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长大人。」篁大人开口呼唤老人。
「嗯,小事情也拖这么久啊。」老官人叨念着。
「趁着没搞错顺序前,赶快把这些串起来吧!」
说完便挥挥手。似乎把呼唤自己的篁大人,误以为是自己的仆役。
「你会吗?」
篁大人看向千寿,千寿答「会」。把竹简用绳子串起来的工作,还在如意轮寺担任稚儿时就做过很多次。
老官员使用的桌旁柜子上,放着串好的竹简。
千寿把写好的竹简移到台上,按照放置的顺序用绳子串起来绑好。
「完成了。」才说完新写好的竹简又递过来,千寿便呼呼地吹着气,让墨迹乾后再串起来。边做边读竹简上究竟写些什么。
「咦……这个——」写作的文体似乎在哪看过。
「子长大人把《史记》重要的一卷烧掉了,正在重新书写<武帝本纪>.」
听到篁大人的话,让千寿吓一跳。
「啊……那么,这位大人是……」
「司马迁,字子长。忍着被处以宫刑的耻辱以宦官身分活着,终其一生撰写出《史纪》全卷的人。一个人花费一辈子完成的工作,它的重要性你能够理解吗?」
千寿看着勤奋动笔的司马迁大人侧脸,想起这光阅读就让人疲累不已的大部头书籍,竟然是这样孤独的人所写……再看向他紧闭着嘴角的深深皱敝,可以看出这个老人是如何经年累月地咬牙忍耐着——
「把他辛苦写成的《史记》,只当成是无聊的书籍来看待,不会觉得很对不起作者吗?」
听到篁大人问案似地责骂,千寿乖乖地回话:「是的。小的觉得十分愧疚。」
「说这什么话啊!」这时开口的人是司马迁大人。眼神依旧停留在竹简上,手中的笔也没有停止动作,只是继续碎碎念:「这种年纪会对历史书感兴趣的人,可是很稀有的。历史这玩意如果不懂其意义,大概是因为从<本纪>开始读起的吧,建议你从<列传>开始读喔。历史说穿了就是讲述人的生死故事,这么想的话,「无聊的书籍」也会变得不无聊了吧?」
「谢谢您的教诲。」千寿深深地低下头来道谢。「小的愿意听从您的教诲,重新认真地学习。」
「篁次宫大人。」
司马迁大人还是继续埋头在工作中呼唤着篁大人。千寿心想「次官」指的是什么意思啊?宫中并没有这样的职位。
「既然都来了,何妨让他也见见管仲大人如何?刚好鲍叔牙大人来找他下棋喔。」
「喔喔,那么就过去瞧瞧吧!」
走出房间又穿过错综复杂的回廊,篁大人在路上告诉千寿,写在<列传》第二卷中,关于鲍叔及管仲的深刻友情故事。
大人是这么说的……管仲离开贫困的家,在怀才不遇时受到鲍叔的悉心照料,鲍叔非常了解这位朋友从来不会抱怨他,只是尽心地帮助管仲出人头地,甚至不避嫌地荐举管仲成为上司,自己成为属下,这是一个尽力帮助朋友发挥其稀世之才的故事……
故事讲完时,就来到两人下棋的地方。
可以看到池塘的地方摆着桌子,啪唦啪唦地下着石子棋的两人,看来都像穿着汉风华丽服饰的贵族,一位的容貌看来跟诸兄大人有些许相似,另一位大人盘腿托腮的模样,让千寿想起业平大人。
「喔,鲍叔,那棋子,等等。」手不再托着腮,管仲大人喊道。
「已经是第三次啰,不可以再「等等」啦!」
鲍叔说着,管仲则碎碎念「真是个小气的男人」、「不顾朋友道义的家伙」之类,便干脆地下了一着棋。
「怎么样,这下子情势逆转了吧?」
「呜……还是跟平常一样,破绽百出的棋步。」
「随你怎么说。好啦好啦,快下啊?还是你要认输?」
「等等,嗯,我想想……」
瞄了瞄盯着棋盘陷入思考的鲍叔,管仲干脆站起身来伸伸懒腰。
「哎呀,去找女人喝酒好了。」正要举步离开时。
「喂,等一下。」鲍叔拉住他的袖子阻止他。
「不行啦,已经等不下去了。我已经不想下棋,找女人喝酒去。」
