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出书版)中 BY 末回
  发于:2012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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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知道消息的那一日,向来注重仪容的她披头散发地撞开乾清宫的大门,望着高坐在御座之上的皇帝,悲愤莫名。

「皇上!」

早在等候她的到来的隆庆帝无畏地直视她。

「太后。」

皇太后红着眼眶上前数步,颤着声道:「皇上,你怎么能……怎么能……我是你母后,他是你外公,他们全是你的亲戚族人啊!」

「母后,从小教导朕心狠手辣的人不正是你们吗?」皇帝冷笑,「无视朕的权威,逼得朕不得不动手的不正是你们吗?」

皇太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皇帝,这个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这个从一岁后她就再也没抱过的儿子,这个小时候哭着说睡不着如今能够对亲族痛下手段的帝王……

她无法再说什么,踉跄地后退几步,最终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来人,送皇太后回慈宁宫,她因失去亲人悲伤之余决定潜心礼佛不再管理后宫诸事,朕无法解忧,决定修一座佛堂供皇太后礼佛以尽孝道!」

在皇帝低沉清冷的命令声之中,禁宫的大门逐渐合上,随着不断响起的沉闷声音,大门砰的一声紧闭,眼前一片黑暗。

第七章

「将军!」

一枚棋子直捣黄龙,吃掉对方的将,皇帝再度旗开得胜,一脸得意。

郑容贞抚额叹:「皇上,你的棋术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哪里哪里,是先生谦让。」连胜数局,皇帝难得的谦虚。

当今圣上难得偷闲,派人逮住身兼数职忙得脚不沾地的郑大侍郎,说是有军机要事,待郑容贞急急忙忙赶来,皇帝已经命人在东暖阁里摆好棋盘坐在一侧只待他来。

郑容贞瞪着眼前的棋盘发问:「皇上,这就是你说的军机要事?」

皇帝笑咪咪地指着面前的象棋,道:「这难道不是军机——要事?」

郑容贞觉得这位皇帝比他还无赖,索性直言道:「皇上,下官实在太忙,你何不另寻他人?」

皇帝不搭他这话,朝他挥手让他赶紧坐下:「除你之外,和别人下棋都会让着朕,一点意思都没有,快快快!」

郑容贞拿这位皇帝实在没办法,只得撩起衣摆坐上去。

也许是皇帝棋艺日渐精湛,也许是心系在官署里积压的一堆事务,反正郑容贞今日接连下断地输棋,然后再看皇帝一张小人得志的脸,尽管知道腹诽一国之君实在不应该,他还是忍不住暗暗啐了几句。

下一盘已经开局,在皇帝欲落子的空档,郑容贞瞅准时机倏然道:「皇上这么闲怎么不去找平安?」

啪一声,皇帝手一歪,下错地方了,郑容贞则笑呵呵地赶紧执棋吃掉他的子。

皇帝瞪他,郑容贞一点儿也不畏惧地呵呵笑。

和高手下棋半点疏忽都不能有,下错一子等于定下江山,这一局成败已经能预见。就算是对方作弊,皇帝也没有悔棋的念头,毕竟自己定力不够才是主因。

不过,也仅仅在关于某个人的事情上,这位向来冷静自若的一国之君才会如此失态吧。

皇帝举棋不定,迟迟不落子,最后又放回原处,终于开口道:「平安在生朕的气。」

郑容贞闻言大为震惊:「平安生气?」而且生的还是皇帝的气?怎么可能!要知

道当初皇帝宠爱沈贤妃的流言宫内外传得满天飞的时候,宋平安也不知是迟钝还是真的没感觉,该吃的吃、该喝的喝,晚上沾枕即睡谁也吵不醒。宋平安这边没事,反倒是皇帝知道他的态度后呕气了不久,把人压在床上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等过了三、四天郑容贞见到宋平安时,他一副浑浑噩噩还没完全恢复过来的可怜样子。

郑容贞见状忍不住去安慰他几句,说他三辈子没烧香拜佛才会遭这份罪,这木愣子反而呆呆地说那是因为皇上心情不好才会这样,皇上终日操心国事,他当然要为皇上解忧。

他一脸皇上做的都是对的,皇上要他做啥他就干啥的表情,实在是让郑容贞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万分同情兼怜惜地拍拍他的肩。

看吧,这样一个视皇帝的每一句话为圣旨的老实呆居然会生皇帝的气,让郑容贞如何相信?

