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簿(第一、二卷)——营长小五
营长小五  发于:2012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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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睿一脸郑重:“我抱怨了一串,师父却没拿话刺我,不对。”

青城子险些被自己口水呛住,哭笑不得地道:“你是皮子忒厚了一天不磨就痒得慌么,那真是师门不幸。”

颜子睿依旧摇头不止:“不仅如此。”

青城子见他神色鲜有的正经,不禁有些好奇起来:“有话便说,我不记得何时教过你说话需得打哑谜。”

颜子睿大喇喇地也靠到宽大的软榻上,侧卧在青城子身旁撑着头看向他道:“师父你今年贵庚?”

青城子道:“如何,颜小爷改做媒婆了,要替你师父保媒?”

颜子睿嗤道:“那些庸脂俗粉如何配得上师父!”

青城子笑道:“那你倒说说看,怎样的才配的上为师?”

颜子睿侧过身,仰面朝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青城子伸手弹他一记脑壳,失笑道:“那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颜子睿想也不想地答道:“师父忘了?我说过要一辈子陪着师父的,师父当时说了好字的。就在灵妙宫的书斋,那年徒

儿十一岁,师父正教我八卦阵。”

青城子没料到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不禁愕然。

颜子睿偏过脸看着青城子,目光星亮:“莫非师父当我是浑说着玩的?还是说,咱们现在出了灵妙宫这话就不作数了?

青城子无言以对。颜子睿的眼睛近他不到一尺,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似乎有动人心魄的力量,青城子一时不忍逼视,不由

偏过脸,岔开话题道:“左右追兵一时也到不了,咱们便在陇州过了年走吧。”

颜子睿大喜,他多年未曾在民间度过热闹的新年,想及那些鞭炮、百戏、元宵花灯就抑不住雀跃起来,道:“好啊!我

本来想着赶着去长安只能在路上过年,可惜了的。师父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街上要饭,过年是最最开心的日子了!那

时候我最要好的几个兄弟,小咸菜、瘸腿子、还有个叫癞头阿四的……”

青城子听他在身侧滔滔不绝,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比划起来——“有一年我偷了个花灯,是个莲花的。癞头阿四瘦皮猴一

只,只偷到个兔子的,他要和我换,我说你小子追得上我爷爷就把灯给你,他当真脱了鞋在大街上追起我来,一路上还

撞翻了一个卖元宵的摊头……”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少年,这些年来两人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在青城子脑海中一一浮现,仿佛沧海遗珠般,闪耀着夺

目的光泽。青城子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这是两个人入睡时的惯常姿势,这几年来一直未曾变过,颜子睿正说到兴头上,

一抬手,却发现与青城子温热的掌心贴合在一起。

青城子掀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温声道:“赶了一天路,你也不嫌累。明天小年,自然有你玩的,眼下便睡了罢。”

颜子睿被他一说,真就觉得浓浓睡意袭来,嘿嘿笑了一声道:“师父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困了。一说起话就容易忘形。

”说着声音渐渐低落轻忽,如梦呓喃喃,“师父今年二十七了罢,形容却还像我北少林遇到那阵子……”话还未说完,

眼皮已经发沉,不出一刻便坠入黑甜梦乡。

青城子起身吹灭蜡烛,摸索着躺下时,听见颜子睿半梦半醒地咕哝了一句:“吹蜡烛也要下床,指风一弹不就完事了么

。”说着手自然地伸过来扣住青城子的手腕,转眼又睡实了。

今夜无月,点点星光透入窗纱,照得身侧眉目轩朗的少年越发面色如玉,青城子丹田聚气,却发现气府恰如久旱无雨的

河床,干涸且枯竭。苦笑一声,青城子在昏冥的夜色中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第二日,颜子睿琢磨了一箩筐的说辞,要拉青城子去做新衣,刚开口起了个头,青城子已经欣然相许,颜子睿一肚子的

雄辩端得无用武之地,憋得颜小爷一张俊脸便秘也似,牙关下落许久才想起要伸手拍合。

一路行来,行人脸上神色和暖,笑意盈盈,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家家户户门前挂着不少风干鸡鸭和腊肉火腿,

