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天,诸兄大人除了有事交代时才会跟千寿说话。除此之外一直到工作结束要上床睡觉时,都没能好好地讲上一句话。
隔天早上脸色虽然比较好,说的话也比昨天多,但总觉得好象在刻意回避跟千寿说话的机会,让千寿不太敢主动开口。
两天、三天这么过日子倒还可以忍受,可是诸兄大人不再像以前那样跟自己说话,就连讲话似乎也非常勉强,着来要等大人的心结解开,恐怕还需一段时间吧。
千寿当然不想让这样尴尬的关系持续下去,他很努力地想要知道诸兄大人究竟是为什么变成这样。从大人的模样看来,原因好象出在自己身上,难道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千寿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所以两度开口询问大人。
「千寿是个不聪明的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请您告诉我。」
可是诸兄大人每次都回答:
「你没做错任何事。」
立即制止千寿继续追问下去,并露出相当悲伤的表情。看在眼里的千寿也不敢再开口问第三次。
诸兄大人面对千寿的态度,总像保持一步距离般沉着冷静,千寿虽小心配合诸兄大人的态度,却止不住寂寞的心情。
而且这十天中,诸兄大人连千寿的一根手指都没碰过,让千寿不由自主地有种难过的感觉。
难不成诸兄大人变心了吗?已经不再愿意像以前一样疼爱千寿了吗?
那天晚上被夜露沾湿身子回来,恐怕诸兄大人是去了某位女性那儿,一直到大半夜都跟那女性一同度过,直到快天亮才沿着夜路回家吧。
之前在节庆前发现有封掉在桌上的信件,那位女性肯定是那封信的主人。虽然并没看过信中内容,但熏过香的薄样(削薄的纸张)折迭得漂亮整齐,一眼就知道是女性写来的情书。
千寿心想,就算有了喜欢的女性,和千寿之间的感情不再甜蜜应该也没有关系吧……业平大人不也时常跟四、五位女性同时交往。即使业平大人的状况算是特例,但其它藏人也有人在同一时间跟好几位女性交往啊。
(诸兄大人是很专情的人,一次只能喜欢上一个人吧。既然这样,我……我就这么一直待在他身边不打紧吗?)
会考虑到这些,是由于注意到从那之后,诸兄大人似乎只要跟自己在一起便好象很痛苦的样子。
(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吧。)
将身上的汗水都擦拭干净回到曹司时,诸兄大人就在门边,并将文书箱放在盘坐的腿上正发着呆。
「我现在就出发去藏人所。」
一听见千寿说话,诸兄才好象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
大概是在想女性的事情吧!千寿心中一阵刺痛感到相当难过。诸兄大人的心已不在自己身上,千寿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谢谢您帮我保管。」
千寿说着取过文书箱,接着慢慢往藏人所走去。
如果千寿那时稍微回头看一下的话,他心中所升起的那些疑虑想必都会烟消云散吧。
可是千寿并没有回头,所以他不知道身后的诸兄大人是以多么悲伤的表情目送自己离去。
隔天,千寿结束工作回到町屋时,向诸兄大人提出外出的要求。
「嗯,你要去哪里?如果要去看业平大人的话,我也差不多该过去看看了。」
「我想去拜访北野的阿闇梨大人。」
「喔,这样啊,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好久不见呢。骑马去比较好吧。你跟赖直说一下,看是要骑「淡路」或「雾岛」都可以,请他帮你把马鞍上在你喜欢的马身上。」
看样子诸兄大人不会跟自己一同前往了。
「那就请您借我「淡路」。」
千寿压抑着寂寞的心情回答,说了声「我出发了」便离开曹司。