等郑容贞回过神来,突然悟出一件事:「皇上,你找我来,不单单是为下棋吧?」

皇帝朝他露出一个果然聪明的狡黠笑脸。

「是关于平安的?」

「先生实在是太聪明了!」皇帝一点也不吝于对他的褒奖。

郑容贞不得不无言,并为自己可怜。

他是来当官处理朝廷事务的好不?不包括连皇帝的内事也要解决啊……

「皇上……」

戴容真在斟酌如何拒绝皇帝的措词。

「郑爱卿。」皇帝则一眼看穿他的想法,一脸有商有量地道:「如果你同意帮朕这个忙,开春准备殿试这件事朕就揽在身上亲自处理不让你干了如何?」

郑容贞在挣扎,他想到,他已经好久没能好好坐下来喝酒喝个醉生梦死了,皇帝的这个提议直击他的弱处,尽管这件事本来就是这位闲得到处找人下棋的皇帝应该干的!

「郑爱卿,这件事对你而言一点都不困难。」皇帝笑容可掬地继续劝说引诱,「而且这完全不会伤害到平安,你放心吧。对了,事成之后,朕保证把春节时宜宾上贡的酒分你几坛,如何?可别怪朕没提醒你,这酒一年一共才上贡十坛,喝完就没了。」

皇帝成功地把他肚子里的酒虫给勾醒了,但郑容贞还是存有最后一分理智,在挣扎间向皇帝问道:「皇上,你先告诉下官,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吧。」

要郑容贞帮忙,就得让他知道来龙去脉。皇帝抿唇想了想,才把经过娓娓道来,也让郑容贞知道所谓的宋平安生皇帝的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靖霖皇长子年满六岁,已到了学习各种知识的年龄,皇帝让他去上书房读书,并指派一名武将教他习武,没想到靖霖厌文好武,把夫子气个半死遂向皇帝告状。隆庆帝听罢大怒,把这小子捉来亲自用戒尺打了手心数十下,小嫩手过后肿起足有一指来高,当时对着皇帝,靖霖死命憋住眼泪硬是没落下。

可一等见到宋平安,这浑小子居然马上扑到他怀里大哭特哭,还举高红肿的小手给他看,说是父皇把他打成这样的。

当时皇帝还不以为然,坐在一旁看这小子打算怎么翻天,没察觉宋平安看着靖霖肿大一倍的小手的眼里除了心疼,还有需要仔细观察才发现的阴郁。

从那之后,不管皇帝和平安说什么,他一直都是三个字:是,皇上。

一次、两次没什么,三次、四次之后,隆庆帝再傻也知道平安对自己有所不满。

但不论隆庆帝过后再如何解释,他还是三个字:是,皇上。

人老实不代表没脾气,反而是老实人生起气来,只有一个字,倔!简直比牛还倔!

皇帝算是体会到了。

好说歹说,威胁利诱,就差没跪着求了,宋平安还是那三个字。皇帝实在是没辙了,这才把念头动到了郑容贞身上。

解释完后,皇帝说实在不知道宋平安是在气什么,要不然也能对症下药。而郑容贞听罢也觉得有些奇怪,事件的起因听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不管怎么说,靖霖毕竟是皇子,

是皇帝的儿子,怎么教导更应该由他说了算,但为何宋平安却对这件事特别在意呢?

皇帝和宋平安并不是一般的情人可以想见就见,更何况在皇帝面前,平安很难像对待朋友亲人更甚是爱人一般面对他,别说心里话了,违抗的话更是极少出口。但郑容贞就不同了,尽管如今已经是朝中要员,但宋平安和他却没有多少拘束,比较能畅所欲言。

所以皇帝拜托郑容贞的事情,是欲知晓他到底在意什么,而且要如何他才能不再生自己的气。

郑容贞同意了这件事,不仅仅是他好奇宋平安到底在意什么,也因为这位一国之君在说起这件事时,不经意的一声叹息。

即使是那位美艳无双受宠无度的沈贤妃,隆庆帝在谈论起她时,眼中也只有冷漠,决定为赢得胜利而丢弃这枚棋子时,更是没有半点留恋。

皇帝与宋平安?