有巧手的妇人剪了“合家欢”“三阳开泰”“一团和气”等各色窗花在街上卖,也不吆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往来过

客。

灵妙宫中何曾有过这等浓烈的年味,通常是颜子睿做一桌菜,师徒两个在灯烛辉映下坐着吃,再放一挂鞭炮应景,这年

也就过完了,虽然也暖意融融,但怎耐得住颜子睿少年心性,红尘中厮混多年,眼下看着街景,眼角眉梢都沾染了喜气

,要不是自负年岁,当街翻上几个筋斗也未可知。

在成衣店买了绵袍,老板见二人形容过人,兼以一个年少风流,一个清雅出尘,眼神交汇间自又说不尽的亲厚,道是手

足情深,便又多送了两条发带,一曰春水色,金丝勾凤尾竹饰带角,一曰月白色,银线描玉边竹作花纹,不像店里外卖

的东西,倒似是老板娘的手笔。

青城子常穿月白色袍衫,与其品性多有相彰之处,颜子睿便欢欢喜喜地挑了春水色那挑换下了旧发带,又扭着青城子也

换了新的,青城子本不愿如此招摇,但在看着少年热烈的眼眸时,究竟咽下了到口边的话。

出了店,两人走在街上,虽然时值隆冬衣衫笨重,却也掩不住少年的满身风华,和身旁青年眉宇间的魏晋风骨。天上纷

扬起细碎的白雪,发带绕在墨色的发间,相称相携。

彼时天地开阔,寰宇清澄,雪落满襟袖,尤不信人间相思能白头。

拾捌

小年只是个年的开场,尚算不得什么。真正热闹起来的除夕晚上,客栈里只剩了颜子睿和青城子两个可怜兮兮的房客,

掌柜夫妻二人的便干脆把二人也请到一起,连掌柜那一双顽得出奇的儿女,话多的伙计,七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吃了顿

丰盛的团圆饭,喝着热腾腾的屠苏酒,两个小孩子嬉闹着争着换门口的桃符。

在颜子睿拿着杯子自去倒茶时,青城子笑着按了他的手:“过了年你就十八了,不需再忌酒。”

颜子睿看了看自己才杯子,倒不觉的有什么,仍倒了茶,道:“那除夕春盘里的五样菜吃得我有些腻味,正好喝茶清清

口。再说,这酒禁以后再解也不迟,我喝茶倒喝惯了。”

一时小孩子换完桃符,大呼小叫地进来拉颜子睿和青城子出门看街上跳大傩,颜子睿打了个呼哨提着两个小家伙就往门

外窜去,看得掌柜几乎吓破胆,直道“公子慢些慢些”,青城子知道颜子睿一身轻功把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吓着了,忙宽

慰几句,苦笑着追出去。

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跳大傩队伍贯穿了一条长街,领舞的称为“方相氏”,是个穿红黑衣裤的童子,戴着狰狞的

面具,舞步激越,兼以击鼓,身后跟着伴舞和执事,浩浩荡荡地从客栈前舞过。颜子睿抱着女娃娃,让男娃娃骑在他头

上,两个小家伙惊叫嬉笑不断,颜子睿也满脸的笑。

青城子停站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静静地看他神采飞扬的侧脸,与眼前世俗的热闹喜气端的契合无间,笑意变止不住地

从他唇角溢出。

傩戏过后,街上又点起鞭炮,掌柜的亦买了好几串,颜子睿岂能放过这等美差,当即一拍胸脯揽下点火一职,青城子看

他拿着火褶子点燃引线后猴精地跳到一旁的样子,大约能想见他在朱雀大街上过年都干过什么好事。

鞭炮的余响还在街上回荡的时候,陇州城头上窜出绚烂的烟花,大街上的小孩欢喜得叫破了嗓子,时不时有手里还拿着

半截点心的娃娃呼啸着跑过,后面粘了一溜儿流鼻涕的小萝卜头。

烟花在漆黑夜空中连绵绽放,一霎落如星雨,璀璨得如梦如幻,青城子正抬头观望,不经意一个颀长的身子靠了过来,

说话间温热的吐息在两人眼前开出一蓬缭绕的雾气:“这焰火可真好看,师父。”