慈圆阿闇梨大人离开如意轮寺后,便在北野筑了间小庵住在那儿。小庵就从西洞院大路往北走,接近近江的往返道路那里。离上贺茂神社很近,不过走过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骑上跟大人借的「淡路」,千寿从西大宫大路走向一条大路,往近江往返道路走去。
走入近江道时,千寿感觉到后面还有另一匹马跟了过来,似乎是哪个役所派出的使者,是个骑着栗色马、留着胡子的武士。千寿骑着「淡路」与使者并驾齐驱,胡子武士好象也没有什么急事,便一直跟着「淡路」的脚步慢慢前进。
而后千寿弯向前往佛庵的道路走,胡子武士则继续沿着往返的道路向北走。
阿闇梨大人现在住的佛庵,虽称不上是粗糙的草庵,伹也不像小寺庙般气派。听说是小野参议大人的亲戚出家时住过的地方,建筑样式跟寺里的房间很像。
正把马儿系在柴房时,突然从窗口探出一个年轻僧人的脸。
「阿闇梨大人,是千寿!」
对着家里大声嚷嚷、开心地走出来的僧人,是如意轮寺的稚儿伙伴——如今已得度(剃度为僧),法号「圆空」的百合丸。
「哇,百合,啊,是圆空师父!你元气都恢复了呢!」
圆空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开心欢呼的千寿。
「啊,是啊。就跟之前,不,是比以前更健康了喔。」
慈圆阿闇梨大人遭幽禁时,百合丸因帮助千寿逃跑,所以被那群恶人给狠狠责打,差点连命都送掉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之前连走路都没有力气呢,我还很担心是否能够完全恢复。」
「都是阿闇梨大人和大家的功劳。篁大人每十天就会派人送来药跟米,良相大人、宗贞大人及大纳言家也都非常照顾我们。「
「那都是要供奉给阿闇梨大人的吧?」
「啊哈哈,当然当然。不过我也蒙受其惠啊。」
千寿对搔抓着还残留着青青发根光头的圆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圆空师父能恢复元气,阿闇梨大人想必也安心不少。」
「嗯,我最开心的就是这件事。阿闇梨大人比照顾自己年迈的身子还更关心我,为了报答他不眠不休看顾的恩情,不管怎样我都得恢复健康才行。」
圆空打从心底开心得快要掉泪,连千寿也贴心地频频称是。
「哎呀,年迈的身子指的是谁啊?」
从屋里传来阿闇梨大人的声音,两个人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围在暖炉前聊着的话题,主要围绕在千寿的近况。
千寿叙述着竞马的顽皮事迹,还有宫中华丽的节庆等,但觉得跟这安静的佛庵生活似乎很不相称,所以简单地以「骑马的技术进步了」和「盛大的节庆真令人惊讶」稍事报告,便打算结束话题。反而是阿闇梨大人不住地提出许多问题,结果千寿只好把所有事情都给说出来。
阿闇梨大人对于千寿当上小舍人童这件事非常有兴趣,因此千寿将奉命送信去右大臣家,以及关于国经的事通通讲了出来。
「嗯,这样啊。看样子你在宫中的生活过得很顺利嘛。」
「是,大家都对我非常好。」
「那你这忧伤的表情又从何而来?」
听到阿闇梨大人的话,千寿突然「咦」地迟疑了一会。
「嗯,就是这样。烦闷的思绪就像乌云笼罩在你脸上一样,完全看得出来喔。」
「啊……」
果然没有事情能够瞒得过阿闇梨大人,于是千寿便开口说:
「有空闲的时候,我还可以来这里拜访您吗?」
阿闇梨大人皱了皱雪白的眉毛,凝视着千寿说:
「有空闲是指……你要辞去诸兄大人家仆的工作吗?」
「……是的。这么做或许比较好……就算大人疏远我,千寿也愿意一直服侍他,可是如果这样会让诸兄大人厌到痛苦的话,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嗯……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这事情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千寿将诸兄大人最近变冷淡的事说出来,一开口眼泪立刻一滴滴地掉在膝盖上。在这里可以尽情哭出来没关系——在阿闇梨大人面前,就可以直率地哭出来。
