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又长高了,褂子裤子都显出局促,袖口露出一截腕子,裤管露出雪白的脚踝。虞师爷撵他,他反倒更与虞师爷亲近。惶恐茫然的走向对方,他想自己已经变成土匪了,做土匪的人,没有包天的胆子怎么行?
火是孙宝山点的,点火的时候他挺高兴,嘴都乐歪了。
骤然爆发出来的惨叫声把唐安琪吓的一哆嗦。虞师爷又把他向外围推搡:“好端端的看这个干什么?快回去吧。”
唐安琪被他驱赶的站不住,哪知戴黎民一眼看见了,伸手就把他扯到了自己身边。唐安琪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站在了原地,眼睁睁的去看前方那两个火人。
唐安琪第一次目睹活人变成焦炭。
看到最后,他有点发痴,同时发现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死而已,自己的爹娘已经死了,自己差一点也在崖下送了性命。既然要做土匪,就要有个土匪的样子。孙宝山那就是个标准的土匪样子,虞师爷则是不知道怎么混进来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匪气。
戴黎民低头问他:“安琪,怕不怕?”
唐安琪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答道:“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
戴黎民听闻此言,压低声音笑道:“那你以后在炕上就少嚎两声!死人都不怕,怕我的鸡巴?”
此言一出,孙宝山在旁边嗤笑一声。而唐安琪当场面目失色,手足无措的咽了口唾沫,他转身面对戴黎民:“你——”
他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反击了,一个“你”字过后,竟是打起了结巴:“你、你、你——”
戴黎民对他一挑浓眉,眼睛笑的眯了起来:“我怎么?”
唐安琪叹出一口气,忽然身心松懈下来。
“我不和你打嘴仗。”他从孙宝山身边向外挤,一边挤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没意思。”
唐安琪看过一场点天灯,本来是很觉惊悚刺激,哪知事后和戴黎民拌了两句嘴,满腔的怒火升腾起来,倒是把惊悚刺激全然抵消了。
偌大一座小黑山上,没有他的家园。他孤零零的跑去了虞家小院,推开院门喊:“嫂子。”
虞太太正坐在院内洗衣裳,看他来了,胖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安琪。”
然后她把湿手向后一指:“屋里有枣。”
唐安琪向内走去,走到一半,虞太太回头看他,发现他一身裤褂不干不净,就把湿手在围裙上一蹭,追上去让他把衣裳脱下来。
唐安琪不好意思,在屋里脱,从窗口向外扔出衣裤。虞太太没能养出儿女,如今看他轻骨头嫩肉的,又是这山里的一只小小孤雁,所以并不避讳,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唐安琪穿着裤衩站在窗前,一边吃枣一边向外眺望:“嫂子,他们在外面烧活人呢。”
虞太太嚓嚓的搓他那褂子,想要洗去前襟上的一块油渍:“又绑人了?”
唐安琪又问:“嫂子,你去看过吗?”
虞太太挥汗如雨的答道:“看那干啥?怪吓人的。”
唐安琪知道嫂子和一只牛差不多,思想有限,力量无限,只会干活,发不出妙语和高见。不过嚼着嘴里的甜枣,他从嫂子身上也感受到了一点母爱与温柔。
他渐渐忘记了害羞,光溜溜的走出去帮嫂子晾衣裳。虞太太看他一身白生生的肉,不禁叹道:“安琪要是个闺女就好了。”
这话,因为是虞太太说出来的,所以唐安琪听了也不生气:“那有什么好的?”
虞太太站在女性的角度,真心实意的替唐安琪惋惜:“其实狸子脑子聪明,模样也体面,你要是个闺女,将来生个一儿半女的,狸子绝不能亏待了你。可你是个小子……”
唐安琪不耐烦了,跟虞太太发急:“哎呀嫂子,别说了!”