青城子的眼中映着一天的光华,发带在夜风中微微飘荡,颜子睿的心没来由地跳漏一拍,不禁出神道:“师父……”

青城子未曾回头,维持着仰头的姿势道:“京城长安,太极宫中的焰火比这里好看千万倍。”

颜子睿讶道:“师父去过皇宫?”

青城子略一颔首:“有幸去过一两回……”

彼时,漫天星雨如诉,在极致的光华与寂灭的轮回往复中,青城子声凉如水,将帝都中过年风物侃侃而谈,从鱼龙腾舞

的广陌通衢,到火树银花的琼楼玉宇,从珍馐仙酿的皇家席面,到飘飘欲仙的舞乐歌鸣。太极宫里觥筹交错,武将金铠

明光,文官锦绣文章,美酒千百坛地从酒窖搬运而出,蜂臀蛇腰的胡姬曼声软语地解人心意。而皇城外,世家子弟们意

态风流,宝马轻裘,贵族小姐们环佩琳琅,美目流眄。皇城内外灯火煌煌,神仙洞府也要黯然失色。等到子夜时分,数

万响礼炮响彻长安上空,紧接着焰火四下升天,仿佛一夜春来,九天里的万顷银河轰然泻入人间,天上刹那姹紫嫣红开

遍,。

颜子睿听得失了神,眼中现出无限神往。

青城子看着他年少青俊的侧脸,忽而问道:“颜子睿,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

颜子睿仍径自陷在青城子的描述中浮想联翩,等青城子问了有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道:“师父,

你说什么?”

青城子勉力笑道:“我问,你这一生,最想要什么?”

颜子睿抬起脸望向极渺远的天际,长吸一口气,铿然道:“狼籍丹黄窃自哀,高吟肺腑走风雷。不容明月沉天去,却有

江涛动地来。”他的声音隐隐有金石之声,少年昂扬之意蓬勃而出。七绝吟毕,他转脸看青城子,一天的璀璨尽收眼底

,“师父,徒儿以为,江湖儿郎自当如是。”

青城子为他的意气所感,长笑道:“好!很好!”

隆冬的朔风由南而北呼啸而至,一时间颜子睿衣袍猎猎宛若立于云山之颠,当真玉树临风,满目风华。青城子与他并肩

在这广袤人间,恍惚看到颜子睿纵马千里的锦绣前程,当下青城子广袖漫卷,手底便有风透过,他想:颜子睿,这便是

助你上青城之巅的风,他日你凌绝天下,白云青山间,望你还能记得这风。

除夕一夜倏忽而过。

陇州民风淳朴且彪悍,一个年过得也是热热烈烈,走在街上常有人彼此狠狠一拍肩膀,哈哈笑着道一声“新春万福”。

节气里人精神爽利,胆子也比平时更大,颜子睿和青城子走在街上常有娇俏泼辣的姑娘递过来热辣辣的眼神,甚至有当

街就索要生辰八字的,于是嬉笑玩乐之余,颜子睿又多了个嗜好:小家子气地比比和师父谁得到的青眼多。每日必有得

失,却也乐此不疲。

年初二开始,街上的小商小贩渐渐多起来,颜子睿多年不见那些儿时的玩意儿,于是今日几串糖葫芦,明日两个小面人

,过一日一兜麦芽糖,再一日更出息,捧着碗豆沙糖粥一路走一路哧溜,走了半条街才想起顺了别人的碗,又一路折回

送还,那卖糖粥的是个年轻寡妇,也不接碗,声音甜似糖粥地道:“奴家小本生意,糖粥不值什么,这碗倒金贵。人随

碗走,小哥哥要是不要?”

