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楚青岫脚下生风般赶过来,却刚好看到林重楼滚下去的这一幕,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疾呼一声,人已经掠到了阶前。
林重楼躺在阶下,双眸微微闭着,听到那呼声便想要睁开眼,一睁眼却又被暮色光晕闪得眼前发黑。他抬手往眼前挡了下,下一刻自己的手就被捧在一双柔软的手里。
有一个声音,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在他耳边满是心疼地呼唤:“重楼重楼……你有没有事?”
“青岫、青岫!”他直起身来,虽然浑身在石阶上滚一圈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但若果这样可以见到楚青岫,就是在刀尖上滚又有什么所谓?
紧紧抱那一抹白衣入怀,他把头埋在他颈窝处,细细嗅着那发间肌肤上的淡淡馨香。
“青岫,”林重楼低声道,“你没事,真好。”
楚青岫浑身一僵,似乎明白了什么,奋力挣脱了他的怀抱,脸色因发力而泛红,脸颊上一抹染了晚霞的艳色在如玉清透的肤上显得异常的美艳动人。
林重楼看着,仿佛喝了醉生梦死一般,眼神都醉了。
“你骗我!”看林重楼脸上那种神色,楚青岫又气又羞,利索地站起身,才吸一口气便感受到胸口伤口细密如针脚一般的疼痛袭来。
抬手抚了抚伤口,他咬着牙道:“你故意做给我看的!”
是了,依林重楼的身手,即使高手环饲,又怎么会一息之间就给打软了膝盖从台阶上滚下来,败得这样狼狈这样彻底。他根本就是把所有的命门都展露出来给人,半点没有藏。
而他这么做的目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引自己出来,引自己……
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被掌控在别人手中,特别是现在被掌控在林重楼手中……这让楚青岫简直羞愤欲死,心道:姐姐是说对了,自己还真是给他吃死了。
林重楼不知他在想什么,他现在想的,是要楚青岫跟着自己走,是要和楚青岫在一起。
他们的确已经错过太多了,一份爱,可以在时光流逝中越来越醇厚,也可以在时光中越来越淡薄。
他怕在错过下去,楚青岫就要真的远离自己而去了。
林重楼一步上前,展臂将楚青岫抱在怀里,脸颊摩挲着对方的脸颊,发觉触之所及竟然毫无瑕疵,宛若羊脂光滑,细腻如处子。
他不由有些惊讶,“青岫,他怎么,半点都没有老?”
两个男子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已经是很令人震惊了,幸而兴庆坊几乎给安国公府和丹阳长公主府霸占了,也没有行人,不然再受行人指指点点,楚青岫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了算了。
听了林重楼的话,楚青岫本来羞愤的心骤然一凉,好似一阵极北冷风吹过一般。他怔了怔,忽然道:“因为我不是人,我是怪物。”
他伸手扯开林重楼禁锢自己身体的手,眼神都直了一般,口中喃喃道:“我是怪物。”
男子之身,却可以孕育子嗣,难道不是怪物?怪不得老天看不下去,一个……都没有留在世间。
他一步步后退,脚步仓皇趔趄,声音支离破碎:“我是怪物……”
秋水这样的神兵利器当胸穿过,却可以存活,难道不是怪物?
楚青岫深吸了一口气,对林重楼道:“你走吧,就当我已经死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牵扯,以前的一切,我都会忘记,你有你的家,你该回家去了。”
说完,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拾阶而上。
林重楼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本能想要留住楚青岫,从身后抱住楚青岫的身腰,脸颊贴着那上好丝绸包裹着的背脊,耍赖一样蹭蹭蹭的。
——“我不会忘了你的!我也不许你忘了我!只有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一句话你别想丢开我!
林东易扶额……
长公主府卫士望天……
楚青岫僵住……
只有林重楼还在不停用脸颊律动……
“好了!你们都给孤进来!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的!”长公主躲在暗处实在是看不下去,看林重楼那样子她浑身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想:这个人看起来不是挺正常的吗?怎么一见着青岫就疯成着这样?
林重楼这才算是把脸从楚青岫背上拿起来,却还是紧紧攥着楚青岫的手,硬是要和他并肩往里走,楚青岫就是再挣扎也挣扎不开,便再不动了。
长公主领着他们径直进了自己的寝院,而林东易在院前便给拦住,长公主府的卫士们拦了他却也没进去一个,林东易微一思量,也就一起等下了。
寝院的门合上,寝阁的门合上,酷暑里摆进的盆盆凉冰在角落里散发出丝丝凉意,长公主对他们俩道:“你们谈,说清楚了好些,我先出去了。”
楚青岫望了望那打开又合上的门,摸索着铺着百花缠枝织锦桌布的桌,坐在绣墩上,旁开的窗漏下些光晕的余韵,全都在他侧脸上大放异彩。
他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完了,就走吧。”他觉得这样的纠缠实在太累,好像能够把命都耗尽了也不够似的。
林重楼坐在他身边,凝视着他半边侧脸说:“我想问你一切,你不在我身边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要知道。”
楚青岫听了想笑,挑了嘴角道:“我的一切?我还有什么是你没有掌控的吗?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以前也是这样认为,可是现在我觉得没有,我知道的太少,所以你明明在我面前,我感觉,很陌生。”陌生地就像所谓的咫尺天涯,他讨厌这种感觉,他要楚青岫实实在在的,即便楚青岫是个神仙也是实实在在的神仙!
