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师爷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然后不紧不慢的走入房中。
土坯房的格局是一溜三间,中间开门,两边分别充作卧室书房。书房内只有一桌一椅,是虞师爷平日读写之所;卧室内则是砌着顺山大炕,炕头靠墙又高高垒起了一摞木箱。唐安琪枕着个枕头躺在炕上,侧身蜷缩起来捂肚子。
虞师爷坐在炕沿上,一团和气的问道:“这么早就来了?”
唐安琪半闭着黑眼睛,一张脸煞白的,嘴唇却是通红的有些肿。
虞师爷看他气色不好,俯身轻声继续询问:“他夜里又祸害你了?”
唐安琪这回叹了一口气,嗓子也有些沙哑:“我的屁股快要开花喽。”
说到这里,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不说了,影响食欲。嫂子给我熬了小米粥,我留着肚子喝点粥吧!”
虞师爷苦笑着看他,忽然抬手在他后背上摸了一把,手很温暖。唐安琪扫了他一眼,眼神很惨。
慢慢挪到虞师爷身边,他小心翼翼的盘腿坐下来,嘴里低声咕哝:“你也护不住我。”
虞师爷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唐安琪不看他,低着头一摆手:“师爷,你不欠我什么。”
虞太太把个小炕桌摆到炕上,然后端来小米粥和窝头,以及一大碗切成丝的咸菜。小米粥熬的很稠,她给唐安琪盛了满满一大碗,又小声嘱咐了一句:“慢点吃,烫。”
唐安琪抬头看她:“嫂子,你吃了吗?”
虞太太满面红光,略带羞涩的向外一指:“外边有饭,你们吃。”
这时虞师爷忽然说了一句:“剩饭就别吃了,当心坏肚子。”
虞太太这回没回答,单是看了虞师爷一眼,眼神类似看到天神,单用一个“爱”字来形容是不够的,“受宠若惊”又显得生分,总而言之,情深似海就是了。
唐安琪捧着大碗喝粥,喝的头上直冒热气,脸上也渐渐透出了血色。虞师爷偶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想起这么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虞师爷看他,他也看虞师爷,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幽黑,挺直的鼻梁上凝结着一层细密汗珠,这是真热了。
“我像个娘们儿?”他忽然如是问道。
虞师爷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你好看。”
唐安琪放下大碗,伸手去抓窝头:“不能因为我好看,我就得活该挨操。”
然后他定定的望向虞师爷:“是吧?”
虞师爷夹了一口咸菜吃了:“是,可你又能怎么样?”
唐安琪狠咬一口窝头:“事在人为,我也不知道我将来能怎么样。师爷,我看你是个好人,和戴黎民他们不一样,所以有话都对你说;你将来如果出卖了我,可就真对不起我了。”
虞师爷笑了:“小兔崽子,要是你这几句话就能把我震住,算我白白比你多活了十一年。”
唐安琪扔了筷子,拿着窝头向旁边一靠,一口一口慢慢啃着吃。早就看出虞师爷是个有主意的了,这样才好,虞师爷不听他的话,也不会去听戴黎民的话。
虞师爷吃饱喝足,无意间低头扫了一眼,发现唐安琪把双脚伸到了自己身边。脚是赤脚,足弓很高,足背皮肤白皙,可以隐隐看出皮下青色血管;足底却是红润多肉,脚趾头微微蜷曲着,趾甲剪的短而洁净。
虞师爷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心里想:“尤物。”
唐安琪在虞师爷这里躲了一天,傍晚时分,戴黎民又把他扛回了房内。
戴黎民脱了个精光,跳到炕上要去捉他。他退无可退,捂着裤腰发疯大喊:“你给我一刀算了!”
戴黎民光着屁股,像只精壮修长的大豹子,一双眼睛露出凶光:“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信不信我干死你?”
唐安琪红着眼睛,因为匕首早被戴黎民徒手掰折了,所以赤手空拳,格外弱小:“我已经快要被你干死了!再说一遍,我屁股疼,今晚别想碰我!你敢跟我耍混蛋,我让你以后睡觉带枪!”
