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2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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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宝山,像个畜生似的,面对着唐安琪,脸上不红不白,堪称天下第一坦然。唐安琪站在五月初的春风中,对他一扬脸:“来啦?”

孙宝山手里托着个牛皮纸糊出的口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渗出斑红点点。抬头望向唐安琪,他把口袋向前一送:“桑葚,吃不吃?”

唐安琪知道这东西好吃,故而犹豫一下,接了过来。

孙宝山又说:“我找师爷。”

唐安琪捏起一颗桑葚送到嘴边,舌尖一闪把果实卷进嘴里,他回手向东厢房一指。

孙宝山站在虞师爷面前,神情肃穆:“师爷,有人在城外见到了戴黎民。”

虞师爷不动声色的望向窗外,见唐安琪还在院内吃桑葚,就推开玻璃窗子大声说道:“安琪,坐团里汽车去请陈县长吃顿午饭,把吴营长也叫上。席上别光顾着自己乐,多照应着吴营长。晚上早点回来,不许闹的过分。”

唐安琪答应一声,迈步出门。虞师爷这回关上窗子,又坐定了,这才继续问道:“戴黎民现在怎么样了?”

孙宝山答道:“听说,他当初在小黑山熬不下去,带人投奔了何复兴。”

虞师爷想了想,脸上渐渐显出疑惑神情:“何复兴还没死吗?”

何复兴就是那名扎吗啡扎到濒临升仙的小军阀,大概实在是命好,这么自我折腾祸害,队伍居然还没有散,就驻扎在距离小黑山三十里外的万福县内。戴黎民时常从他那里购买枪炮,几次三番的听说他是要死,虞师爷也觉得他是要死,没想到如今新的一年都快入夏了,此人居然还没有死。

“没死。”孙宝山作了解释:“据说戴黎民是给他做了卫队长。”

虞师爷听到这里,心里明白了。

“戴黎民命大。”他平静的说道:“本来也不会是早死的人。见就见了,别招惹他。卫队长而已,还不至于能带兵过来攻打县城。你该招兵招兵,该操练操练。”

虞师爷和孙宝山在房内做长久的密谈,及至中午,谈话还未结束。唐安琪人在陈公馆,却是与陈盖世和吴耀祖相对而坐,准备享用桌上美餐了。

在大嚼之前,三人一起闭眼祷告,唐安琪不知怎的,饿到发昏,这时就把祷告词大大缩短,言简意赅的高声说道:“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让我们活着,阿门!”

然后三人睁开眼睛,抄起筷子。

这一顿饭吃的谈笑风生,唐安琪和吴耀祖细论起来,竟然还是同学——吴耀祖少年时家境殷实,又有四舅在外支持,得以前往天津求学,正正经经念了好几年洋书。可惜后来家庭发生变故,他先是回去打探消息,结果一去不复返,末了上山当了土匪。

唐安琪起身倒酒,敬了吴耀祖一杯:“大学长,我们真是有点缘分的。”

吴耀祖也站起来了:“唐团长,你请坐,耀祖愧不敢当。”

唐安琪笑道:“私人公馆,我们不讲官场虚套。我干杯,你随意。”

说完这话,他仰头举杯,一饮而尽;吴耀祖见状,也把一杯白酒灌进嘴里。陈盖世转动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大笑拍手:“哈哈哈,两位都是豪爽之人啊!”

唐安琪现在有了吴耀祖,就不那么喜欢陈盖世了。双方坐下之后,他嬉皮笑脸的邀请吴耀祖下午同去玩玩,吴耀祖知道他的意思,却是表示了拒绝。

唐安琪一皱眉头:“吴兄,那地方也很有几个美人,不想要,看看也好嘛!”

吴耀祖端坐了,微笑答道:“烟花女子,不值一恋。”

唐安琪轻轻一拍桌子:“果然有品位!”

陈盖世翘着二郎腿,忽然问道:“吴营长可有家室?”

