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前朝濮翊皇弟于此封禅,并在半山一面北背南的平坦之处修建封禅台。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是平整,想像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祈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现而今,前朝久逝,晋殇王朝已统治中原二百余年,国力尚强,君主未昏,徒留一方石头和可容万人的广地为后人瞻仰。
自晋殇开国伊始,弃之不用的封禅台便被武林人士利用起来,二十七年前,一代神话费玉珂便是在此地被推举为武林盟主。其后,费玉珂归隐山林不知所踪,江湖亦是动荡贫仍,这封禅台便闲置了二十七载。
而今日,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废弃广台又沸腾起来。一时间旌旗蔽日沙尘滚滚,各色旗帜和衣饰交织在一起,使得这遍布密林的山麓一时风头无两。
来自众多门派的人物,不论是手握权柄的掌门还是籍籍无名的弟子,都是义愤填膺正义慨然的模样,因为他们此行只为一个目的,也只为一人!
怀揣着一腔滚滚热血,群豪来到这凤凰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山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众人向北望去,遥见成皋玉门,有天堑之称的凌江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岳阳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太狮峰,这是小狮峰,两峰笔立并峙的是双臬峰,三峰插云的是三蚩峰。”
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青城派所在的青城山。那日我到青城去,颇觉青城之高,但从此而望,青城原来是在凤凰山脚下。”
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
“难怪吴玫吴掌门要在此接揽众人上山,想来也是看重了凤凰山的高峻秀颀。”
“咦,”第三位老者打断他的话道,“今次我们来凤凰山,所为何事?”
“这还用说?众人皆知,是为讨伐魔教妖人而来!”
“这便对了。”老者神色颇为神秘,“这凤凰山自古便是那皇帝老儿封禅祭拜之处,想那萧魔头多行不义,枉造杀戮,若是在此将他正法,正应了除魔祭天的法偈。此行不仅超度了那些枉死的正道亡灵,更能大大地灭了魔道的气焰。哼哼,”老者神色一戾,“说得难听些,便是杀鸡儆猴,也能让那些魔教妖人知道武林正道的厉害!”
“可是……这萧魔头,可不只是一只鸡这么简单呢。他既是摘星楼楼主,其下希夷楼、安定楼、泻玉楼皆是一方霸主,这‘猴崽子’一多,怕是不好吓唬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此三楼皆有分楼主统领,虽听从萧红楼统一调遣,但况寒声、穆司同和凌一色地位齐平,皆是多有权柄的厉害角色,又怎会安心听从别人指派?只怕是暗斗还来不及,红衣楼多是女流,更是不在话下。到时我们再各个击破,嘿嘿……要击破这失了狼王的狼群,还不是猎人手到擒来的事?”
“原来如此,”老者身后一位背着大刀的少年侠客也凑过身来,插言道,“可是这道理,那个狡猾多端的萧魔头难道不知?”
“呃……这……”先前的老者打了个突,目光躲闪了片刻才勉强道,“怕是那个妖怪自视过高,自……以为敌得过我们这些武林正道,所以才……”
“正是正是,”又一老者帮腔道,“况且那妖人暗里笼络了不少门派,他定然料想不到今日会有如此多的正派人士来此,所以想逞一逞英雄,也未可知。”
可是这一路之上,萧红楼一人杀了你们多少人啊,唉唉……
少年侠客反身望了望山下,只见枝叶掩映、山路上的各路侠客虽不说摩肩接踵,却也称得上人头攒动。少年被各色旗帜晃花了视线,不由揉揉眼睛,继续搭腔。
“可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还望各位高人赐教。”
“呵呵,少侠客气。高人不敢当,你且问吧。”
“我听说这萧红楼是个喜好男色的……妖怪,呃……莫非他也曾染指过三位高人?”
“这是什么胡话!”其中一个老者登时怒红了脸,“那萧红楼怕是做我们孙子还嫌小,你……你简直是……荒唐!”
“那是他……染指了你们的孙子?”
“哼!我等见你年少无知才不与你计较,话说到这里已是荒谬已极,不想被我等教训,你还是快快离开吧!”话至于此已极不客气。
“既然如此,”少年依旧不依不饶,“你们为何要上山?还皆是一副与他有深仇大恨的模样?”
“哈哈哈,这有什么,魔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
“那惨死其手的庞门大当家庞世通,乃是我三儿媳的六姑丈,”又一老者道,“哼哼,便是没有此缘由,我等正道人士,也不能坐视他萧红楼滥杀无辜而不理,定是要消除魔道,匡扶正义!”
“嘶……如此说来……”
“我说少侠,”老者上下打量,“我见你仪表堂堂,相貌不凡,话语之中却对那魔头多有偏袒,莫非……”
“小彤,小彤!”