戴黎民回身掀开枕头,一脚将一把大肚匣子踢到了炕下:“我他妈本来睡觉就带枪!你当老子是吓大的?”
唐安琪听到这里,一弯腰把裤子脱了。转身背对着戴黎民撅起屁股,他回头吼道:“你看,你看,你成心要废了我是不是?”
他自己扒开了两半屁股蛋,戴黎民看得真切,就见股间那里一片红肿,果然不是平常模样。
“哎哟……”他很吃惊的抬手挠头:“你……你太嫩了吧?”
唐安琪提上裤子面对了他,歇斯底里的狂喊:“我嫩?他妈的谁能糙到屁股上?!”
说完这话,他一脚蹬向对方下身。戴黎民侧身一躲,随即作出反击。两人在大炕上扭作一团,戴黎民自知今晚是遂不得心愿了,所以专心致志的打斗嬉闹。双方七手八脚的对殴片刻,戴黎民把唐安琪压在身下,笑嘻嘻的说道:“安琪,别闹,乖乖让我亲一口,我放你睡个好觉。”
唐安琪足有一分钟没说话,单是气咻咻的瞪眼。
戴黎民略略松懈下来,以为他是渐渐熄火了。哪知唐安琪在此期间攒了一大口唾沫,毫无预兆的突然袭击,“呸”的一声啐了戴黎民满脸花:“你要是发骚了,寨子里有女人让你泻火,别总来折磨我取乐!眼睛长歪了,分不清前后门?”
戴黎民满不在乎,故意要气唐安琪:“宝贝儿,我就爱走你的后门。你这门好,我走的舒服,我他妈的非给你走出一条通达大道不可!”
唐安琪骂不过他,露出牙齿,开咬!
午夜时分,屋里总算是消停了。
唐安琪气若游丝的躺在戴黎民怀里,并非要死,而是累的发昏。戴黎民还是光着,手臂肩膀上布满一圈圈的牙印;拉过一床棉被盖住二人,他也是疲惫了,不过心满意足,没干那事也觉得痛快。
他喜欢唐安琪,唐安琪够味儿,吃进嘴了嫌烫嫌辣,吐出去了又馋又想。
“睡吧。”夜色之中,他的声音温柔起来:“我搂着你睡。”
唐安琪嗅着他那满胸膛的汗臭气味,奄奄一息的说出今夜最后一句话:“不管你是人不是人,都应该勤洗澡,讲卫生。”
4.乡亲父老
花红柳绿四月天,戴黎民带着三十人骑马挎枪下了小黑山——早上走的,晚上就回来了。
虞师爷从来不跟着他们出去舞刀弄枪,一整天都坐在戴黎民屋里的炕上,和唐安琪玩纸牌。唐安琪新近学会了这套游戏,不大擅长,总是要输,于是动了歪心眼。虞师爷先不理他,待他赢到了一定的程度,这才忽然放下纸牌站到炕前,把唐安琪拦腰抱起向内一扔。唐安琪不由自主的打了滚,就露出了藏在身下的一屁股牌。
把那偷藏起来的一堆纸牌划进牌堆里,虞师爷坐回炕沿,对着唐安琪发笑,笑容很温柔。
唐安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头发乱了。
他新近剪了头发,剪的不好,像个小愣头青;然而在这狗啃一般的短发下面,脸蛋却是依旧白里透红,明净滋润。讪讪的舔了一下嘴唇,他这做贼的现了形,分外羞愧:“反正也不赌输赢……”
随即他转了话风,却是又沾沾自喜起来:“师爷,不管怎么讲,你先前可是一直没瞧出来吧?”