这小寡妇不过看颜子睿长得俊生起了作弄之心,却不知颜子睿虽然一表人才,朱雀大街的百家饭也不是白要的,当下笑

嘻嘻道:“要,当然要!金碗银碗白玉碗,争不过米饭盛一碗,金床银床白玉床,争不过自家好婆娘。蒙小嫂子不弃,

一个金碗递过来,教小子馒头里吃出肉馅儿——占尽了便宜呐!小嫂子放心,哪怕捧着您的金碗满大街唱莲花落要饭去

,我也得让您的糖粥碗里甜出蜜来!”

一时周围的人都笑喷,小寡妇也不以为忤,反而又盛了一碗给颜子睿,努嘴道:“罢了,你若无心我便休。小兄弟自己

乐呵,别忘了也给你家兄长来一碗嘛!”

颜子睿看看青城子道:“我师父不喜甜,还是我消受了罢!”说着一仰脖喝下去大半碗,却不防要喝第二口的时候碗被

青城子抽走,正愕然见听见青城子客客气气道,“入乡随俗,在下谢过夫人盛情。”说着把颜子睿剩下的小半碗喝尽了

。颜子睿看着那小寡妇笑瞅着青城子,突然没来由地不舒服起来,但街上喧嚣热闹,这小小的心结被满大街的喜气一染

,顷刻也就忘了。

转眼元宵也吃过,花灯也看过,一个年不留神,就过完了。

正月十六的午后,颜子睿雇了两辆马车,刚要找石头往空车上搬,青城子却阻止他道:“这回不必搬石头了。”

颜子睿道:“这是为何?”

青城子笑道:“咱们两个看来要走两条路。你自东去长安,我却要往西去蜀地一趟。”

颜子睿想也不想道:“那我和师父一起去蜀地。”

青城子摇头,道:“你别急,先听我说。我要你去长安,是有件要紧的事要托付你去办,你还记得天子阎罗说过,太子

已知道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么?这件事在江湖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故去的天机先生,另一个则是当年我交付《瀚海

录》的人,此人是‘八丈惊雷’雷重喜,这事秦王必定还不知晓,你需速去长安秦王府把雷重喜倒戈一事告诉秦王。这

几日连酒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太子与秦王不和之事,想必长安闹得更大,在这当口大意不得。”

颜子睿道:“那师父为何却要西去蜀地?”

青城子苦笑着伸出手腕道:“你来切脉便知。”

颜子睿一探,大惊失色:“师父,你的脉象怎么这么弱?!”

青城子收回手腕,道:“其实从灵妙宫出来,我的经脉便受损了,只是一直有真气支持,倒也一直无甚大碍。但长此以

往,必定累及自身。而蜀中唐门和灵妙宫有灵丹妙药之约,我出宫时特意带了几瓶。唐门精于暗器毒理,对医药一道自

然钻研颇深,我这一去想必不出一年便会大好,到时我就去长安秦王府找你。”顿了顿,青城子接着道,“陇州便是分

界,往西入蜀,向东则京都在望,你我便在此分别罢。”

颜子睿自责道:“师父经脉受损,我却一直没有觉察到,还拖着师父在陇州玩乐这么久……”

青城子拍拍他肩膀道:“浑说什么呢,这个年过得舒坦的可不止你一个,我也高兴得很。再说,我去蜀中也不会多久,

又不是两不相见了,你这哭丧脸却是给谁看?”

颜子睿虽知青城子说得句句在理,却仍忍不住闷闷不乐。他自十二岁拜青城子为师后,两人相伴近七年,未曾有一刻分

离,眼下却要自己独自上路,自然失落得很,兼以又担心青城子身体,更是懊丧。

青城子见他如此,心下苦意翻涌,咳了一声,忙用手背捂住,将那口涌到喉头的肺血生生压了下去,刻意厉声道:“你

如今一身武艺,在江湖已是一流高手,且奇门遁甲、医毒药理、文史天象都略有涉及,还怕一个人在路上被吃了不成?

你还记得除夕那天你和我说过的话么,江湖儿郎本当仗剑天涯,驰骋天下,你这埋汰样也允称江湖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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