自山下跃近一个明黄色身影,待到近前众老者才发现,来人身形灵巧,脸颊处却遮了一层薄纱,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眸子。
“卞小彤!你……你他妈的再敢给我跑一步试试!”
“呃……”背着长剑的少年瑟缩了一下,突然伸手一指,“哎你看,那是什么?!”
说完,扒拉开挡在身前的众老者就脚底开溜。
来人自是不会再上他的当。
“卞小彤!你是不是迷上那个不男不女的妖精了!你给我说清楚,卞小彤!——”
气赳赳的声音震动林樾,那个名为卞小彤的少侠却已经窜出去百步开外。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呃……这“不男不女的”说的是谁?莫非……只的就是萧大魔头?可是,世人皆称这魔头“妖人”、“妖怪”,这……又何来“妖精”一说?
第六十八章:凤凰山(二)
继峨眉静贤师太及众弟子之后,少林主持慧曻带领达摩院十八武僧踏风而来。
青城派掌门吴玫得到通报后,又惊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圣手天尊”慧曻大师居然亲身驾到,忙携众弟子和霸刀门门主贺商迎了出来。
慧曻乃是当今武林执牛耳的人物,吴玫和贺商虽无缘多见,毕竟有数面之缘。所以两方相见之下,不免互相寒暄数句。
慧曻身形高大、二目如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不怒自威不可侵犯的凛然气度,虽近耄耋之年,却刚劲如老松,温润如暖玉,丝毫不见老态。口称佛号之时,亦在吴玫身畔瞥见一个青灰色的身影。
“这位是……”
吴玫急忙退到一旁,躬身施礼正要回答,身旁之人已经上前一步,温温然道:“在下擒月谷,笑儒平。”
“哦?竟然是笑谷主亲来。”
慧曻微眯着双眼上下打量这这位年少有为、与萧红楼齐名的擒月谷谷主。只见此人身形高挑单薄,面容温润俊朗,竟是一副超尘脱俗的相貌,眉眼间又有几分肖似故人……
一种熟悉的疑惑又漫上心头。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笑谷主年少有为,又有此正义之举,实是武林之福。”慧曻单手施礼,目光瞥见笑儒平身后分别着紫衣和青衣的一男一女,便知他二人武功都在上成,而后又看回笑儒平身上,“擒月谷为此役出力良多,老衲在此先行谢过。”
“大师言重了,”面上俱是谦恭之色,笑儒平也回之一礼,“当世妖魔,人人得而诛之,此乃江湖人江湖事。更何况在下不过起了个牵引的作用,各大门派尽皆出谋献策,尚有多位侠士为除魔亡殁,他们才拿封功榜上的第一人!”
“慧曻大师,笑谷主,”一直静默不语的贺商谨慎地打断他二人的对话,“天色不早,我们到封禅台顶再做详谈,如何?”
“正该如此,”笑儒平侧身让出主位来,“大师,请。”
慧曻却是先四顾了一番山色和人流,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依笑谷主所见,今日情形,可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笑儒平一愣,“却有些奇怪,不知大师所指……”
“邻近凤凰山,沿途多了数队三教九流之徒。依老衲看,这些人绝非平常百姓那么简单。”
“大师的意思是?……”
“罢了,”慧曻微一沉吟,“我们封禅台上再说。笑谷主请。”
“请。”
上山这一路,笑儒平就行在慧曻身后三步处。慧曻听声辨人,只觉这笑儒平呼吸短促、脚步虚浮,竟有功力不济、重伤在身之像,心下不由奇怪。但未及相询,便一路到了台顶。
旌旗蔽日,西风猎猎,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江南已是春桃吐信的时节,凤凰山顶却是一片萧冷肃杀。
各大门派的掌门弟子数千人汇集在以封禅台和封禅楼为中心的广台之上,严整的军容和肃穆的神态,将这一先祖皇帝用来祭祀的地方烘托成了修罗场。
一片庄重静谧之中,只见青城派掌门人吴玫正在邀请慧曻大师登上封禅台去。
慧曻笑道:“老衲不过是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为擒敌,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
吴玫道:“方丈大师说这等话,那是太过见外了。”
慧曻看了看笑儒平,道:“宾客都已到来,吴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老是陪着我这个老家伙了。”
吴玫道:“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禅台。
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道:“众位朋友请了。”凤凰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分坐在广台四周,吴玫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各人耳中。
“自二十七年前费掌门归隐山林之后,武林凋敝,正道靡衰,大义不张,虽有少林大师坐镇,然慧曻大师及少林弟子毕竟是方外中人,心存与世无争之念。近年来江湖祸患频仍,孽乱恒生,乃至魔道妖人逍遥法外,直至这邪火日益做大,竟成了武林一大祸患!”