虞师爷心平气和的微笑:“其实现在我也不想瞧出来,可是屋里只有这么一副纸牌,要是再由着你偷下去,过一会儿咱们就没牌可玩了。”
唐安琪探身拍了他一巴掌,声音和表情都很惫懒:“师爷,你倒是实话实说。”
正当此时,窗外响起马嘶人叫。虞师爷起身走过去撑起木格子窗,发现是戴黎民等人凯旋而归了。
戴黎民这一帮人空虚的出门,充实的回归,由横队变成纵队,吆吆喝喝的赶着一大溜驴车,上面堆得全是粮食——还没到新麦收获的时候,这批粮食能让小黑山众匪平平安安的熬过这一段青黄不接的时期。
小黑山的土匪要下山发财,二十里外的唐各庄提前得到消息,能藏的金银全藏起来了,能跑的壮年也全跑了。戴黎民把全庄洗劫一遍,除了粮食之外,又逮来三名肉票,其中一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名是病怏怏的中年妇人,又有一个十来岁的白胖男孩,穿一身绸缎裤褂,显然是个财东家里的少爷。
虞师爷迈步出门,唐安琪也跟出去看热闹。戴黎民耀武扬威的从马背上跳下来,先是对虞师爷眉飞色舞的打了个响指:“师爷,这回大概要发横财!”然后扯过一名老者搡到唐安琪面前:“安琪,瞧瞧,你认不认识这位?”
老者也是绫罗绸缎的穿戴着,浑身抖如筛糠。唐安琪莫名其妙的向他打量一番,末了犹犹豫豫的问道:“您是……三爷爷吗?”
老者双手都被反绑在了身后,眯着一双昏花老眼细看唐安琪:“你是……”
唐安琪答道:“我是唐约翰的孙子,十年前我和爸爸回老家,就住在您家里啊!您不认识我了?”
小家伙长得快,一天一个模样,何况经过十年,唐安琪从幼童变成了少年。老者听闻此言,把嘴一咧,十分惊诧:“哟……你是、是拴狗的孙子?你没死啊?”
唐安琪一愣:“谁说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爹娘出事了?”
老者唉声叹气的苦着一张老脸:“你八叔叔年后接到的信,说是拴狗的儿子从天津过来,半路让土匪要了性命——老八还因为这个特地跑了一趟天津。”
唐安琪不明所以:“去天津干什么?”
老者理直气壮的答道:“人口没了,房子还在,不得让家里人过去处理处理?”
唐安琪听到这里,心中立时腾起了一股子怒火:“家里人?家里人怎么只知道处理财产,不想着给我爹娘收尸?”
老者嗫嚅着后退一步,改换话题低声问道:“你……你这是当土匪了?”
唐安琪不理这话,继续追问:“你把我家的财产怎么处理了?你说!”
老者到了这个时候,就心虚胆怯了:“老八把那房子给卖了。”
“钱呢?”
“钱……几家平分了。”
唐安琪登时急了,六神无主的看了看虞师爷,又看了看戴黎民,他气的肝胆俱裂——没家了,就算能够逃回天津,也是无处安身了!
“这他妈的算什么家里人?”他指着面前这位三爷爷,对着虞师爷大声抱怨:“你说这他妈的算什么家里人?!”
戴黎民站在旁边倾听良久,听个了心里美,一是得知唐各庄这几位财东绝对有财;二是明白唐安琪从此大概不会再逃——无亲可投,无人可靠,往哪里逃?
这时唐安琪一眼看到了美滋滋的戴黎民,恨得继续怒吼:“你笑什么?你个狗日的骚狸子!要不是有你碍事,我早回天津了,何至于被人瓜分家产?”他气急败坏的一跺脚,声音已经带出了哭腔:“我完了!我他妈的真要当土匪了!”
戴黎民收敛笑容,一本正经的上前一步告诉他:“安琪,你别难过。师爷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况且我也算条有本事的好汉。从今往后我养着你,等将来咱们这队伍拉扯大了,我带你打回天津去!”
唐安琪满脑袋头发全立了起来,两条浓淡相宜的眉毛拧到一起,歇斯底里的想要发疯:“去你的吧!你就是打到北平,打到上海,打到英吉利美利坚,你也是个土匪!”