楚青岫叹息了一声,幽幽的:“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就要分开了,多说一句,就多伤心,不如不说……”
“我不会离开你的,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林重楼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离别必要,不由也火了,索性冷冷地对答,看谁坚定得过谁!
“那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以后,你就会离开吗?”
“我说了不总是说我们要分离!我不觉得就算我知道了什么就会选择离开你!”
那我说不说你都要缠着我,我干什么要说?“
林重楼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凶狠阴鹫地注视着楚青岫,一字一顿道:“你可以选择不说的。”
楚青岫抬起眼睑和他对视,两双瞳眸中倒映着对方的影响,一个脆弱,一个坚毅。楚青岫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这才明白自己对上林重楼根本没有胜算。
只要一看到对方的眼神,那眼睛里有很多情绪,在自己孤独的生命中突然出现,就像黑寂夜空中唯一的一抹暖色,他太渴望去拥抱那温暖,所以林重楼轻而易举便完全进入、渗透了他的生命。
那个年少轻狂还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挫折的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勇敢和快乐,只要每天醒来看到对方的身影,手指相触、气息相交、手掌相抵,恨不得对方所有的一切都印在自己身上。
那是最好的岁月,一生最美的回忆。
即便是现在,伤得那么重了,他还是不想忘记,每一次想起来,感受着,都还是会欢喜。
书上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时习惯了去顺从林重楼,却依赖林重楼,那么在今天,他依旧没有办法拒绝林重楼提出的任何的要求。
在林重楼的眼神下,他败了,一败涂地。
缓缓吐出肺部的气息,楚青岫勾了勾嘴角:“好,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林重楼面露得色,明摆在楚青岫面前,丝毫不掩饰,看得楚青岫连叹息的力气的都没有,给他气得胃疼。
林重楼头一个问题是他认为很重要的,并且深埋在心中很久,纠结了很久的。
“师兄,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喜欢月姬不喜欢我了?”虽然月姬已经澄清了,但是这依然是他心中的一个疙瘩,不吐不快。
楚青岫面色很古怪,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林重楼不着急,就这样盯着他看,看了半响,才听说他道:“因为我想要离开你。”
“为什么想要离开我?我做错……”林重楼忽然想到那个时候自己成亲了,但后来自己那样问竟然也丝毫没松口,他还是觉得理由牵强了。
换了句话:“就算我错了,可是那都是我娘的意思,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
“我当然知道。”楚青岫吁了口气,“所以我才特地邀请你来参加我的婚礼,那个时候我已经撑不下去了……但是就算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捧在你面前,你也还是不原谅我,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想要死心了。”
林重楼想起楚青岫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夜翻云覆雨不由愣怔了,面上露出愧疚的神色,但想了想,他忽然想起自己醒来时梦中响在耳边的最后一句话。
他一下子抓过楚青岫的手拉到身前,楚青岫给他惊了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有个问题,你要据实以告,不得说假话!”林重楼孩子气地说道。
“什么?”
林重楼有些激动,更多的是期待,“我想知道,倚歌他,是谁的孩子?”
楚青岫仿若被雷电集中,一时间目怔神移,魂魄不知在何方。
“你、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下意识避开林重楼的眼神,他嗫嚅着唇,“当然是琳琅她……”
“我说了你不许说谎,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你到底知道什么?”
林重楼像是找到藏起来糖果的孩子,开心得恨不得手舞足蹈起来,他笑道:“我知道,你可以孕育子嗣,可以生育。”他紧紧握住楚青岫的手,将他拉往自己身侧,一把搂住了他的肩,楚青岫在林重楼怀中颤抖不止。
林重楼道:“倚歌他是我们孩子对不对?你的、我的,我们的!”