管仲想要抽回被抓住的袖子时,鲍叔说:「真是的,你的真是任性得难相处。」说着叹口气便又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啦,不下了。」
千寿看到这一幕不禁心想,这两人的相处模式跟业平大人还有诸兄大人还真像。
但根据篁大人的叙述,这两人是在瑞今已灭亡的齐王朝为官,也就是跟司马迁大人相同,是生于古早以前而非现世的人。
一想到道里,千寿突然觉得一阵寂寞就想哭出来。他不但不觉得两人像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反而体悟到人总有一天会面临死亡(诸兄大人和业平大人,总有一天也会……),就感到非常伤心难过。
大约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篁大人并没有跟那两人交谈,转向千寿说:
《史记》第四卷<周本纪>中,有段关于管仲大人的逸话。」
「啊,是的。」
明明已经读过第四卷,可是一点记忆也没有。
「小的会再重新读过。」千寿说着。
「嗯。」篁大人点点头,拍拍千寿的肩膀。
就在这时候,千寿突然醒了过来。
千寿抬起因打瞌睡而低着的头,看看周遭。微暗的诸兄大人曹司中,自己坐在书桌前,当然也没瞧见篁大人的身影。
「……原来是场梦。」
哈地大大吐口气,伸伸趴在桌上时弯曲的背脊。抬起手来拉一拉筋,直接躺成大字型。
「原来……是梦境吗?」
嘴里喃喃说着对自己提出的疑问。像司马迁这种过往的人,又怎么可能会遇见呢?
千寿脑中思考的是,关于小野篁参议这位大人的传言。听说大人白昼在宫中工作,晚上则在冥府(冥界的朝廷)奉侍,满脸认真地告诉自己空年事的,是在藏人所町屋工作的一名杂役。
「大人家中有一口井,听说其实是出入冥府的通路。我有个熟人的亲戚就在小野篁参议家中工作,他曾经看到大人在半夜消失在井边。」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这是真的吗?看到千寿笑着问,杂役满脸正经地点点头。
「当然。这传言原本是从右大臣家里传出来的。生病的右大臣大人,接受加持祈祷依然药石罔效,却突然痊愈说出这些话「被鬼差抓走要带往阎王殿时,在并列的冥宫中野狂大人(指的是篁大人)也在其中,经过他的劝说,我才被放回来。虽说是报答过去的恩惠,可真的很不可思议」。」
「冥官……是指在阴间工作的官员吗?」千寿问道。
「是啊!」
听到对方的回答让千寿更加狐疑了。
「阴间不是死掉的人才能去的所在吗?小野参议大人昨天还有上朝,看起来也很健康。」
「就是这一点很「不可思议」。」
在老家有孙子很喜欢聊天讲话的杂役,一本正经地说着。
「活生生的人却在阎王殿担任重要职务,难道不是一位很不可思议的大人吗?」
「……如果这是真的,可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是啊,更何况还有人亲眼见到大人出入通往阴间的道路。」
「嗯……」
千寿点点头,心中只觉得怎么听都令人难以置信——况且这位老仆役很喜欢聊天,又是个喜欢天马行空的人。
平常见到时都会打招呼的篁参议大人,每晚会到阴间担任审问亡者的阎王殿官员这件事,百分之九十九是捏造出来的,千寿心中如此想着。
可是……刚才的梦境,总觉得不只是单纯的梦而已。司马迁大人有些沙哑的声音,仿佛还残留在耳际,还有管仲大人们的相处情形也是栩栩如生——
「……下次云拜访阿阇梨大人时,来问问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事。」
千寿如此建议自己,心情才稍微平复下来。他站起身,眼神看向摊开在桌上读到一半的<宗徽子世家>.