虞太太一辈子没脾气,唐安琪一发急,她就笑了,不说了。
唐安琪吃光了虞家所有大枣,又问嫂子中午吃什么。虞太太和了一点白面,给他包了四十个素饺子。饺子煮出来,虞太太让他全吃了,不必给虞师爷留;唐安琪吃了二十个,抬头喊道:“嫂子,你也来吃啊!”
虞太太在门口停了脚步,笑着答道:“外面有饭,够吃。”
唐安琪知道嫂子肯定是在吃冷窝头——嫂子总是这样,吃饭不上桌的。
唐安琪吃了四十个素饺子,撑的坐不住,穿上潮湿裤褂告辞离去。
独自走在一片葱茏青草之中,唐安琪很偶然的看到了孙宝山。
孙宝山坐在一棵低矮杏树上,正在吃小小嫩嫩的青杏。他低头看唐安琪,唐安琪也抬头看他,双方相视良久,最后唐安琪打了个饱嗝:“歪嘴猴子!”
孙宝山用青杏掷他:“骂我干什么?我可没吓过你。”
唐安琪一笑:“欺软怕硬呗!”
孙宝山把一条腿向下伸去——他腿长,这么坐着垂下来,就越发显得鹤势螂形:“我软?”
唐安琪盯着他腰间的手枪:“你以为你很硬?”
孙宝山跳了下来,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唐安琪:“找机会你试一试,就知道我的软硬了。”
唐安琪还是想要拉拢孙宝山——他是善于拉帮结伙的,在学校里便是如此;如今做了土匪,武功声望都不强,就更要搞些人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可是天生的没什么力气。
“在我面前硬。”他盯着孙宝山:“也算不得你有本事。”
这话让孙宝山感到了意外,意外的时候他就不笑了,面目立刻周正了许多:“什么意思?”
唐安琪转身走开:“没意思。你上树吃杏去吧。”
唐安琪像个孤鬼似的满山转悠,大小喽罗们都知道他是大哥的人,所以也不敢和他搭讪。
唐安琪一边散步,一边思考。爹娘没了,家产没了,既然眼下只能走上土匪道路,那他就要开动脑筋,走出一条通达大道。
“通达大道”四个字是似曾相识的,他仔细回忆了这四个字的来历,结果犯了恶心,险些把四十饺子呕出去。
6.匪界双雄
唐安琪不大会和土匪打交道,拉拢起来,很不顺手。
当初在学校里时,大多都是旁人爱慕他,他略略拿出几分好脸色,对方就能乖乖臣服,供他驱使。那时候他完全是图个乐子,没往深里想;而他的同学们似乎也只是想和他亲近亲近,未曾琢磨过他的屁股。
自从被戴黎民叨住之后,他骤然明白了此事的本质——然后,他在这件事上,就无法继续游戏下去了。
他不想被人当成小娘们儿来消遣取乐,调情扯淡的闲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觉着恶心。
戴黎民偷偷勾结了一位小军阀,小军阀扎吗啡扎的快要升仙,已不留恋凡间事业,低价向外出售军中枪炮。戴黎民从对方手中购得一大批长短枪支,实力登时提升许多。唐安琪见状,便向他讨要手枪。
“你要枪干什么?”戴黎民问他:“半夜想杀我啊?”
唐安琪坐在炕上,对他永远没有好气:“那我怎么舍得啊!”
戴黎民单腿跪上炕沿,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真的假的?”
唐安琪没有躲,看着戴黎民的眼睛反问:“你说呢?”
戴黎民嘻嘻一笑:“我说是假的。”
唐安琪抬手一拍他的肩膀:“聪明!”
戴黎民有点生气,但是并未立刻翻脸。唐安琪粉红粉白的像一枝初绽桃花,他舍不得下狠手。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这样看不上自己——自己也不丑哇!
一言不发的爬上炕去,他拉拉扯扯的嬉皮笑脸,抱着唐安琪又摸脸又摸屁股,摸着摸着起了兴,就要脱裤子干那事。
唐安琪攥着裤腰往后退:“那你得给我一把好枪!”