然后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蹦蹦跳跳的窜回房内。外面众人只听“咣咣”两声响,乃是半开的两扇窗子全被关上了。
戴黎民一撇嘴,这回转向了虞师爷。抬手一拍身边老者的脑袋,他大模大样的开了口:“师爷,唐各庄的族长,这条老命我要他五万大洋,不过分吧?”
虞师爷一手摸着下巴,片刻之后点了点头:“不过分。”
戴黎民后退一步,抬手又拍上了一名妇人的肩膀:“乡约的老婆,一千大洋,不过分吧?”
虞师爷思索着轻声答道:“五百以上就成。”
戴黎民继续后退,一脚踩到了孙宝山的脚面上,回身一胳膊肘把对方杵出老远,他把个涕泪涟涟的胖男孩子拎了出来:“族长的孙子,怎么定价?”
虞师爷盯着地上一朵小小野花:“孙子嘛,就和爷爷一个价吧!”
戴黎民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语气轻快:“听师爷的!”随即扭头找到孙宝山:“傻看什么?还不快把这十万零五百大洋妥当关起来!”
孙宝山斜背着两杆长枪,这一路可能是被戴黎民欺负的够呛,所以如今一句二话没有,一声不吭的押起肉票就往外走。而戴黎民把安置粮食的任务交给虞师爷,自己则是欢天喜地的推门进屋去了。
唐安琪背对窗子蹲在炕沿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戴黎民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停了脚步,弯腰一拍对方的屁股:“安琪?”
唐安琪的精神正是崩溃,所以根本不理睬他。
戴黎民坐上炕沿,歪着脑袋凑到对方眼前。早就知道唐安琪的老家是在唐各庄,可是没想到唐各庄的父老乡亲们还有这一手,悄没声息的断了唐安琪的后路。
唐安琪深深低头,鼻子嘴巴全贴在了膝盖上,只露出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倒是没有含泪。
戴黎民盯着他看,看到发痴。从小到大没见过唐安琪这么漂亮的人,他总觉着对方是个集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存在,并非凡人。
“哎!”他赖皮赖脸的对着人家笑:“至于吗?”
唐安琪垂下眼帘,不看他。
“我怎么了?我是好吃懒做还是穷困潦倒?你看我随便干这么一票,就能弄回来几大车的粮食,上十万的大洋!能跟我戴黎民过日子,你就偷着乐吧!”
唐安琪这回瞟了他一眼,随即把牙一咬,狠狠抽了他一记大耳光。
虞师爷在外面分派人手搬运粮食,又让人把拉车的驴子卸下来拴到外面吃草。忙碌完毕后正要离去,忽然就听房内吵闹起来。下意识的想要进去劝架,不过转念一想,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抓不到狐狸惹一身骚的倒霉事情,他虞某人是不会干的。
5.人生之路
唐安琪这回没了指望,开始自暴自弃。
唐各庄迟迟不肯派人缴上赎金,戴黎民就亲自操起斧子,把那妇人的耳朵剁下一个,送去村里。这回唐家人害怕了,凑出五万大洋,说是要把孩子先换回去。
戴黎民说到做到,当真是把孩子放了。余下一老者,一病妇,则是被继续严密关押。
唐安琪并不关心三爷爷的生死——自家的财产,三爷爷必然也贪了一份!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唐各庄彻底没了回话。戴黎民心知族长和乡约的老婆都是没有价值的了,便放话出去,要给他们点天灯。
唐安琪不知道什么叫做点天灯,以为是要扒光了二人去游街;结果当真到了这天,他到刑场一看,才目瞪口呆的明白了真相——两名肉票头下脚上的被捆在了粗壮杆子上,周身淋了菜油,戴黎民竟是要把他们变成一根灯芯,慢慢的烧死。
小黑山的土匪,能有个两三百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十分激动,全都过来围观,可见这帮家伙人性不大,兽性不小。虞师爷也在场,见唐安琪跟着过来凑热闹,就挥手撵他:“走,走,这可没什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