「得要认真读过才行……」
千寿话才说完却叹了口气,心情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既然先从<列传>开始读比较好,就这样拜托诸兄大人吧!」
千寿盘算着便把书给合起来。
听见阴阳寮敲起「报时太鼓」的声音,千寿想起放在乾衣房的鞋子。
「差不多快要干了吧?」
这只是叫自己结束阅读的藉口,千寿手脚俐落地起身把书籍放回架上。即使梦见这样的梦境,他还是很难对学问提起兴趣来。
等到午刻出发前往左近卫府,滴滴答答下个不停的冰冷雨势比早上更猛烈,气湿变得更冷,说不定还会下雪。
位在大内里东侧,占据阳明门和上东门一带的左近卫府,拥有总共三百位近卫舍人,是皇上的御林军屯兵处,也是左近卫大将军管理干部处理政务的办公处,更是舍人们的生活场所,被围墙包围住的区域里,以主殿为中心,周遭林立着舍人们的町屋,是规模相当大的官衙。
近卫府中分成「左近卫府」和「右近卫府」,位在大内里西侧的右近卫府,其任务是担任大内里的警备工作。所以设在大内里外廓的朱雀门等十四道大门警卫,以及内里以外的官卫警备工作,均由原本被称作「中卫府」的右近卫府来职掌。
相对地,左近卫府则在大内里担负特别任务,负责皇上居住的内里警卫工作;接受皇上敕令工作的「近卫使」,也是由左近卫府的舍人来担任。换句话说,左近卫府比右近卫府的地位更高一些,大将、中将、少将、将监等干部们,成为在大内里工作的武官名人,当然舍人们也就十分好面子。使得不少人非常的意穿着打扮,也更受女官们欢迎。知名人物在五将监左近卫府即是典范——拥有阿保亲正五子高贵身分的美男子,被问起兴趣会开玩笑地说是「谈恋爱」,在宫中拥有无人能敌的花花公子名声的贵公子,也是千寿学习太刀的老师是诗 歌绘卷《伊势物语》的主角,据说也是百年后成书的《源氏物语》主角光源氏原型——朝臣左近将监在原业平。
千寿来到平时的练习场,同时也是平时舍人聚集的地方时,业平大人尚未抵达,所以便由舍人和成大人当他的练习对象。
练习场是由水泥地建成的宽广空间,平常舍人们都在此练习太刀或是射箭。用火炉中燃烧的火光暖暖被冻僵的手脚后,便展开练习。
太刀的练习也分成许多种类,现下的目的是要学会所有的身法,所以使用木制太刀进行实际的对战练习。用真太刀挥斩的技巧,千寿尚未开始学习。业羡大人表示:「以你的需要,与其学会斩杀对手,还不如事先熟练如何抵挡攻击过来的对手为先。」
「喝,喝,嘿!」
「怎么,现在攻过来还太轻敌!」
「喝,哈!」
「你看,到处都是破绽!」
啪唦一声被击中手腕,千寿闷哼地重新握住木制太刀的刀柄。对方出力比较轻,可是被打到时,还是痛得差点连刀都要掉下去,所以千寿下定决心绝不能再让刀掉落。
再一次紧握住木制太刀——
「喝!」
往侧过挥去。
「喔。」
和成大人轻松地飞身躲过。
「哈哈,刚刚真危险。」大人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说。
「喂喂,和成,差不多快要被打败了吧?」旁边看热闹的舍人中,有一个人沙哑地喊着:「换人换人。」接着说:「近卫被小舍人打败,很没面子哪!」
「哈,说的是。」
回应的好听声音,让所有人都回头一看。
原来是业平大人出现在门口。
千寿把手中的木制太刀收到背后,向大人问好。
「请您多加指导。」
今天穿着柿色狩猎衣出现的左近将监业平大人,边将宽袖子的袖口卷起绑好边走过来,并没有接过和成大人递出的木制太刀,开口说:
「今天开始用这个跟你对练。」
说着便将腰间佩带的太刀轻松地拔出来,这可是刀面闪着光芒的真刀唉。
业平在人拿刀指向千寿,问道:「如何?」