吴耀祖摇了摇头——光顾着当土匪了,没正经讨过老婆。

陈盖世笑道:“我有个老妹子,比安琪小了一岁,那倒是——”

他不好自夸自赞,故而说到这里,便是笑而不语,不再继续。

等到席散之后,因为吴耀祖不肯去嫖,所以唐安琪也没了兴致。陈盖世提议打麻将,然而又是三缺一。最后还是派人去妓院里接来了一位当红姑娘,这才凑成一桌。

背着陈盖世,唐安琪拉过吴耀祖,偷偷说道:“老陈要是再提他的妹子,你可千万别搭话。我问过了,老陈一家都是斗鸡眼,再漂亮的妹子,斗鸡眼了也不成呀!”

吴耀祖郑重其事的点头答应,强忍着不笑。他实在是摸不清唐安琪的底细——说起正事来有一套,扯起淡来更有一套,文不文武不武,老不老小不小,正是个四不像。

20.何所求

虞师爷让唐安琪晚上早点回家,不许闹的过分;然而唐安琪没听话,他从陈公馆出来之后,又跟着吴耀祖走了。

吴营的士兵自成一派,另起了一处营房;吴耀祖没有与兵同乐,依然住在他四舅留下的宅子里。大概是看唐安琪年纪尚小、孺子可教,吴耀祖和他越谈越深,倒是很讲了一番大道理。

“我上妃子岭做土匪,既是赌一口气,也是心灰意冷。世上既然已经没了天理,那我就想看看这暴力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

唐安琪坐在吴宅洁净的房屋里,饶有兴味的追问:“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

吴耀祖笑了一下:“我发现枪炮真能压过一切道德。”

唐安琪思索片刻,最后也笑了:“吴兄,你想那么多干嘛?想也白想,不如得乐且乐。吃点喝点玩一玩,就是福分。说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忽然脚下‘轰隆’一响,就被地雷炸死了。”

吴耀祖发现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滑头。常言道“难得糊涂”,吴耀祖几乎有些羡慕唐安琪的没心没肺,因为自己做不到,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吴耀祖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不讲理,也没有讲理的地方。他曾经满怀正义,然而后来做了土匪,更要命的是,他都做了土匪了,还忍不住的去琢磨什么民族世界、天理道德。

他也认为自己这是不合时宜,想得太多,而且没用;所以从来不说,只是默默的偷偷的想。

这时唐安琪站了起来:“吴兄,天黑了,我走啦。”

吴耀祖还要挽留,唐安琪笑道:“改日再会,回去的太晚,师爷又该骂我胡闹了。”

吴耀祖听到了“师爷”二字,就不再强留。一路送唐安琪走了出去,他且行且道:“来到长安县这么久,我还没有拜访过你这位师爷。”

唐安琪的心忽然柔软了,声音也随之轻飘起来:“师爷不爱应酬,他……他很好的。”

唐安琪回到虞宅,上房一片黑暗,东西厢房却是亮着灯——新拉电线安了电灯,比蜡烛亮了成百上千倍。

他先回了自己房间,让丑丫头端水过来,发现被褥都换了新的,比先前那套薄了一些,正合当下的季节。

心不在焉的洗了脸刷了牙,他脱了外面袍褂,趿拉着一双旧鞋来回踱步。今晚听了吴耀祖那一席话,他心里是有些感触的,当然不会对着吴耀祖说——跟着虞师爷久了,他没觉得自己长了多少本事,可是很自然的学会了不动声色。

他十八岁,有点思想,也有些糊涂,想和虞师爷聊一聊。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也许虞师爷已经快要睡觉。要是倒退两年,他会肆无忌惮的闯进对方屋子里去,现在不行了,十八岁了,成人了,嫂子再怎么像娘,那也是个女人;男女有别,谁都可以冒犯,嫂子不能冒犯。嫂子给他挑的床单被面,花色多么好看。

正当此时,房门一开,虞师爷端着一盘子小酸梨走了进来。

虞师爷把梨放到了桌子上,然后说道:“尝尝,能吃就吃,不能吃就算了。你嫂子买回来的,我觉得还是太酸。”

唐安琪不肯放他走:“师爷,你别急着睡觉,陪我说说话吧!”