「千寿虽不是女人,可是能够被心爱的人拥抱也会很开心……现在事情变成这样,还不如之前不要那样疼爱我。诸兄大人肯定是因为顾虑到女人,所以才不再拥抱我吧!面对我的时候,也因为自己变心才会觉得痛苦不已……我已经不能再待在他身边了。如果只是单纯服侍大人的关系那还好一点,不过现在后侮也没用了……我真的很难过,毕竟要离开大人身边会很寂寞的!但也没其它方法了。今天回去以后,我就会拜托大人让我休假,我想……诸兄大人一定会答应我的要求的。」
大人一定不会阻止自己。千寿一想到这件事,不禁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地趴着哭泣。阿闇梨大人让千寿趴在自己膝上安抚着他,边拍着千寿的背边安慰他说「乖、乖」。
「嗯,嗯,是这样啊。我谈恋爱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啊,人心会变这事情我倒是很清楚。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那就过来吧。」
「请等一下。」
圆空插嘴道。
「千寿,还不要这么早下定论,你一定是哪里误会了。诸兄大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会变心的人吧?」
「……我不知道。」
千寿说。
「我不了解诸兄大人的想法,因此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百合丸你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在想些什么吗?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内心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啊!」
「不过人类可以用语言来沟通啊。当然,也会有不能问、不能讲的事情啦。」
阿闇梨大人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千寿的背。
「你还没办法释怀吧,差不多该回去了。在回到内里之前有个地方想拜托你跑一趟。」
「阿闇梨大人,请说。」
阿闇梨露出包容的微笑看着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的千寿,用手替他擦了擦脸颊。
「就是要麻烦你帮我送个探望的讯息给业平大人。圆空,去内庭取些木槿来吧。挑一些开得漂亮的花枝。」
「是。」
「千寿来帮忙磨墨。我来写封信连花一起送去。」
「是。」
圆空拿着小刀走到外面,千寿则听从吩咐开始磨墨。过没多久手中握着一束花枝回来的圆空,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外面悄声说道:
「阿闇梨大人,围墙外出现形迹可疑的男人。」
「形迹可疑?」
阿闇梨大人用处变不惊的表情反问。
「他躲在围墙阴暗处,好象正在偷看庵内的状况。发现我注意到他时,便很快地跑掉了,该不会是强盗吧?」
「咦?」
这样就糟啦!千寿迅速站起身来,这时阿闇梨大人开口说道:
「如果是强盗的话,目标应该是千寿乘坐的马匹。系在庵里的话倒还好,可能是走正路上被注意到的吧。」
「那该如何是好?」
荒野中只有这座庵,该向谁求助才好呢?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罗!」
阿闇梨大人悠然自得地说着。
「圆空,你再去采一次花,顺便观察一下那形迹可疑的人是否还在附近。」
「是。」
目送着圆空走出去,千寿担心地问。
「我赞成逃走的主意,可是阿闇梨大人您可以骑马吗?」
「我跟圆空就待在这里啊。」
听到大人的回答千寿简直快要昏倒。
「这太危险了!」
「唉,不用担心我们。这附近的强盗们对我有恩,所以要让他们错过那么漂亮的马儿实在不容易。既然如此,让你带着马逃走反而比较好处理。」
「但是……」