戴黎民到了这个时候,头脑都昏了,满口答应着向前扑。毛手毛脚的扒下对方衣裳,他自顾自的就硬往里顶。唐安琪撅着屁股跪在炕上,疼的浑身哆嗦,后来实在快要熬不住,就把脸向下埋进臂弯里,紧闭双眼咬了牙关。
戴黎民也知道他疼,可是自身停不下来,又不知如何为他缓解疼痛。他先还想着放轻力量,慢慢动作,然而观察片刻,他发现自己纵算是小心了,对于唐安琪来讲,似乎也不过是从疾风骤雨变成了钝刀子割肉。
到了最后关头,他猛冲一阵,险些顶断了唐安琪的肠子。心满意足草草擦拭一番,他靠墙坐了,十分怜惜的把唐安琪拦腰抱到怀里,一遍又一遍的亲那眉目。
“这要是个娘们儿,恐怕早就离不得我了。你可好,干一次疼一次,我没使多大的劲,你怎么就像要死了似的?”
唐安琪半闭着眼睛,额头短发被冷汗打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你就不能放了我?不干这事能憋死你?”
正当此时,房门一开,虞师爷迈步走了进来:“大——”
下一秒,他一步退了出去,顺手把房门也关严了:“我没急事,晚上再来。”
唐安琪在戴黎民的怀抱中,向房门射出目光。虞师爷什么都好,就是太怂,在戴黎民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
翌日清晨,唐安琪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把枪。
那是一把勃朗宁手枪——戴黎民拉过他的手,和自己的巴掌比了比,然后就把那把勃朗宁从腰间拔出来拍到了桌上。
“给你一把小枪。”他对着唐安琪微笑:“小手握小枪,太大了你拎着费劲。看看,这是从外面买回来的马牌撸子,又好看又好用。”
然后他从衣兜里掏出四粒子弹。拉起唐安琪的手,他把子弹放到对方掌心上:“子弹不多,先给你四发打着玩儿。”
他合上唐安琪的手指:“玩归玩,不许往我身上开枪。我手快,你开枪我也能先打死你。你看不上我,我看得上你。你要是死了,我非哭一场不可。”
唐安琪抬手抓过手枪。手枪沉甸甸的,乌黑崭新。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秀气的嘴角翘上去,他沾沾自喜的抿着嘴笑:“这枪是好看。”
然后他不理戴黎民了,拿着枪和子弹往外跑。戴黎民还想把他捉回来,传授一下用枪的方法;哪知未等他开口呼唤,孙宝山的脑袋忽然从半开的窗口伸了进来:“大哥啊!”
戴黎民吓了一跳:“哎哟我的天爷!”
孙宝山抬手把窗扇彻底推开,不知是从哪里跑过来的,累的面红耳赤:“大哥,吴耀祖烧了将军甸。”
将军甸是个村庄,就在小黑山下。戴黎民和将军甸里的乡约结下了不成文的协议——他保护将军甸不受劫掠,将军甸作为报答,须得容他的人马在村里休息驻扎。
“他妈的!”戴黎民狠狠一拍桌子:“去年没炸死他,今年他是要跟我蹬鼻子上脸了?”
孙宝山也很激动:“大哥,干不干他?”
戴黎民一挥手:“干死他!”
吴耀祖和戴黎民不同。戴黎民出身赤贫,从小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吴耀祖却是家庭殷实,几乎可以算个少爷。
吴耀祖的父亲买地卖地,和村里一家富户起了纠纷,和解不成,就去县里打官司。县长和富户有亲戚关系,徇私枉法,让吴家受了天大冤枉。吴耀祖没娘,就一个爹,还生生气死在了这件事上;所以他心里不忿,索性变卖家产招兵买马,上山当了土匪——这是个恶人当道的世界,他不受欺负,也要去做恶人了!