虞师爷抬眼看他,满眼都是温暖的笑意。

唐安琪问虞师爷:“师爷,你说我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

虞师爷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微笑反问:“你想要什么?”

唐安琪坐在虞师爷旁边,希望他能搂住自己的肩膀,可是虞师爷没有抬手,那也就算了。

“我不知道。”他坦然的实话实说。

虞师爷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年纪还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知道。”

唐安琪歪着脑袋,认真的又问:“师爷,那你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虞师爷想了想,然后答道:“为了看一看。”

“看一看?”

虞师爷一派安然的点了点头:“是的,到处看一看。小时候我住在村子里,看惯了牛羊田野,偶尔来一次长安县城,就感觉这里繁华至极。其实这里只是个县城,当然不会繁华至极,只是我没有见识。”

唐安琪笑了:“那我明天去买两张火车票,我们去天津好啦!天津比这里繁华一万倍。逛完天津,再去上海;只要有钱,出洋也不难呀。你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虞师爷终于抬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傻小子,那样的看法,看不透啊。”

唐安琪抓下虞师爷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翻来覆去摆弄着看:“没听懂。不过随你的便。反正我也没有什么目标,你既然想去看一看,那我就跟着你一起看吧。”

虞师爷把他揽到身边,然后探头过来。唐安琪暗暗颤抖了一下,以为虞师爷是要亲吻自己;然而虞师爷只是嗅了嗅他的头发,然后说道:“乖孩子。”

唐安琪忽然就无地自容了。他垂下脑袋,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很苦,苦的好像再次死了爹娘。

唐安琪决定为虞师爷做点事情。虞师爷想要去“看”,而且还得“看透”,小小的保安团显然是不能满足他的愿望。唐安琪对于军事毫无兴趣,听到枪响都嫌闹心,不过为了弄钱招兵,他不等虞师爷吩咐,自己就去和陈盖世做了商量,决定加税。

长安县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大县,几乎就是一处交通枢纽。保安团把城外大小道路都封锁了,虎视眈眈的索要买路钱,三天两头的发生纠纷战斗。

唐安琪一边大榨油水,一边常和吴耀祖攀谈。吴耀祖说的话和别人不一样,唐安琪每次和他交谈完毕后,就会感慨良多;可是回家看到师爷,他又认为自己并没有虚度光阴。在这样的矛盾中,他顺顺利利的生活下来,除了思想时常混乱之外,倒也再无其它不适。

直到这天下午,何复兴旅长的汽车在长安县外路过之时,被保安团的士兵拦住掀翻了。

当时孙宝山是在营里,吴耀祖在家里,唐安琪和陈盖世却是乘坐了一辆大马车,在马弁们的保护下招摇出城,带着两个窑子姑娘欣赏自然风光,顺路去城外山上的庙里烧香拜佛。哪知马车刚一出城,就听前方响起零散枪声。陈盖世胆子小,立刻吓的缩成一团;唐安琪倒是比他强,跳下马车四处吆喝询问,末了得知是前面路上,团丁和何旅的士兵打起来了。

土匪出身的团丁,全不是省油的灯。唐安琪一头雾水的过去弹压场面,心想邻县的旅长是不该为难的,犯不上在这种人身上揩油。然而快步走近之后,他忽然一眼瞧见了戴黎民!

戴黎民穿着一身藏蓝色笔挺军装,腰配手枪,足蹬马靴,腰间扎了一根武装带,越发显得身躯修长结实。唐安琪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唐安琪;双方相视一瞬,戴黎民大踏步走上前来,扬手就抽了他一记耳光:“他妈的老子倒霉,便宜了你这个兔崽子!”

唐安琪下意识的还了手,“唰”的一声也甩了他一个嘴巴:“放你娘的屁!你倒你的霉,和老子有屁相干?”