每次无人之处独酌埋醉之时,想起这对不寻常的组合,郑容贞都会不禁摇头苦笑。

奇然怪哉,天下事。

和官员进出的通道不同,护卫进出宫的通道是门宫旁边的小门口,通道也比较小,这一日宋平安走出宫门正打算朝街道走去直接回家,却听到角落有人在叫他,扭头一看,居然是下朝后早该回去的郑容贞。

宋平安立刻走过去,凑近了才道:「郑兄,你怎么还没回去呢?」

「在等你。」郑容贞把他拉上候在一边的马车,「走,快上车,到我那儿坐坐。」

郑容贞当官后宋平安曾管他叫郑大人,被郑容贞给严厉地纠正过来了,说要是他不改口从此就当没他这个朋友,宋平安被唬得一愣一愣地,只得乖乖改回来。

宋平安上车坐稳后仔细看他穿在身上的朝服,不由道:「郑兄你下朝后就等在这吗?」

「是啊。」

「那不是等了很久?」

「无妨。」

郑容贞丝毫不以为意,宋平安却很过意不去地皱起眉:「郑兄下次要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人传个话,我会过去找你的。」

郑容贞不由斜眼看他:「都是你去找我,就不能我来找你?」

「啊?」口拙的宋平安要想说过郑容贞只能是幻想。

「行了。」不让他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郑容贞摆了一下手转移话题,「今天你先上我那,咱们好久没坐下来痛快喝几盅了,这次要好好喝个够。」

这个郑疯子,三句话不离个酒字,成功被他转移注意力的宋平安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马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不久就来到了郑容贞住的宅子前。还是原来那间屋子,只不过当官后曾修葺过一次,不再像破破烂烂通风漏雨,但和旁边其他的民宅没什么两样,根本不像是堂堂四品官员的宅邸。而且这种只有三间屋子一个小院的民居,别说住下ㄚ鬟、杂役服侍左右,一个照顾起居负责接送这位郑大人的老丈就差点挤不下。

不仅是同在朝为官的其他大臣建议过郑容贞换个地方,就连宋平安都有些看不过去的说过他一次,可人家郑大官人说了,他在这住这么长时间,习惯了。

所以宋平安不再劝,并且正因为郑容贞还住在这样的地方,反而觉得格外亲近,来到这也不像站在其他官员的府邸前,光是门口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就够让人退避三舍。

他们两人下了马车就直接推门走进院里,赶车的老丈负责把马车牵到别处存放。郑容贞带着宋平安走进他那间兼具办公、睡觉、会客功用的屋子里。进了屋,让宋平安随意,自己就到床前换下朝服顺手扯了一件长袍披上,接着弯腰撅起屁股从床底抱出一个酒坛子。

「知道这是什么酒吗?」郑容贞神神秘秘地把酒坛子搁在桌上,「是御贡的绝世佳酿,千金难求,你家皇上有求于我,才送了这么几坛。」

「皇上?」突然听他提起这人,宋平安不由愣住。

他这个反应很奇怪,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不知所措。

看来皇帝说的是真的。郑容贞挑了挑眉,转身找来两个大碗摆在桌上打开酒坛逐一倒上,随后坐下把其中一碗放到宋平安面前。

「先尝尝这酒的味道。」

宋平安望着眼前透明的酒液:「我不懂酒。」

「我是让你喝,不是让你品。」

听他这么说,宋平安这才拿起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把酒咽下喉咙后不由赞道:「好香,好醇,比以前我给你买的那些杂粮酒好喝多了。」

郑容贞也喝下一口酒,眯着眼睛仔细品味,半响才对平安笑道:「每种酒都有自己的滋味,不同的心情喝相同的酒滋味也会不同,你在那个时候给我送来的酒,是人间圣品,可遇不可求。」

宋平安听得一头雾水,而郑容贞也不需要他明白,把碗里的酒饮下大半后,方道:「你不想知道皇帝有何事有求于我吗?」

「还能有什么事,你们在一起聊的不都是国家大事?」宋平安一向这么认为。也难怪他这么想,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朝廷命官,在一块除了相谈国事,难不成还能饮酒作乐?

