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我完全懂了。」
诸兄认同地连续点了两三次头,站起身来。
「那我先带千寿回去了。」
「你把他借给我两、三天吧。我要教他精心想出来快速纪录文字的方法,对做朝议的笔记很有帮助喔。」
「喔?真的吗?」
「笨蛋,不要分心啊。工作跟千寿的心情那个比较重要,有时候也得看时间跟场合吧。」
这呆头鹅的反应让业平不禁苦笑出来,诸兄只好「嗯」地点了点头。
「我要带千寿回去,可我也对这快速纪录的技巧很有兴趣。等我值夜班的时候再让他过来学吧。」
「这样也好,不过你可别让他自己一个人从内里走过来。我们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在大内中的敌人究竟身藏何处。」
被这么一叮咛,诸兄更是频频点头谨记在心。
虽然让千寿相信自己是被强盗所袭击,可是业平表示「很明显的就是刺客」,袭击千寿的骑马武士不知道是谁派出来的。一想到如果没有骑马还是会遭受袭击,那么从町屋的曹司到藏人所之间的路程可得比平常更加小心。
回到月见殿走过穿室时,有个人影突然出现,下一秒钟又立刻现身在门外,看样子是个佩带着太刀的男性武士。
当诸兄(唰)地迅速往前靠近时,武士向他恭敬地低头行礼。
「莫非是卫土吗?」
诸兄开口问道,
「是。」
对方回答着。
「是业平大人安排的啊。」
「是的。」
「喔,辛苦你了。」
「应该的。」
业平连在自己家中都还暗地安排护卫保护千寿,换个角度想,业平肯定认为有严密保护的必要。
嗯……诸兄心中喃喃念着,看样子自己的历练还不够,得好好加把劲才行。
第九章
「好罗,该起床了。」
诸兄对着被摇起来的千寿说道:
「我来接你了。要回家罗。」
听到诸兄的话,千寿露出好象快哭出来的扭曲表情——那模样就像拼命忍着要掉出来的泪水,勉强露出笑脸的模样。
诸兄将千寿抱进怀中,让自己看不到他哭泣的脸庞。
「阿闇梨大人一切都好吗?」
「很好。」
「回家的路上,听说你又调皮啦。」
「我想说不能让「淡路」被偷走。」
「马被偷走倒是无所谓,重要的是听到那些人连人都会抓才真让我吓坏了。不过能够顺利脱逃真是太好了。」
诸兄大人轻拍着千寿的头发,安慰他已经没事了。用手轻轻托起千寿的下巴,整张脸被泪水濡湿,让诸兄心中升起一股心都要碎了的怜惜。
「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说着,便吻上沾满泪水的脸颊。用唇吻去从脸颊到眼睛的泪水,再接着亲吻另一边的眼角到脸颊,沿着泪水的痕迹吻着吻着直到两唇相接。感觉千寿的唇正微微颤抖,实在令人怜爱不已。
将舌头伸进小巧的口中,千寿就像等待许久的婴孩用力吸吮着母亲乳房般,吸吮着诸兄的舌头。诸兄将放在胸前的手环抱到背后,紧紧抱住千寿。
「千寿,千寿,让你这么寂寞真是对不起。害你胡思乱想都是我不好,你要原谅我啊,要原谅我。」
紧抱着千寿在他耳际呢喃,听到打从心底道歉的诸兄,千寿不住「嗯嗯」地点着头,用哭泣的声音问道:
「那您不会不要我了,对吧?以后还是会继续疼爱我吗?」
「当然,那是当然。」
「呜……好……好开心……」
感动地拼命挤出来的几句话,让诸兄感受到千寿是多么寂寞。而现在他这么开心,不禁让诸兄在心中叹息着(啊啊……)。
(不管拥有多么高贵血统的人,只要身为人类同样都会有喜怒哀乐,再次印证了业平大人说过的这番话……自己可得铭记在心啊……)
但一这么想又糟糕了。好不容易让身体都热起来的情绪,马上又凉了下来。
(可恶!)