吴耀祖所在的山头,名叫妃子岭,离小黑山只有几十里的路途。一山容不得二虎,戴黎民每年必和吴耀祖打上几仗,仿佛前世的冤家。当土匪的都有个字号,吴耀祖这边自称“半边天”,戴黎民听了,嗤之以鼻,立刻打出“擎天柱”的大旗,仅从字面上就把吴耀祖给日了。
吴耀祖十分愤慨,马上改换名称,从“半边天”变成“压倒山”。戴黎民紧随其上,也把“擎天柱”换成“穿山太保”。
双方频繁更换字号,导致乡民记忆混乱,最后提起这两方力量,就说妃子岭上的是吴少东家;小黑山里的是戴二狸子。
戴黎民带着人马冲下小黑山,杀进将军甸,扑了个空——吴耀祖已经满载而归的跑了。
策马在烟熏火燎的将军甸里走了一圈,他见吴耀祖心狠手辣,在自己这处根据地上烧杀抢掠,就恨的咬牙切齿,打算进行追击。可就在他和孙宝山要领头上路之时,虞师爷骑着一头小毛驴,急急忙忙的撵上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也称戴黎民为大哥:“大哥,稍安勿躁,县里保安团在前面驻扎练兵,我们冒冒失失的赶过去,兴许会开战。保安团新团长是吴耀祖的四舅。”
戴黎民很不耐烦:“那就让他们利利索索的跑了?”
虞师爷下了毛驴,走上前去拽住戴黎民的马鞭子:“大哥,听我一句。这时候不缺粮食,他抢不走什么值钱东西,就是烧房这点可恨,但你即便追上了他,这边的火也灭不了。保安团加上吴耀祖,力量太大,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然后他转向孙宝山,吆喝一声:“老二,你去把队伍集合起来。”
孙宝山别别扭扭的,还不大听话。倒是戴黎民脑筋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憋气窝火的向孙宝山下了命令,他无可奈何,低头对着虞师爷说道:“这他妈的,当个土匪还得朝中有人!”
7.长安县
虞师爷对戴黎民说:“土匪这事做得好了,就叫军阀;军阀这事做得好了,就叫大总统。做大事得讲究个文武双全,你单是能打,那还不够。”
戴黎民坐在炕沿上,两条腿垂下来,光脚脱了鞋。脚臭,鞋也臭,熏的唐安琪在炕上坐不住,自己悄没声息的溜了下去。
“文武双全?”戴黎民挠着肚皮发问:“我认识好几百字呢,我够文的了!”
这是实话,当戴黎民还是村里放牛的二狸子时,他时常跑到村塾窗外偷偷听夫子讲学;夫子就是虞师爷的父亲虞老秀才。虞老秀才从来不撵他,不但不撵他,下雨下雪的时候还许他进门,只是没有桌椅纸笔给他。
“师爷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唐安琪忍不住了,感觉戴黎民蠢的出奇:“师爷是让你做事之前多动脑筋!”
戴黎民一听这话,就不管虞师爷了,专门只对着唐安琪一人微笑:“你说我傻啊?”
唐安琪走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傻臭傻臭的!”
虞师爷知道唐安琪对戴黎民没好话,而戴黎民起初虽然嬉皮笑脸,可不定唐安琪哪一句说狠了,他也会骤然翻脸。届时双方狗咬狗一嘴毛,自己又得另找时候把话说完。
“大哥,保安团团长和吴耀祖是本家,恐怕我们是不好再下手了;不过新来的县长孤家寡人,倒是可以联络一下。”
戴黎民晃荡着两条腿:“联络?给他送几百大洋?”
虞师爷摇了摇头:“几百大洋少了点,凑个一千吧!”
戴黎民垂下脑袋,半晌没说话。他看着野调无腔吊儿郎当,其实心里也有数——一千大洋现在倒是拿得出来,不过平白无故向县长纳贡,这事可是让他不大痛快。
他搞不明白,自己都当了土匪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讲究。不过虞师爷的话是应该听的,虞师爷念过大书,不会异想天开的胡说八道。
“行啊!”他最后答道:“可是通过谁能把这笔大洋送出去呢?我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