楚青岫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尖针一刺,整个胸腔都痛得收缩,他预料到下面的痛只会重,不会轻。
他在林重楼怀中合上眼,挣扎了许久,还是说道:“倚歌他的确是你的孩子,但,却不是我的。”
这回轮到林重楼石化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子一时的空白让他没发现楚青岫已经从他怀中起身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的?我和谁的?”不会是、不会是……
楚青岫道:“当然是你和柳夫人的孩子。”
说着,他怅然摇头,“那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觉得你太冲动了,就算柳夫人她再怎么不得你喜欢毕竟她是你的妻子怀中你的孩子,最起码你也该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放过她,退一万步说也该要她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再行惩处——就是惩处也可以不涉及人命的嘛,何必闹成那样。”
林重楼一想起柳轻梦就气极,却和楚青岫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又想起凌珈蓝走前曾经和自己坦诚孩子还活着,但他着实是没料到凌伽蓝竟然会把孩子送到楚青岫手中去。
只得道:“此事是林北静背着我所为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他忽的觉得奇怪,问道:“若果倚歌是柳轻梦所生,那我们呢?我们之间难道就没有孩子吗?”不会没有的,怎么可能没有呢?
“我们啊……”楚青岫别过脸去,双手撑着脸颊,低下头将面目埋进去,在手掌中发出闷闷的声音。
“重楼,我……”
“怎么了?”林重楼凝视着他,听得出声音中别样的脆弱,想要呵护他却又不敢触碰。
因为实在太过脆弱,害怕一碰就碎了。他只敢说:“要是没有就算了,我又没说一定有。”
可是心中还是有计较的,梦中人曾经说过那两个夭折的孩子是楚青岫生的,但若果不是自己的,那就……
会是谁的?林重楼脑中第一个闪过沈方琼的脸,一股子杀气从心底直冲,恨不得手里有把剑现在就去砍人。
“我……”
“好了!”林重楼忽然大喝了一声,把楚青岫吓了一跳,“这件事就算了吧,我不想听了。”
楚青岫猜不透他的心思,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好吧,既然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第七十一章: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中)
暮色的天空终于彻底暗沉下去,天际在阳光消逝的那一刻响起一道惊雷,闪电最后垂死挣扎照亮一瞬,终究还是沦落下去,随即有雨水铺天盖地而来,仿佛祭奠白日过去,或者是迎接黑夜的到来。
侍女将冰盆搬了出去,又将窗户合上,在室内点起十几只蜡烛,照得整个寝阁都亮如白昼。桌上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却是四菜一汤,道道精品,闻其味观其色都令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长公主将象牙镶金筷往他手中一塞,殷殷道:“这冰糖肘花和红焖猪蹄可是我府上厨子的拿手好菜,那猪蹄用文火闷了一天一夜,肉筋都烂了,入口即化,好吃极了。前些日子是怕油大了不利于你身体,今天才命人做了——来,尝尝。”
说着便夹起一个膀子,要往楚青岫碗里放。那猪蹄真是焖得到火候,筷子轻轻一分就拆开了一截,象牙白趁着红通通的肉色,分外香甜诱人。
楚青岫接了,也依言吃了,长公主笑着问好不好吃,他也笑着答好吃,但那眼神寂寂,无可掩饰、无可弥补。
长公主看他那样,连叹息声都省了,想挑了个话题出来,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道:“青岫,再过几天我家素素就要回来了,到时候抱给你看,不过那丫头太活泼,你得注意别给她伤着。”
长公主和安国公成婚多年,曾夭折一子,如今膝下只有一女,才不过四个多月,碰巧百日宴那天一位高僧远道而来,登门说小贵女身带煞气,要在百日后入寺院静修一月方可划去煞气,否则命不长矣。
长公主和安国公本就失子在前,可是就怕这个宝贝女儿再出什么事,赶忙送到大慈恩寺去,孩子太小,安国公便随着去寺里了,原本长公主也要去,却接到武林盟被围的消息急匆匆便忙着进宫要调令救人去了。
这一个月就快过去了,长公主这些天都在为楚青岫费神,也没得空去看看自己女儿,待现在好不容易林重楼走了,她松了口气之余也不免思念起女儿来。
楚青岫听她提起女儿,不由一晃神,恍惚地笑道:“女儿……是叫素素吗?”
“叫素绮……青岫,你别伤心,都过去了。”长公主长长叹息了一声,她怎么忘记了,楚青岫失去的也有女儿。
楚青岫摇了摇头,将碗筷搁下,抬头对长公主道:“阿姐,我可能来不及见外甥女了。”
“怎么?”长公主似有所悟,“你要走?你想去哪?”
她不由有些忧心地说:“做什么要走呢?就算要逃开他,留在京城不是也可以,姐姐的境况就算再不好也不会短你一副碗筷吃饭的。”
楚青岫道:“阿姐你别多想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早就想要四处走走了。江南秀丽,不过我此生怕是无缘;南疆未开化,你一定不会让我去;不如北上吧,大漠风光、西域风情,都只看到冰山一角而已。”
长公主见他这样说也明白心中主意已定,便说:“你真想起我也不拦你,只是你何必这样赶?再多住几天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