郑容贞笑着摇头:「你错了,你家皇帝这次找我,不是为国事,是为了你。」

「什么?」

「他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发他的脾气。」

「我发皇上的脾气?」宋平安一脸震惊,「怎么可能?」

郑容贞不由点点头,他也觉得不可能。可是皇帝都纡尊降贵拜托,并且还愿意包揽一些事情并让出几坛绝品佳酿了,也不像是在开他玩笑啊。左右想了想,郑容贞索性向平安把皇帝告诉他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而宋平安听完后,陷入沉默之中,许久没有回应。

郑容贞一边喝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这般,他肯定,如果平安真的没生皇帝的气,那么这件事情里铁定有什么牵动了他的情绪,让他变得格外的沉默。

果然,过了将近半炷香时间后,宋平安才默默地道:「我没在生皇上的气,而是他责罚靖霖皇长子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是什么事?」

宋平安又想了好久,才说道:「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了,其实我都快记不清了,但那天看到靖平举着被打肿的手哭得伤心时,突然间就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饿得来偷我的东西吃,带着一身伤痕的小男孩。」

宋平安把十五岁时遇上的这件事情告诉郑容贞,说他忘不了那个目光倔强的男孩,一直很担心他的处境,不知他生活得如何,是不是还在被人欺负。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去想,但每次想起心情都会格外郁闷,因为他知道那个男孩在受苦却完全帮不上忙。

「我不是在生皇上的气,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最后,宋平安如是道。

「我怎么会生皇上的气……」平安挠挠头,一脸苦恼,「郑兄你也知道,我这人很笨拙,连控制情绪这种事情都做不好,我那时不是对皇上……怎么说呢,一旦有什么就是只顾自己在那里心烦,其他事情就很难顾及了,其实我都不太记得那天自己说了什么……」

宋平安解释着,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憨憨笑了一下,「难怪那天皇上这么和气,我还在奇怪呢。」

这对活宝。

郑容贞只想对天长叹。

笑过后,宋平安又失神地望着面前的酒,道:「经过这些年,现在虽然不太想得起来那男孩的脸了,可每当听说宫里头又死了太监或什么人时,就害怕会是那个男孩。」

郑容贞喝完了手里的那碗酒,于是便再给自己满上。

「平安,为什么你不把这件事告诉皇上?有他帮忙,在宫里找一个人,易如反掌。」

「不行。」宋平安用力摇头,「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我怎么可以拿这些小事去烦他。」

郑容贞对他这句话嗤之以鼻。终日为国事操劳?终日算计着怎么折腾人吧!明明知道他忙得焦头烂额,还把他逮去下了大半日的棋。

「我保证他一点儿也不会觉得烦,如果你能把心事告诉他,他肯定还会偷着乐。」别以为皇帝这次拜托他可是痛痛快快的,一番话说完后,皇帝不知道其中瞪了他几次,尤其是提到宋平安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规矩本分,连说句话都是小心翼翼,而在郑容贞面前则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时候,皇帝丢过来的眼刀足以把他凌迟处死。

郑容贞知道,皇帝拜托得很不痛快,是自己家事还必须有求于人的那种不痛快,经过这件事,郑容贞再一次明了,这位皇帝的独占欲不是一般的强。

「郑兄,皇上不是这样的人。」郑容贞把皇帝说得轻浮,宋平安的眉间不由多了道皱褶。

他这种护着笑面虎皇帝的态度让郑大官人摇头叹息:「宋平安你真是个死脑筋!」

不过也正证明了在宋平安心底,皇帝或许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国之君,而变得比朋友还要更亲密一些了吧。

郑容贞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面前双手捧着酒碗,连喝酒都是中规中矩老老实实的宋平安。这样的老好人一个,怎么就与那个位于世间的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扯上关系了呢?而且还是这种不寻常的,不欲为外人道知的诡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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