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淡笑着的长秋刚到寒竹近前,他胸腹上几道血淋淋的抓痕就直入眼帘,虽不深但很宽,明显不是被人所伤,何况这方圆百里,也没几个人能伤得了寒竹。长秋扫了一眼寒竹额头的细汗,转而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冷冷的说道:“哥,你是不是又去猎熊了?”
寒竹最怕长秋,他一向是反对自己去与兽类搏斗的,还总说猛兽尚蠢钝不化,与它们交手再好的身手也难免被他们的混力所伤,人又不能与兽置气,最后就是自讨没趣而已。而今天,他又去自讨了,而且相当没趣。看着长秋一脸阴沉,寒竹忙插科打诨:“可不是的!本以为它们饿了一冬没什么体力,却还是被那杂碎抓了一把,肉都翻开了,不过长秋莫怕,我后来一剑把他挑了,已将遣人上山抬去了,回来直接送到厨房拆了,晚上就请师父,干爹还有你吃炖熊掌!哈哈哈呵呵呵呵……咳咳。”寒竹这喋喋不休,长秋却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到最后他终于撑不住了,心里面一根弦崩死了,随时都会“啪”的一声断掉。
长秋性情本就沉敛,体态容貌又带着翩翩淡薄之气,难免不让人觉得他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所以门中的人都心仪于他,却也不敢太过亲近,正和寒竹相反。不过从小和他形影不离的寒竹对他的情绪简直了如指掌,倒不是说他有多能察颜观色,只是一种莫名的感觉罢了。比如此刻,他感觉到长秋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已经用意念把耳朵洗了百八十遍,做好了被长秋教育一番的准备,想来他这个兄长当得还真是越来越卑微了。
出乎意料的,长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轻轻把茶罐放在石桌上,拉起水白的衣摆,侧身坐在了寒竹对面。寒竹晃了个神愣在那里,知道感觉到手里的药瓶被长秋拿了过去,手指相碰,凉凉轻点。
“你伤在这里又不叫人,自己怎么上药?”长秋垂着眼,睫毛落成漂亮的影子。
“这不是怕你生气吗。”寒竹挺了挺上身,眼睛却没离开长秋的脸,隐隐看见他发间躲着的一朵小粉花,便伸出手轻取出来,还未等有下一步动作,长秋披在后背的长发就因为长秋的前倾刷拉滑下来几大缕,经风一送,丝丝缕缕的扫到寒竹赤裸的胸膛上,清凉似泉,很是舒服。
寒竹正一脸享受,长秋抬起头有些无奈的说:“头发怎么也束不住,烛尘今天给我梳了很久还是掉下来了,要是进了你的伤口就不好了。”
寒竹轻笑道:“不妨事,我给你扶着就好了。”说罢暗将那朵小花捏在手心,伸出右手将长秋黑亮的发绕在手间把玩。
长秋也不理他,只是专心的给他上药。伤口一共有三道,看来这熊的确是体力尚缺,抓的还没有太可怖,只是春日本来就万物苏醒,熊的爪子又极不干净,外伤倒还好说,要是染了脏东西伤口溃烂就严重了。想到这里,长秋皱了皱眉,又加大了药粉的量,分明听到头上的寒竹猛的抽了口气。
伤口清理好也上了药,长秋又拿过干净的素布给寒竹包扎,习武之人受伤总是难免,再加上寒竹自小淘气,他练就了一手包扎的好本领,除了蹴雪,他还没见过谁包出来的比他好看。
绷带绕着寒竹的身体向上包,长秋的手臂也不时的从寒竹的身后环过,每到这时寒竹都觉得两人距离近的像是在拥抱,身体也忍不住的僵直起来。长秋很快发现了他的局促,嘴角微扬,发出轻轻的笑声。寒竹顿时觉得很没面子,放开手里的头发转而捏住长秋尖尖的下巴,佯怒道:“笑什么。”
长秋没回答,只是微扬起头,半眯着的眼睛看着他,满脸写着:明知故问。长秋本就生得极好看,现在这副挑衅的样子竟被寒竹嗅出了挑逗的一位,脸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对着眼前懒懒垂着的睫毛轻轻吹了口气,两只清凉的眼睛果然猛的闭上了,逗得寒竹哈哈大笑。
为了防止长秋拿自己的伤口出气,寒竹刚要收手护住胸腹却发现长秋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轻轻的张开眼,仍旧半眯着,淡淡的看着自己。如此一来,寒竹的手只是傻傻的保持着刚才的状态,流连在长秋白皙的脸颊上,所及之处,温润如玉。