戴黎民换了手,向对方另一边面颊下了巴掌,压着力气,怕把人打坏了:“团长!他妈的我还以为你是让人绑了去,结果你可好,一步登天当上团长了!我一眼没看住,你竟然勾搭上了虞清桑!”

唐安琪运足力气,非常响亮的回了一记耳光:“我去你娘的!你当师爷像你一样就知道骚?团长我是当上了,有本事你冲我来,别骂师爷!”

此言一出,戴黎民一脚就把唐安琪踹趴下了。

唐安琪看着细皮嫩肉,然而很皮实,一翻身爬起来,赤手空拳的就要往戴黎民身上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反咬我一口——你炸没了我一家,我今天就要宰了你给我父母报仇!”

戴黎民一听这话,立刻把他搡出老远,然后反驳:“你发什么疯?明明是吴耀祖埋的地雷!”

唐安琪气喘吁吁的站稳了,回手遥遥一指城门:“吴耀祖就在城里,你敢不敢当面和他对质?”

戴黎民做贼心虚,气焰立刻下降许多,然而双眼放光,声音宏亮:“敢!对质就对质!老子不怕!”

这时,一名何旅卫士跑了过来,急急说道:“队长,您先去看看旅座吧,旅座还在车里呢,都没声了。”

戴黎民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汽车翻了,可是何复兴还没出来。抬手恨恨的指了指唐安琪,他且不说话,转身跑向汽车。

21.忽然来忽然去

汽车四轮朝天的仰在地上,驾驶座一边的车门开了,汽车夫已经慌里慌张的爬了出来。戴黎民赶过去蹲下了,歪着脑袋往后排看:“旅座,旅座?”

旅座本是坐着的,现在大头朝下,两条腿就不由自主的蜷在了身前。戴黎民一把拉开车门,伸手先去试探了对方的鼻息,感觉微微的还有出气,便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抓住何复兴,把人一点一点的拖了出来。

何复兴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看不出岁数,面色青灰,这么热的天了,还穿细呢军装。旁人捡起军帽为他扣到头上,戴黎民扶着他又拍脸蛋又摁人中,其余卫士围成一圈,招魂似的齐声呼唤旅座。如此忙碌片刻,戴黎民把何复兴拉扯着背了起来,然后对唐安琪大声说道:“我们旅座情况不好,让我们到县里医院瞧瞧,行不行?”

唐安琪不能因为个人恩怨闹出人命,这时便是一挥手:“去吧!”

戴黎民撒腿就跑,后边几名卫士立刻跟上。

唐安琪回头看着这么一小帮人越跑越远,先还有些懵懂,忽然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拔腿也撵上去了。

气喘吁吁的跑到大马车前,他掀开帘子匆匆说道:“老陈,我有急事,不出城了,车上这俩都归你,你自己去吧!”

然后不等陈盖世回答,他转到马车后方,抢了马弁的骏马。上马之后他快马加鞭,流星赶月似的一路超过戴黎民,头也不回的进城去了。

唐安琪在经过保安团时下了马,满世界的寻找孙宝山,没找到,只得叫了十名全副武装的团丁,飞快冲向虞宅。

在家门口连滚带爬的下了马,他把团丁分布在门前站岗,然后拖着两条发软的腿冲入院内,开炮似的高声叫喊:“师爷!”

房门全开着,东厢房门帘一挑,虞师爷探身走出来:“你不是出城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安琪喘了两口粗气,累的心都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师爷,家里今天别让人出门,戴黎民进城了。”

玻璃窗子一开,孙宝山的脑袋骤然伸了出来:“他打进来了?”

唐安琪摆摆手:“不是,不是。戴黎民当了何复兴的兵,团丁掀翻了何复兴的汽车,何复兴晕过去了,戴黎民背着何复兴进城找医院——嫂子呢?别让嫂子出门买菜,万一遇上戴黎民,他该跟过来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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