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寿跑向诸兄,绕过为了在庭院中散步时增加情趣、符地铺上小砂子的小径,往诸兄奔去。等来到挑高的走廊栏杆旁时,更以关心热切的眼神看着诸兄。
「欢迎您回来。」
清脆的声音再次重复刚才的话,说完便把头低下。
「我一直在等您回来,想要跟您道谢。」
这时诸兄脑中浮现出的优越感,让他不禁瞧向站在母亲身旁的业平,再把眼光转回千寿身上。
「看样子你已经好多了呢。」他笑着说。
「是,托您的福已经恢复精神了。诸兄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小人铭记在心,再次跟您致上深深的谢意。」
「照顾你的是我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听见有点不好意思的诸兄这么一说,千寿立刻说「不」。
「把来路不明的我带回来,还让我受到这么好的照顾,这都是您的恩德。而且不只如此,您还帮千寿找回了最重要的两项宝物。」
接苦千寿便低垂着眼当场跪了下来,以优雅的动作和沉稳的声音说着。
「诸兄大人是千寿生命中的第二位救命恩人。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希望能够成为您的家仆服侍您。虽然我是个很笨拙的人,但仍希望能够报答您的恩情。还请您答应。」
诸兄食点迟疑,少年则是认真又紧张地等着诸兄的回答。
「这样啊……」
假装思考着让时间过去。没错,他是在假装。其实心中早已下了决定,但是马上率直的答应又会不好意思,不过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那我就拜托母亲大人,让你成为我们家的家仆吧。看样子母亲大人对你也相当喜爱,我想她应该会愿意的。要好好服侍她喔。」
「……谢谢您。」
听到千寿回答的声音似乎感觉有些吃惊,诸兄对自己说出的回答感到后悔,可是已经说出口了。
「嗯」正点了点头准备结束这话题时,业平走了过来。
「诸兄答应了你的请求了吗?」
业平对着千寿熟稔地说,千寿也抬起头来以听起来很亲近的口气回答着。
「是的,他答应我成为家中的家仆,还说要让我服侍母亲大人。」
「喔,千寿不是想要服侍诸兄啊?因为桂子夫人很温柔,成为这里的家仆虽然能过着比较舒适的生活,但诸兄不太常回这个家喔。这样不是跟你的希望有差距吗?」
「千寿会遵从诸兄大人说的话。」
「那如果诸兄说不要你了,要把你卖掉怎么办呢?」
业平故意耍心机的说,千寿的脸色一瞬间突然暗了下来。
「那我也会听他的话。」故作坚强地回答着。
「哎哟,被卖掉只要逃走就好了嘛!」
「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让诸兄大人丢脸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做!」
「可是如果要把你卖给把你的身体当成玩具玩弄的男人,那又如何是好?对对对,搞不好会把你卖到寺里当稚儿喔。」
「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诸兄不禁插嘴吼道,千寿眼神直视着业平露出坚定的模样,仿佛像是对自己发誓般咬牙说着:
「如果诸兄大人如此希望的话,千寿也会遵从。不管任何人我都会服侍他。」
「可是,你不就是因为讨厌这样的事情,所以才拼命从寺里逃出来的吗?」
「是……的,但是现在我的命是诸兄大人捡回来的,这条命还有这个身子,都已经是属于诸兄大人所有。不管他要卖或是要杀了我,诸兄大人要怎么做都可以。」
「我了解你的决心了。」
业平点头说,接着看向诸兄。
「你好像不怎么在乎,但我很中意这孩子。长得好看又很聪敏,而且应该也会很忠诚。跟你打个商量,把千寿让给我吧。」
刚才那不经意的回答说出口时,诸兄就有种预感,当业平说的话成为现实飘进耳中时,让诸兄整个人都动摇了。
「啊,不、那个……」
「你不介意吧?」
业平再次问道:
「这个家中的家仆已经足够,你也没什么不满的地方。可是我从以前就想要个好看又聪明的小家仆,也找了好久。千寿说要报恩,与其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他,不如让他在期望的地方工作比较好吧。诸兄你也不是个助人只是要求报恩的人吧。」
听到他这么说,诸兄的胸中又开始滋长一根一根的刺,业平说的话虽然很有道理,自己也没有可以反驳他的理由。
「当然,我不会要你平白地让给我。」
业平又继续说:「我想想……」想了一会又说:「喔,就那个吧。」用扇子拍了拍手。
「我才刚到手的那匹白马来跟你交换如何。我帮他取名叫做相模,你不是满羡慕我得到好马吗?而且我还请斗利做了有莳绘图样的马鞍,也一起给你吧。如何,这交易还不赖吧?」
「千寿不是拿来买卖的东西!」
忍不住怒吼着瞬间,脑中想起一个很好的理由,诸兄便脱口而出。
「我刚刚忘记了,我身边也缺一个供我使唤的家仆。我办公处的仆人实在是个不机灵的家伙,这你也知道的吧。」
「啊,你说知保啊?嗯,这我也有听说过。那又如何?」
业平不在意的说着,诸兄疑问地想着(难不成,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