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呆在原地,似深似浅的凝视着对方,好像已经将灵魂放逐在洪荒之中,周极之外。
“林寒竹!听厨房的小柴说你又去猎熊了!肯定受伤了吧!”随着尖润的女声,一团红色叮叮当当的走进幽篁苑,长秋快速眨了下眼睛,直起身子,转头去拿剪刀,包成这样应该已经足够了。寒竹反应慢了一拍,但很快也收回半空中的手,无处可放,便抓起了桌上的小罐子。琉璃盖子流光溢彩,阳光下煞是好看。
“长秋也在啊,你们两个怎么都不应我?啊,林寒竹,你果然挂彩了!”红衣姑娘已到了跟前,象征性的施了个礼,作势就要去检查寒竹的伤口。
“你要干嘛!”和刚才的柔顺不同,女孩刚一近身,寒竹就大喊一声,后背几乎陷进了石桌里。
“怕什么!本姑娘还懒得看呢,反正你每次受伤都是长秋给你包扎,我乐得清闲,才不插手呢!”红衣姑娘对寒竹踩蛇一般的表情很不满,不就是以前他手被碎瓷划伤让自己给他上药,自己不小心把朱砂当止血散撒到他伤口里了吗,至于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嘛,是不是男人!
寒竹被她的口气咽的脸都绿了,转头向长秋抱怨道:“同样是丫头,凭什么师傅就给你像烛尘那么温婉柔顺,善解人意的女人,却把如此泼辣霸道的绮珑安排给了我!我愿用十个绮珑和你换烛尘换不换?”
长秋淡笑:“哥可是喜欢烛尘?”
“烛尘这般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哪像绮……。”寒竹话没说完,绮珑就一剑指戳到了他的伤口,并没用力,但足以让寒竹疼的顾不得再说她坏话。
趁着寒竹捂伤口的空,绮珑夺过他手里的茶罐,打开琉璃盖子,一股淡香扑鼻而来:“可是烛尘妹妹集的及第花茶?”
长秋弯着眼睛点了点头,他知道寒竹并不讨厌绮珑,自己也是。天下女子柔顺如水者数不胜数,可像绮珑这般真性情的豪爽姑娘并不多见。
长秋站起身抖抖衣角,说完:“有劳绮珑姐姐帮忙照看好兄长”后,翩然转身,白衣如雪,来去如风。
绮珑很喜欢这个小茶罐,便抱着它走向茶房准备调些蜂蜜给寒竹兑些香茶,毕竟他受了伤,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一时间,刚才还很热闹的幽篁苑只剩下了寒竹自己,风过穿堂,竹叶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寒竹呆望着竹影,突然想起手心的杏瓣,摊开一看早已碎成了一团花泥。没理由的,寒竹突然开始疯狂的想念才刚刚离开的长秋,也不顾腹部的伤口,猛地拔起来循着长秋还很浓郁的气息向月亮门追去。可真到了门口,寒竹又猛地停下脚步,开始暗度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这种情绪很复杂,一时也理不出头绪。
于是寒竹藏身在竹影之中,倚着修竹望着不远处一身白衣的少年如蜻蜓点水一般踏过片片残荷,素带挂水,衣袂飘然,只几下子就闪进了对面的拱门,再看不见了。
第五章
长秋回来的时候烛尘正在院子里做绣红,乳白色的锦线在指尖穿梭,素白的罗衣上就多出了无数似有似无的线条。长秋不喜欢穿鲜艳的衣服,白色又是他的心头最爱,可是着白色的衣服多了,即便再换材料、改款式咋看之下也都是一个样子。于是烛尘灵机一动,开始在长秋的素缟上绣白色的图案,傲梅萧竹,远山雁字,千头万绪恰如长歌唱晚。
长秋坐在烛尘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暖暖的花茶,捧在嘴边,水气扶摇。烛尘扫了一眼他沾湿了衣摆,又看了看他的白靴,自然明白他是怎么回来的。烛尘不敢说自己把长秋摸得一清二楚,但是好歹在他身边伺候了五六年,了解了他是个少年老成,性格沉稳的人,如果他会做些非常的事,要么是因为太开心,要么就是因为很不开心。
“公子要不要换件衣服?湿大伤身。”
长秋低下头,抖了抖垂垂的长衫,点了点头。
春天已穿的轻薄,长秋脱了外衣只剩下雪白的亵衣,烛尘给他挑了件淡鹅黄色的外敞,松松的系了腋下的带子,长秋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闲散之气,面色也艳丽了许多,更加不可方物。
“烛尘…,你可喜欢哥哥?”