诸兄在心里狠狠骂着,想尽办法要圆满地收拾目前的状况。可是绞尽脑汁完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好开口用大剌剌的说法带过。
「好了,要回家罗。」
千寿满脸开心地回答「是」,让诸兄松了一口气。
业平特意准备了牛车,让「淡路」拉着车前进,两个人则坐在车内。
千寿靠在身上,诸兄将他抱到腿上。在不断颠簸前进的车内,诸兄发现此时正好是外人听不到的密谈机会,便把自己冷淡千寿的「理由」全部说了出来。
千寿听了大为惊讶,甚至还很愤慨,之后就卯足劲地安慰诸兄。
「我不知道事情居然是这样,还很笨的怀疑您,真的非常丢脸。」
诸兄对千寿夸口说:「别担心,就算变成这样,我还是可以轻松地疼爱你呀。」等回到曹司立刻实地操作一番,果然能让千寿舒服地达到快感的方法不只一种,让诸兄安心不少。
千寿对这样的相处模式老是抱歉地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到,我也不开心啊」。但一听到千寿欲拒还迎地说「我不要」、「请您住手」,反而让诸兄更想疼爱千寿、更想让他享受,两人的欢爱生活算是很圆满。
(日子这么过,其实也挺不错的。)
看着在自己怀中安心睡着的容颜,诸兄心中想着。
在官场打滚日渐失去热情,说不上好也不会不愉快。但比起跟千寿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滋味,这么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之后跟业平大人提到自己的想法时,业平惊讶地说了句「你干脆出家算了」。
「从色欲中解脱的你,满适合当和尚的。如果出家的话,又不需要负继承家业的责任,也不会被要求一定要娶妻。」
诸兄真的想考虑这条路,而且非常认真。
萤火虫飞舞的盛夏,每个夜晚皆热得让人感到沸腾,当梅子的果实长成时也正巧进入梅雨季节,京城中持续着每天被雨笼罩的日子。
家中的东西,例如榻榻米、衣服和书籍纸张都沾满湿气,一不小心就容易长霉。
阴沉的天气持续着,连人的心情都跟着忧郁起来。对藏人所町屋的舍人和杂役仆人们,以及前来执勤的家丁(卫士)们来说,下雨天真的很让人郁闷。
负责厨房工作的人,得在雨中砍柴,被雨淋湿的柴薪不但很难燃烧起来,还会搞出一堆烟雾,令人烦躁。而且在外工作,淋湿的衣服也不容易干。
舍人们穿着蓑衣工作相当闷热。蓑衣会妨碍工作,可是不穿又会淋湿;再加上湿掉的乌纱帽会变形,还得不时调整。
对在曹司工作的小舍人们来说,主人穿在身上的衣服被污泥弄脏也是他们烦恼的根源。老是晒不干的衣服让主人不高兴,而他们也只能闭口不言。
为了去除晒不干的衣服上残留的汗水味,只能频繁地燃烧香木。至于笔及文书箱等主人自豪的物品,还得小心翼翼地防止它们长霉。
每个人都觉得不耐烦,不过就算叫骂不断,雨也不会因此停止,人人只能闷在心底,周遭全都笼罩在一股郁闷的气氛中。
只有千寿仍旧开朗。
「大家早安!」
他的问候声,让被雨声搞得沉闷不已的厨房和走廊都响起了他活泼的声调,男人们跌落谷底的心情很快地充满活力。
千寿总是跑来跑去,勤奋工作的干劲儿,让原本连话都懒得讲,手脚沉重得不想动的仆人们,多多少少恢复些许元气。
千寿的活泼也影响到藏人所的官员们。大家皆体悟到不能忧郁地有一搭没一搭的做事。正确来说,这都是托千寿跟诸兄的福。
不管梅雨多么令人厌烦,诸兄还是不改其态度,大家已经看习惯他默默做事的态度,一点都不觉得刺激。可是多了个千寿在一旁,整个氛围都变了。
做完一件事后千寿会轻巧地啪哒啪哒跑回来,就像女孩儿般高亢的声音清楚地跟诸兄报告进度。而诸兄会严肃地交代下一件工作,千寿又精神抖擞地接了下来。
「水滴(装砚台用水的容器)里没水了。」
