代表凶手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因此,我可以断言你绝对不是。」
「……你是说我看起来很不聪明?」
「不是,我是指你没有他们那种细心到神经质的特性,如果要证据的话……」
霍文森的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这一瞬间,王子恒彷佛看到十年前,对方那带着恶意的坏心表情。
然而,只见对方指着嘴角,说了声「这里」。会意过来的王子恒,仿照他的动作抹抹唇边,定睛一看,手指上沾着些千
层派的余屑。
秉持不浪费食物的宗旨,他立刻将指头放进嘴里,舔了个一干二净。这千层派不愧是店里的招牌,仅存的碎屑小归小,
口感和香气依旧令人回味……
「呵……呵呵……」
身旁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王子恒赫然发觉,自己无意间做出的舔手指幼稚行为已被霍文森亲眼目睹。
一股热潮瞬间涌上面颊,他低头猛啜咖啡掩饰羞愧,结果喝得太急还呛到,吓得一旁的霍文森停下笑声,紧张兮兮地问
他「没事吧」。
太好了,真是丢脸到家了!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王子恒忍住强烈的自我厌恶,应了一句,「没事啦……」
「没事就好。对不起,我不该笑你的,只是觉得你……实在是太……」
「太怎样?」不懂霍文森为何不说下去,没听到答案的王子恒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深刻凝视自己的漆黑眼眸。
那见证无数犯罪者、具有优秀洞察力的眼睛,彷佛能看穿他所有的犹豫和自卑,看穿他对他既羡慕又恐惧的矛盾心情,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国中毕业典礼那天,透过被水模糊的视线,和对方四目相对的刹那……
「王子。」
突如其来的温柔呼唤,将王子恒拉回现实。
霍文森眼中只剩下亲切的笑意,问道:「我也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王子恒对于这十年间的落差总是反应不过来。记得国中时,对方从不喊他的名字,只有故意讥讽他的时候,才会叫他「
钢牙王子」或「宅臭国王子」。
难道这个人全都忘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不只先认出自己,还记得他不会认人,那当然不会忘记他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事情。
可是他不想追问、不想提起,否则只会显得自己甩不开过去而已。
最后,王子恒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了句「都可以」,而霍文森也抱以友善的微笑。
「今天真是为难你了,毕竟这件案子太过离奇,而且一直抓不到凶手,大家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我知道,但我不是凶手。」
「我知道,我相信你不是。」坚定的口吻、诚挚的表情,从霍文森口中说出的话,令人莫名安心。
「我也相信,你真的只是被蝴蝶吸引过去。你从以前就只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什么也动摇不了你,一副意志坚强
的模样。」
王子恒困惑地眨着双眼,他从不知道对方眼中的自己,有这样的特质。
「很美吧?」
「咦?」突然抛来的问题,令王子恒反应不及,「什么很美?」
「我是说蝴蝶!你说过你是被蝴蝶吸引,才会跑进命案现场。」
「嗯,因为我从没看过那种蝴蝶。」他老实的回答。
「我之前也没亲眼看过,那种蝴蝶的名字是『瞳纹蝶』,是来自南美洲的罕见品种。我调查了一下,全台湾只有几座蝴
蝶园饲养这种蝴蝶,而且大多已经停止培育了。」
霍文森向他解释,瞳纹蝶对于环境的湿度、热度及食物相当挑剔,没有经过精心设计的人工雨林,根本无法饲养成功,
培育者甚至得模拟热带雨林的强烈气候变化,才能培育出真正的瞳纹蝶。
「只要撑过艰难的环境,这份坚强会让它们蜕变成绝美的生物。正因为它们很美,也很致命。
「根据死者身上出现蓝紫色尸斑这点,法医初步推测是中毒死亡,不过还是要等完整的验尸报告出炉才能确定真正死因
,至于他们是怎么中毒的,又是另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是蝴蝶的鳞粉吗?」
「一般而言,蝴蝶的鳞粉没有毒,只是碰到蝴蝶也不会有事,你自己不就印证了这个论点吗?」
王子恒顿时恍然大悟,不然曾让蝴蝶停在手上的自己,应该也会中毒才是。「的确很匪夷所思……」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蝴蝶园走走?」
「咦?」对方如同提出约会的自然口气,怔住了王子恒。
「我刚才说有培育瞳纹蝶的几间蝴蝶园,最近的那间距离这里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虽然我向警方提过蝴蝶园的事情,但
他们目前的侦查方向是以追查凶手的身分为主,而我,则是想以研究者的角度分析凶器本身。」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好像很感兴趣。」
再度被霍文森说中心思,王子恒不甘心地咬咬下唇。好吧!他的确是对难解的谜题没有抵抗力。
就像解谜类的电玩一样,一开始的剧情越走越模糊,但越靠近真相,就越会发觉之前获得的线索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他的兴趣也得建立在自己并非嫌犯的基础上。
「就当作替你自己洗刷嫌疑吧!」看穿了他的迟疑,霍文森又补充,「只要揭开凶手的犯案手法,他们对你的怀疑也会
不攻自破。」
王子恒旺盛的好奇心一直在鼓吹他答应,但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却又令他裹足不前。
那段灰暗的过去是十年前的事了,他不该为此耿耿于怀,却不免困惑对方为何能假装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
在咖啡厅这种公共场合里,他或许可以假装镇定地和霍文森聊天……即使大部分时间都是对方在说话,可是单独和他结
伴同行又另当别论了。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再涉入这桩凶杀案半分。
好奇归好奇,但他还是想安静过自己的日子,不惹是生非,顶多注意一下新闻,耐心点等警方破案就好。
「我会考虑看看。」尽管嘴上这么说,王子恒已暗自决定不再和霍文森或疯子凶手有所牵扯。
「考虑看看……是吗?」霍文森仍维持着微笑,话语里隐含着些许暧昧不明的情绪,似乎看穿了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