“大公子人风趣又豪爽,全门上下谁不喜欢。”
“那你可愿意去服侍他?”
收拾针线筐的烛尘措手不及,篮子蹲在桌上,“啪”的一声。
“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说?”
“也罢也罢,我只是随口问问,烛尘勿念。”长秋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冷静下来觉得这样对烛尘太随便了。
“……公子要烛尘去哪,烛尘断不违命。”烛尘背对着长秋说的很轻,然后小跑着跑出了屋子。
“哎……”长秋轻叹一声,倚坐在窗边,繁花似锦。
晚上师傅、周栖、林魁和寒竹、长秋果真吃了熊掌宴,三个长辈都不知道这只黑熊上餐桌的代价,所以不断地夸赞寒竹英武勇猛,说得寒竹醉醺醺的,不知廉耻的哈哈大笑。绮珑站在他背后冷哼了一声,寒竹手里的筷子差点没掉到地上,就怕这个丫头说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好在这次绮珑好像没那个打算。话说回来,知道自己挂彩的只有两人,于是寒竹又抬起头看对面长秋,却意外的没有撞上对方的目光,一阵失落。不过这个小子从下午从自己那里走了就怪怪的,这会儿整整一顿饭连话都没说几句,他身后的烛尘也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睛肿的像桃子。难道这个小子对烛尘……?是因为自己的那句喜欢烛尘的玩笑?!不会吧!寒竹脑子里开始了千万种假设,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众人饭毕送走了三个长辈,绮珑拉着烛尘去给她画绣样,就剩下长秋和寒竹肩并着肩往回走,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竹林。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寒竹故意放慢了脚步,而长秋并未发觉,一会儿便超过了他。寒竹干脆站定在静谧的竹林里,直到眼前那个修长的身影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逆光而立,虚虚实实。
“长秋,哥问你,你是不是和烛尘……,哥那会儿说的话是开玩笑的,我对烛尘就是大哥对妹子的那种,你不要多心才好啊。”
长秋无声的走回寒竹近前,懒懒的看着他,风清云淡的说:“哥,你我都不是孩子了,自然明白师傅把绮珑和烛尘安排给我们是什么意思,收房也就是早晚的事。”
寒竹的确不是孩子,这点事情他当然懂,只是他一直在回避这样的未来。他并不讨厌绮珑,只是动不了情罢了,即便要和她成亲大概也不会有多痛苦,但他回避的好像不止是这个,还有些更严重的东西。
寒竹每次遇到难以面对或者理不清的事就会插科打诨的混过去,像只逃避现实的鸵鸟:“怪我怪我,好端端的提这些做什么。”说完揽过长秋的肩膀就往前带。
长秋也没反抗,只是边走边继续说道:“烛尘是个好姑娘,她应该有个爱他的男子做他的相公,宠她护她,白头到老,这是两个人的福气。”
寒竹的心紧抽了一下,鼻子突然有点酸,为了掩饰赶忙粗声粗气的“恩”了一声。
“只是我没这个福分,配不上如此优秀的女子。”
寒竹停下脚步,拦在长秋身前,双手扣住他的肩膀,剑眉深锁,星目圆睁:“说清楚。”
长秋动了几次嘴唇,终究只是垂目摇了摇头,最后还发出了轻不可闻的笑声,寒竹从笑声里竟然听出了自嘲,心疼的感觉翻江倒海的涌上来,抓住长秋肩膀的手更加的紧了些,仿佛一不留意眼前的人就会想这坠地的金乌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了。
长秋过了很久才又抬起头,半睁着眼睛望着寒竹,双手也轻轻的捧住他的脸颊,可能因为手太凉,寒竹明显打了个激灵。