「马上去。」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让您久等了。」
「刀子(裁信刀)的刀锋钝了,拿去磨一磨吧。」
「好。」
啪哒啪哒……沙沙沙沙……啪哒啪哒……
「没有墨水了,用那边的砚台磨墨吧。」
「是。」
「把这封信送去给中务省的源舒大人。然后去申请薄样跟鸟子各一迭(两种都是纸的种类名称)。」
「是,我出发了。」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我回来了。书信已经交到舒大人手里。」
「嗯。」
「橘右少将大人、橘光成大人有书信要交给您。请您过目。」
「喔,辛苦你了。」
「千寿,拿热水来。」
「好。」
就这样认真勤奋地工作着,千寿在帮诸兄的水滴加过水后,还替其它大人也加了水;在帮诸兄磨好刀子后,还帮其它大人一起磨好;磨墨也是如此。就连替诸兄送热水时,还会一起送上给其它人。
千寿如此细心,当然应该要被称赞「非常贴心」。可是对诸兄以外的藏人们来说,无法像工作狂般的诸兄那样奋力工作的情况下,这样的举动压力真的很大。
因此他们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尽量安排工作给千寿做。而且都派给他一些得花满长时间才能回来的工作。
大家并非讨厌千寿,只是没有办法配合他十四岁孩童的精力,才会采取这种自我保护的策略。
如此让千寿的工作量增加,困扰的人就成了诸兄。
千寿即使得在雨中外出工作,都会欢喜地接下来。对他这样活泼好动的少年来说,与其待在藏人所的角落磨墨,能够出去走动的确让他工作得更开心。然而对诸兄来说,在千寿平安回来之前,担心他(会不会被袭击)、(该不会被抓走了吧)的心情。简直令他如坐针毡。
可是千寿并无官职在身,只是个跑腿的小舍人童,总不能只叫他陪在身边什么事情也不做。
所以诸兄便吩咐千寿把珍藏的慈圆阿闇梨大人所赠与的独钴杵随身携带,并特地找来能挂在脖子上的锦缎保护袋装着,要他佩带在身上,并且交代他说:
「你的容貌就像树丛中的花朵般容易引人注目。离开大内里出门跑腿的工作越来越多,你得随时小心,别被坏人邪恶的眼睛盯上了。」
诸兄解释着。
「把这个带在身上,上面有阿闇梨大人的法力以及他对你的关心,一定能够得到佛祖的保佑加持。」
千寿乖乖地点头称「是」,之后便每天贴身带着走动。为了不让挂在胸前的保护袋妨碍做事,他便将袋子塞进衣服里,不过却又产生其它的问题。
最初提出问题来的,是在送书信出公差的途中恰巧遇上的那位国经大人。
在内里外墙朝南边,与阴阳寮东西并列的是中务省。
那天千寿接到左中弁大人要送去给中务卿(中务省的长官)的书信,抱着紧张的心情踏入了中务省的建筑中。
今天依然下着雨,怕重要的文书箱会湿掉,千寿将它紧抱在怀中,防雨用的斗笠戴得很低,踏进走廊。正当快手快脚摘下滴着水的斗笠当时,有人出声叫他。
「哎呀,这不是千寿丸吗?」
听到那讨人厌的声音,千寿一张脸立刻皱了起来。他用手抹了抹脸,装出正经的模样回过头去。
在这里见到国经表示他正在执行公务,撇开私人情感不管,公务上的礼仪还是不能不遵守。
当千寿回过头去时——
「哎呀哎呀,原来你是个女孩子啊。」
国经揶揄着。
千寿忘记自己好不容易装出的正经表情,马上又瞪着国经。只见国经用手中的笏遮着嘴角偷偷笑着。
「你那表情,加上胸部还这么丰满,会让人家误会也是无可厚非。」
「啊?」
千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部,衣服的胸口的确隆了起来。那是因为里面藏着放有独钴杵的保护袋的缘故。
「我是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不过看来恰好就像乳房浑圆丰满的模样。」