「听从您的吩咐。」千寿回答。
「要注意,这跟木刀不同,要是被刚磨利的钢刀砍到,可是会受伤的。可是攻击你的人,可不会只用木刀或竹棒攻击啊!」
「是。」
「所以你得培养出面对这种攻击的胆量才行。」
「是。」
「像刚才那样身体过于僵硬,本来可以躲得过的都会逃不掉喔。」
「啊,是。」
「就从抵挡的招式开始练习吧!」
千寿点点头。
「是。」
把从右边攻击而来的太刀往左边架走,把从左边攻击过来的太刀往右架开,把从正面攻击来的招式往后方拆解开……连续攻击过来的太刀,虽然攻击的动作比用木制太刀练习时来得缓慢,但连续二十次练习下来,也让千寿浑身布满汗水。
好恐怖喔。
明明只要照着学来的动作练习就好,而且练习对手是业平大人,一定不会让他受伤,可是面对被砍到就会受伤的真刀时与恐怖的对抗,还是让千寿紧张得不停流汗,消耗许多体力。
而且业平大人挥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好不容易撑到第三十回合,千寿喊着:
「请,请稍待一会。」
「这种程度的攻击你就投降啦?」
千寿不满地哼了声,脑中兴起不服输的念头。
「不,麻烦您了。」
被汗濡湿的手心在裤子上随便抹抹,重新抓住木制太刀。
「我要出手啰!」
「是!」
「很有精神,不过力道不够!」
「是!」
「气灌丹田!」
「是!」
吸一大口气往下腹推去,千寿不想输。
业平大人挥动着太刀,从正面攻击过来。
千寿轻巧地跳开。
就在那一瞬间,脚踝好像碰到什么东西。不,被抓住了吗?
千寿的身子往后一晃,一屁股跌在地上。
「小心!」
随着业平大人的吼声,右耳耳边感觉到太刀的刀锋咻地挥过去。
「呜哇!」
「危险!」
舍人们惊叫着。
仔细一瞧,白晃晃的刀刃不偏不倚地停在千寿的肩口处。
「哎呀,真让人捏了一把冷汗。」边将太刀收回,业平大人惊魂未定地说着。「差一点就把你的手给削了下来。如果脚没力的话,就直接跟我说呀!认真对战练习的时候绝对不能大意,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听到大人生气的责骂,千寿赶紧回话说: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脚没有力啊!本来打算往后退的脚踝,好像被什么人给抓住了。」
「被抓住?是不是被绊倒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是的,什么都没有。可是我的确感觉到突然被抓住脚踝,不然的话,我就能顺利往后退了。」
千寿心想,大人应该不会相信自己的说法吧。
「嗯……」
业平大人表情严肃地观着着水泥地板,嘴里念叨着:
「这——大概是那个吧!」
「啊?」
看到千寿狐疑的表情,大人只说「没什么」,但也不再练习下去。
将太刀收入刀鞘中的业平大人,对千寿招招手说声「千寿」,叫千寿过去。
业平大人用指尖摸向千寿的下颚,往上一托,同时将脸靠过去,轻轻舔了舔千寿的右脸颊。
千寿「啊」地转过脸去的同时——
「我看到了,业平大人!」
诸兄大人的吼声了传了过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抵达,原本在门口大剌剌站着的诸兄大人,慌忙地跑过来,朝着业平大人就举起手。
「咦?」
吓一跳的千寿连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业平大人当下就被甩了一巴掌。
「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