“你说呢?”长秋高高的鼻梁摩擦过寒竹的耳廓,吐出的热气尽数喷在寒竹的脖颈上。
寒竹一下子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是愣愣的感觉长秋冷玉一样的手从脸上离开,而他的人也在绕过去,消失在自己的瞳孔里。身后风吹叶落,沙沙作响却听不见半点脚步,但是寒竹知道那人已经远了。
九岁那年,八月二十五,寒竹给糕点店的李掌柜舂了一天的稻米换来几块中秋卖剩下的月饼,用衣服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带回去准备给长秋过生日,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住一起的小叫花头头小四,几个党羽不由分说的把他推在墙角打了一顿,月饼包也被抢走了。长秋闻讯过来一边用袖子给他擦伤口一边默默的掉眼泪,缺什么话都没有说。寒竹强挣扎着站起来,拉着长秋到了一个无人的巷子,然后从裤腰里拿出一个已经被踢碎的月饼,笑得特别猖狂:“那帮混蛋拿的都是些破货,哥给你藏了一个肉馅的,只有这一个,快吃!”长秋忍住呜咽,乖乖的捧着肉馅的月饼吃了起来,眼睛还一直盯着寒竹,就像完成将军命令的小士兵一样虔诚。“香吗?”寒秋眼睛被打肿了,半睁着看着长秋笑。长秋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的点头,嘴上还不停的啃月饼。后来长秋拉了两天肚子,寒竹这时才知道李老板给他的月饼都是变了质的货色,早就馊的卖不出去了。
十二岁深冬,寒竹和长秋在后山的杏树下堆了两个雪人,什么都弄好了就差找合适的东西做雪人的眼睛,两个人四下转了好几圈连块小石头也扒拉到,正在犯愁的时候师兄教他们回去吃饭,他们只好留下两个光秃秃的雪球。晚上吃了饭,林魁和周栖聊天,寒竹和长秋旁听,突然听他们说什么画龙点睛的典故,两人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然后抓上一把栗子偷偷溜到了后山,傻傻的靠着对方在那两个“点了睛”的雪人前面坐到了半夜,冷得受不了了就互相哈哈气,然后继续等。要不是周栖刚好发现不在住处赶忙寻来,他们两个也许会就这么依偎着冻死在荒郊野外吧。
十六岁开春,师傅给寒竹和长秋没人遣了一个使唤丫头,和他们各自比都小上两岁,水水灵灵,漂漂亮亮。两个半大小子的生活里本来只有彼此和干爹以及师傅,突然多出个柔风细雨的姑娘都不太适应,自然也免不了发些春梦,可梦到最后都会变成长秋,于是很多个惊起之夜,寒竹都会尴尬的看着亵裤发呆,满脑子都是长秋的身影。
十八岁初夏,长秋破天荒的出门没和寒竹知会,而且竟然是和烛尘两个人单独去了后山,让寒竹莫名其妙的吃味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愤怒的野牛一般跑到了后山,却看到那棵参天的杏树上挂满了大红色的布条,绿叶滴翠,彩带飘飘,好看的如同仙境一般。漫漫的许愿符上写满许愿人的愿望,寒竹忍不住一路看过来,应该都是些姑娘系的,内容不过是求平安姻缘云云,挂的位置也都很低。不觉绕到了树后,布条明显少了许多,而一个挂的很高的绸巾格外扎眼。寒竹伸手够了够,勉强能及,恐怕这个得是个和自己身材相当的男子的杰作,总不会是两个姑娘叠着罗汉弄得吧。寒竹轻笑,凝视上面清隽的字迹,再熟悉不过的手笔:化蝶寻花,日与君好。
二十岁早秋,长秋半卧在望朔轩的软秋千上假寐,手中的书抵在腰间随风轻展。寒竹到山后摘了些脆枣送来,看见此景不敢扬声,把枣子交给烛尘就蹑手蹑脚的走到长秋近前蹲下来看他,唇似莲花,眉目如画。寒竹伸手拂过长秋的脸廓,并没故意放轻力道,长秋自然惊醒。一见是寒竹,便懒懒的问:“哥?怎么了?”寒竹淡笑:“你说呢?”那一日,长秋眼波流转,脉脉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