这时圆空从窗口钻了进来。
「附近没有任何人。不过我好象听见林子里有人在讲话的声音。」
「那些强盗应该是想说强行进入会遭到报应,所以要等到天黑再偷偷来把马带走吧。」
阿闇梨大人开玩笑地说。
「这样要走就趁现在。千寿,把花带着快走吧,书信也都收好了吗?只要趁那些家伙还在商量对策时快速回到京城就可以了。走马或是竞马时展现的技巧,在这种时候就很有用。」
于是千寿急忙收拾东西出发,大人又追到门口来。
「哎呀,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年纪大了真是不行啊。」
大人拍拍自己满是皱纹的脑袋说道。
「我是想跟你说,恋爱这回事啊,与其请教我,不如去请教精通此道的高手。就说是带着我的慰问去跟他商量看看吧。虽然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够对你有所帮助。」
大人指的就是业平大人。千寿想了想便点点头。
「能够向诸兄大人请假的时候,千寿一定会遵照您的吩咐去探望的。」
「那你自己小心啊。」
「希望阿闇梨大人跟圆空师父一切平安。」
「啊,不会有事的。没有人会对老头子和秃和尚有兴趣。好啦,快走吧!」
受到不管到哪都很坚强的阿闇梨大人言语上的鼓励,千寿从圆空窥视外面状况的窗口滑了出去,跑到「淡路」身旁解开绳索,快速地上了马鞍。
「千寿,有人讲话的林子在那个方向!」
「我知道了。「淡路」,赶快跑回京城吧!拜托你了!」
踢了下马腹,「淡路」仿佛也知道这是危急时刻,立刻勇猛地往前飞奔出去,喀跶喀跶地快速穿过小径,跑到近江往返道路上。
「京城是在那边!」
圆空告诉千寿的林子,距离小径约有一町(约一〇九公尺)的前方就很接近往返道路的边界。千寿下定决心赶紧冲过那条路,「驾!驾!」快马加鞭地跑着。
来到往返道路连接森林处时,路的前方突然冒出数名骑着马的男人。他们应是看到千寿逃了出来,便事先埋伏在这里等着。
一瞬间感觉到「淡路」吓了一跳,千寿喊着「快跑」,更加用力挥鞭抽着马儿。母马嘶嘶鸣叫着,就像火烧屁股般往前冲,笔直冲向想把前进的路途堵住的人群。
「呜哇!」
「哇哇!」
嘶嘶……
趁着对方人马一片慌乱、仰天叫喊着拉紧疆绳之际,千寿赶紧冲了过去。
「啧,可恶!」
「真是狡猾的小家伙!」
「快追,快追!别让他跑了。」
男人们火大的叫喊声紧追在后。回头一瞧,敌方也不是好惹的,千寿看到他们重新整好马匹的方向,抢先追过来的人跟自己只不过拉开五头马身左右的距离而已。
(抱歉了,「淡路」,这里只能仰赖你的脚力了!)
千寿毫不犹豫地挥动马鞭,更加努力驱策「淡路」奋力往前奔驰,一边不时往后观察状况,追来的人距离越拉越近。跟娇小漂亮的「淡路」相较之下,对方的马是又高又壮。此时马匹本身的差距立即可见。
(可恶,「雾岛」在就好了。如果骑「雾岛」来就好了!」
可是现在的状况下,讲这些话也没有用。
(就当作是在竞马吧!)
千寿斥责自己。
用眼角余光目测自己和外表凶狠、满脸胡子的追击手间的距离,同时让「淡路」全速前进,伹却感觉到有匹马快要追到身边的马蹄声。忽地回头一瞧,其它追在身后的人大概还有半町左右的距离。
千寿心中涌起希望。只要能够解决这个男人,说不定就能逃脱。
要解决他的话,就用赢业平大人那一招吧。
从正后方追过来的人稍微往左边靠近。感觉他欲从左边贴过来。
千寿将握着马鞭的右手悄悄移到马鞍前,换成左手拿鞭,等到对方马的前鼻逼近「淡路」臀部旁时,千寿便刻意拉了下疆绳。因为快速奔跑而开始疲累的「淡路」,敏厌地厌觉到疆绳的动向,稍微缓下了脚步。
原本同时前进的一方突然减缓速度,急速前进的一方便会止不住速度往前冲。这时刚好追击的人来到千寿旁边,千寿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朝着胡子男「吓」地挥手出鞭。
马鞭如千寿预想,准确打中男人脸颊颧骨处。男人「哇」地往后一仰,可接下来立刻敏捷地抓住千寿的马鞭。千寿一惊,马鞭就被对方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