只要说出来就不会被他拐骗,自己也不想去猜业平的想法。
「我要千寿当我的家仆。」他发出宣言。
说出口后,更觉得这是个正确的决定,理直气壮的又说:
「我不会让给你的。不好意思啦。」
「好啦好啦,你既然这么说就算啦。」
嘴上虽然表现出不服气的业平,眼神却闪着(总算做对啦)的笑意,嘴里频频说着可惜可惜。
「怎么,说要千寿当你家家仆只是随便讲讲的吗?」诸兄追问着。
「不,我是认真的。」
业平的语气像是玩笑般,把扇子打开遮住了嘴角。
「可是你啊,自从遇见千寿之后,就有「粉杂如衣染春曰野紫草,思慕之心亦扰扰不宁」。」
「你在说什么啊!你知道刚才你念的诗是什么意思吗?」
业平窃笑着继续说:
「那是因为千寿想要服侍你啊。你这呆头鹅也不知道是哪一点好,连句讨人喜欢的话都说不出口。既然人家如此崇拜你,你就好好疼爱他吧。」
业平的话中刻意带点情色的味道,让诸兄有点不满地回话说:
「千寿只是因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才这样的,作为他的主人,不喜稚儿趣味的呆头鹅总比没有节操的色鬼来得好吧。」
急匆匆冒出这段话,才想到(糟糕,现在这话恐怕会伤了千寿的心),想要辩解却找不出话来。
千寿还是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不,就因为这样,才应该要好好了解他的想法吧?肯定让他受了伤吧。得跟他道歉才行,可是该说些什么好呢?啊啊,要说什么好呢?
气氛尴尬到冷汗频出时,出手救他的是业平。
「你听到啦,藤原诸兄这侗男人,虽然口拙不会花言巧语,但他却是个表里合一的老实人,身为他的友人我可以如此保证。刚才说的话就是因为诸兄同情你的身世,为了不让你落入好色的我手中,所以才决定自己收下你。你懂了吗?」
「是。」
听到千寿小声地回答,诸兄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完全没有考虑你的心情就说出那样的话,真是抱歉。」
道歉的话自然的说出口后,心中的一颗大石也放了下来。
「没关系……」
千寿喃喃地回答着,把头抬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诸兄继续说道:
「像诸兄大人及业平大人这么了不起的人,愿意替小人如此花费心思,我为自己的不成熟感到很抱歉。把大人当成恶人,是千寿没有看人的眼光。愿意让小人我来侍奉您,虽然不知道能够帮上什么忙……我是不是做出了潜越身分的要求?想想觉得自己实在很不知分寸。」
最后深深地一揖说出这些话。让诸兄心中对千寿这少年的聪明及诚实深刻留下印象。
「我自己也是,不知道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好主人,说真的不试试看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我就像业平大人所说,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既然有缘分成为主仆,我想成为让人服侍起来很开心的主人,往后还要拜托你了。」
「谢、谢谢您……我会尽我所能地服侍您的。」
「喔喔,真是美好的主仆之情哪。」
业平那听来只有揶揄语气的笑声继续说着:
「不负其名,攀于高岭之上的藤枝,枝头花儿随风散发清香。」
开心地随意创作出拿手的短歌旋律,对业平随口吟咏的友情么相挺,诸兄只能苦笑着,用自己拿手的汉诗回应。
「春宵逢关花,其心逢水流,曰顷如洗烦欲,筑栅护花无情摘,心若有情须尽欢,劝君更进一杯酒。呆头鹅会尽自己所能,好好珍惜他。」
业平耸了耸肩,又继续唱道: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于是抬眼瞧着诸兄,看到诸兄了解曲中意义时便在扇后偷偷笑着,便展开扇子跳起舞来。
「不负其名——攀于高岭之上的藤枝——枝头花儿随风散发清香。不负其名——攀于高岭之上的藤枝——」
「别唱了,别唱了——!你让我鸡皮疙瘩都爬出来啦!」
完全不顾地吼着他的诸兄,业平就这样摇啊晃地边跳边从庭院小路回到北对间前的池边,不知何时母亲已回房,业平更是高声唱歌。舞毕之后,阖上扇子。
「喂,诸兄大人,来杯白酒吧?没有的话随便来杯酒也好哪——!」
诸兄笑着,对着在走廊下等着的千寿说「去拿酒来吧」。
「知道台盘所(厨房)在哪吗?」
「知道。」
「拿三盏酒杯,还有一些小菜来。」
「遵命。」
千寿动作迅速地照着吩咐去做。待诸兄跟母亲大人打过招呼之后,千寿便把三人份的酒杯和酒瓶端了过来,一方面也是为了顾及对桂子夫人的礼节,便替坐在帘子外的诸兄和业平将坐垫摆好。千寿也学会了倒酒时可以让酒更美味的方式。
「看这样子,在办公处的工作应该也很快就能学会了。」
诸兄心情很好地说着,桂子与侍女小纟虽然对千寿要被带去办公处觉得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反对。
「隔天早上起床时,就问殿女「诸兄大人在哪里」,之后每天都会问好几次「诸兄大人还没有回来吗」。」桂子笑着说。
小纟插嘴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亲近人,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且又好笑。」