被这么一说,千寿(啊)地暗自跺脚。
「哪,哪有女人会穿男人的衣服啊。」
千寿顶嘴说道,决定把保护袋重新挂在衣服外面。可是现在两手都是东西,根本就动不了。
「这是保护袋啦。」
反正先解释一下总没错。
「什么嘛,真可惜。」
国经以诡异的眼神瞄着千寿说道:
「如果你真是女人,我还想说要悄悄把你娶回家当老婆呢。」
听到国经如此开玩笑,千寿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他并不是因为愤慨,而是身心已经了解「娶回家当老婆」的意思而厌到不好意思。
国经大人接着说:
「哎喔,你摆出这么惹人疼爱的表情,难不成我有希望吗?」
国经更是变本加厉地取笑他。
「才没有这回事!」
在役所中无法大声喧哗,千寿只好压抑着怒气轻声反驳回去。
可是国绝大人却满脸开心的模样,往前一步靠了过来。千寿马上往后退了一步。而后国经大人又往前逼近,千寿只好又往后退……感觉到背后撞到什么物事,这才发现自己已被逼到墙角。只要国经再往前一步,两人的胸口就会碰在一块儿。
在如意轮寺碰到这样的状况时,千寿会找漏洞踢对方,或是用头撞击以制造逃跑的机会。
但这里是大内的役所,对方又是权门贵族的大少爷。倘若要跟国经动手找机会溜走的话,在没弄清楚对方意图之前,万不能轻率采取行动。
所以千寿只好试着开口说:
「您、您有什么指教吗?」
国经露出颇具含义的笑容,往前靠近,一直盯着比自己矮一个半头高度的千寿,并将脸贴近过来。
(哇,哇!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千寿慌了起来。
「嘘。」
国经贴在千寿耳朵旁小声说道:
「即使你不是女人,我也开始觉得你挺不错的。」
国经呢喃地说。
「您这样让小的很困扰。」
「还是说我们得从写情书开始才可以呀?」
「别、别开玩笑了。」
「或者马上迎娶你进门?我还不清楚追求稚儿的方法,你可以告诉我吗?」
国经大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但千寿既不能动手也不能出脚——因为国经大人连千寿的指尖部没有触碰到。如果被抓住肩膀那还可以挥开,如果被紧抱住的话还可以把他揍飞,可是当对方没有碰到自己时,这么做的下场就会变成毫无辩解理由的过度防卫。
「我、我已经不是稚儿了,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追求。」
千寿拼命地以严肃的语气说着,但对方根本有如耳边风一般。
「不是已经非稚儿身分,而是早已成为业平大人的人了,是吧?」
国经大人竟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没关系,不管你是谁的,我就是对你很中意,一定会把你弄到手。」
国经在千寿耳边呼出黏腻的热气轻声说道。
千寿不禁浑身颤抖,吓得没办法立刻回嘴。国经说完便从千寿身边离开,用笏遮嘴阴沉地笑着。
「回归正事,文书箱是要交给哪位大人?」
问着话的国经不论语气或表情,都在瞬间摆出正在执行公务的官人威严,千寿只能以执行公务的小舍人童身分回话:
「是左中弁藏人头——藤原嗣宗大人要交给中务卿——源融大人的书信。」
「可以由我来转交吗?」
「请问大人您是什么身分?」
虽然认得国经,不过并不知道他在中务省的地位,所以这么问并不会失礼。
国经郑重其事地回答。
「正六位上,中务省内舍人藤原国经。」
那么他的职位是能够交付给长官书信的人。
「可以麻烦您把这里的书信交给中务卿大人吗?」
「确实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