“自六年前开始,萧红楼带领摘星楼楼众淫乱江湖,败坏人伦,做出无数苟且之事,甚至害死破冰崖崖主徵龙翔、玉峰庄庄主胡璿、霸刀门门主贺霸天等人,连……连老朽的犬儿也……”吴玫悲愤至极,强忍泪水继续道,“今次萧红楼倒行逆施,更以残忍至极的手段杀害丐帮七袋长老吴大猷、雉酉简,庞门大当家庞世通,“斩阎罗”撒卫明,“琼林七刃”中的首贤林晋楠、三贤蒲任等众多正道侠士,这些……皆是“黍离生”莫晗亲眼所见!”
吴玫向台下一清瘦青衣人望去,青衣人缓缓点头,面色晦暗,那人便是鞭马坳一战中唯一幸存的“黍离生”莫晗。
吴玫声音越发慷慨激昂:“此等妖人如若不除,武林还有何正义可言?狭义怎能生张?江湖还能有安宁之日吗?!”
“不能!”
“对!杀了他!杀了那个妖怪!”
“‘琼林七刃’两兄弟已经亡殁,苍天在上,我们无兄弟若不能为他们报仇,死不瞑目!”
“对!报仇!为师父报仇!”
“我们誓为四方海阁司马阁主报仇!”
“报仇报仇!——”
愤怒的声音震动林跃,正义之声气冲牛斗,惊天动地。
吴玫嘴角抽动着,充血的眸子里满是仇恨和报复的快意。
笑儒平和慧曻对视了一眼,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座的各派掌门和高徒,众位皆是正道武林之翘楚,”吴玫向四个方向打了个稽首,“我青城吴玫今日忝列此位,不过以擒敌为先。众位仍是以慧曻大师和笑儒平笑谷主马首是瞻。不过吴某仍要僭越一句——今天这萧红楼若是有胆量献身,我们自然当下就法办了他!他若是没这个胆量,哼哼,我们定要端了他摘星楼的老窝,杀他个片甲不留,将萧红楼挫骨扬灰!”
“对!说得好!”
“挫骨扬灰!”
“杀他个鸡犬不留!”
“杀!——”
激愤的喊声震动得百鸟惊飞,各门派的人物纷纷亮出武器,露出森森白牙,似是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广台之上一时间沙尘四起,旗帜遮天蔽日,呐喊声动九霄。
“我……我说萧红楼,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事,让这么多人都……都这么恨你啊?”恨不能把你吃了!
邪魅一笑,萧红楼优雅地掏了掏耳朵,好像把众人和闻人宣的话都掏了出来。
“想不到,这个吴玫还真有些门道。”当初还真是小瞧了他。
“嘶……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的那些什么‘琼林七刃’、‘黍离生’莫晗,还有司马青岩那些,可都是半路上埋伏咱们的人吧?”
“不错。”萧红楼挑眉看他。
“那就奇怪了啊,”闻人宣伏在封禅楼的瓦顶之上向下张望,“如果不杀了他们,咱们就得死。难不成咱们都不动手,站在那里等着他们杀?这什么鬼道理!”
萧红楼第一次拿正眼看他:“不错,想不到一直待在宫门里的十七神捕也有如此明理的时候。”
“不不不。”我明理?我是真糊涂了才对!想当初爹让我学习武艺就是为了伸张正义,可是这些以“正义”自居的人又怎样?
“唉~~~小弟弟,你要学的还多着呐~~~”
无忧剑伤未愈,身子靠在一旁的斗角之上,面露戏谑。
“看到那个慷慨陈词的吴玫老儿没有?”扬了扬下巴,“当初他那狗儿子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被他糟蹋的黄花姑娘不知凡几,说他是个采花贼都是美化了他!若不是月儿……”无忧面露哀戚,“还不知道那龟孙子还要害多少条人命!”
闻人宣更惊诧了——正义、邪恶,究竟谁对谁错?他如今日日与邪恶为伍,却打得酣畅淋漓杀得痛快无比,他看到的是正义之士耍卑鄙手段谋害他人,他看到的是所谓的淫邪之徒为了保护自己的亲生姐姐而丧命,而他的姐姐却至死都不肯认他……难道所谓的正义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见他目光波动,无忧也知他心中所想。余光瞥见廖碧城,心中却未免担忧——他未曾受伤,脸色却比自己还不如,莫非是……无忧看了看这封禅台下的场面,微微颔首——看来是过于担心了……
“不过……我说萧大楼主,你觉得凭你的功力,足够对付这台下的上千义愤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