「哪有觉得好笑啊?」
「不不不。一可以下床之后,就发现他怎么不见了,原来他蹲在大门前等着。不管殿女斥责了多少次,他还是很坚持要这么做。因为他太专注地要等您回来,大家都笑他好像是个黏着主人的小狗狗呢。」
看见千寿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诸兄便给他辩解的机会。
「是这样吗?」
说着转头望向水边。
「我想要尽早跟您道出我内心的感谢才会这样。」
千寿的脸变得更红,但得体的话语让诸兄觉得这样的千寿真是值得夸赞又惹人喜爱。
「我没想到居然让你这样等我,实在不好意思。因为工作太多,所以才没法早点回来。」
「其实这个男人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啦。」
业平口气揶揄地插嘴道:
「那是因为担心家里的小狗狗,所以才如此心慌吧。」
「我哪有心神不宁的样子啊。」
「不不,你有。」
「嗯,好啦,昨晚是有一点。」
点头承认后,诸兄看向业平说:
「那是因为本来昨天晚上就可以回家,结果因为帮生病的你代班,只好又值了一天夜班的关系。」
「哎哟,诸兄大人,生病是人人都会有的,别这么在意。」桂子想要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
「业平大人的「生病」通常都是因为有女性写了要他回去的信来才会称病。」
面对丝毫不留情面地揭发真相的诸兄,业平只是闭着嘴摇了摇手说:
「的确,我承认有时候是这个原因。不过昨天的生病,是我待在清凉殿西厢房时,连续打了三个喷嚏的缘故。」
「……啊,这是什么理由啊。」
「意思就是有某个女官在想着我,但是我觉得「君子不近危险」,所以才离开大内躲在家里。」
「真是可笑,怎么会有这种顾忌。」
诸兄些许愤慨地说着。母亲跟侍女听了都呵呵笑着,连千寿都被逗笑了。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
两人停止斗嘴。话说与业平认识以来,时间说短不短。他成为藏人还不到两年,期间常常跟他有口舌之争,但是却从来没有吵赢过他。
沉默了一会,想要找话题打破气氛,诸兄突然想起。
「对了,千寿。」
他问道:
「我还没问过你的出身呢。我很开心你愿意服侍我,但你有亲人吗?如果想要回家的话,可以回去喔。」
「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千寿这么回答。
「才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在如意轮寺门前,是慈圆阿阇梨方丈将我捡回来抚养长大的。只有千寿这个名字,是写在我的手掌心中。双亲从来没有为我做过什么,千寿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最后讲的那句话,想来是对抛弃自己的双亲所说的怨言吧。在他看似温柔的美貌下,似乎有一颗颇为顽固的心。
「这样啊。」
闷闷说着,诸兄想要找下一个话题,但却找不到话。业平便接嘴道:
「这个小朋友的四书五经,还有汉诗就跟我学吧。」
「喔?这样吗?」
千寿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在寺里的时候我常常被骂对念书不热心。只有写书法,因为是阿阇梨方丈亲自教授,所以我很认真地练习……不过,因为不是很喜欢,所以现在写得还不是很好……」
「这样啊,那么你可是当代名书法家慈圆阿阇梨方丈的嫡传弟子哪。好,写点什么来看看吧。小纟,帮我们拿纸笔跟砚台来。」
「拿来了。」
看到齐全的文房四宝摆在眼前,千寿的表情越来越困扰。
「虽然您叫我写字……可是我要写什么好呢?」
「什么都可以。就写你最喜欢的汉诗吧。」
「是……」
千寿快手快脚地磨好墨,拿起笔沾了墨,便在铺好的宣纸上流利地开始写起字来。
「春宵逢美花,其心……喔,这是——」
「你刚才随意吟出的诗嘛。」
「我只是随口念念罢了,连我自己都忘记内容了呢。」
「你看千寿都还记得呢,而且你看看这淋漓尽致的笔墨手法。」
「跟慈圆阿阇梨所写的很相像呢。」
「虽然功力还不到名家的气度,但颇有才华呢。」
「啊!」千寿小声地叫了一声,便停下了笔。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看诸兄他们说:
「您两位在旁边一直评头论足,让我分心写错字了。」说着便嘟起花瓣般的小嘴。
「啊,真是抱歉抱歉。」
对着忙道歉的诸兄,业平看着写好的字说。
「写错的只有「藤原诸兄 咏」的「咏」字而已。连你的名字都写的很气派哪。」
接着就站起身来哼了一声。
「看了他写出来的字,作品念出来听显得更糟糕。」
「那还真是抱歉啊。」诸兄不服地回话。
隔天,千寿便跟着诸兄大人来到大内里的门前。诸兄虽不用值夜班,但为了明天的工作,大内里门一开的时候就必须要回到町屋。
美福门及春华门的卫士们都盯着跟在诸兄大人身边的千寿猛看,却没有人过来问话。
走到内里的武德门时,看似卫士长的男人问了诸兄大人,听到诸兄回答,「这是我的家仆,要记住他的长相」便让他们通过。
「从家里到这的路都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