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门开合后,室内重新陷入寂静。箱中的躯体一动不动,仿佛死去多时的残破尸体,可是仔细听的话,依旧能捕捉到微弱的吐息声。
无比痛恨这具坚强到令人咋舌的身体,剥夺了他死亡的权利,甚至连短暂逃避的昏迷都没有施舍给他。看不见,听不见,模糊的意识里,只有一个概念,就是永不止息的疼。
每一寸的肌肉,都灼痛得如针扎火燎,生生剥开的痛感停留在原处,他仿佛被撬了壳的蚌,失去保护性的坚硬外壳后,柔嫩的软肉暴露在空气中,连接触到肉体的地面和空气都变成了巨大的折磨。
他不由得回想到几个月前东躲西藏的日子,虽然在最肮脏的下水道、垃圾堆中打滚生存,却从未吃过今天所尝的苦楚,看来,毫无自知、全无尊严,并不是一件多么大的坏事。人心不足,说的就是他。以羞于现世的相貌,妄想高攀位于帝国顶端的端木,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是徐者廉也好,复制品也罢,这些虚华幻梦已经不再重要,他终于认清了卑微怯懦的自己——他只是一颗自以为耀眼的沙砾,痴痴地贪图得不到的东西,却忘记了,人的内心只要一点点爱就能填满,幸福地满溢出来。
此生的挚爱,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擦身而过,转了一大圈,救赎般的邂逅之后,在很近很近的时候,他又一次放手。
有人说过,生命快要终结之时,你会看到生命里深爱的人,反复叫他的名字,心就不会那么快冰冷。
尽管桑经常对他笑,但记忆里的人总是冷冰冰地绷着脸,银发银眸外加白衣,像个精心制作的雪雕,让人忍不住抱抱他,融化掉厚厚的冰层,窥探里面的心。桑喜欢的是徐者廉,如果知道自己从内到外都是仿冒品,肯定会和端木一样,冷漠地转身,再也不肯看他了吧。
他一度固执地认为,两人只要心意相通,即使丧失了联系,无形中也有一根长长的线将他们连在一起。每次鸢尾花绽放的雪夜,他都会独自一人来到空中花园,静静地依靠着喷水池边的柱子,放肆地抽着平时不会沾染的烟,少量的迷幻剂令他头脑清醒地坠入深渊,腾腾的紫色烟雾伴着成群的鸢尾花,美得令人窒息。
卖烟花的小女孩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地路过,他买光了她所有的存货,然后一根根地点燃,目睹着转瞬即逝的灿烂喧哗,直到最后一根烧光了引线。在科技先进、穷奢极欲的时代,很少有人会购买这种劣质低等的烟花,只有穷苦小孩会利用简单的原料制作出满满一大捧,跑到大街上兜售,挣得极少的零钱,剩下卖不出去的则自己留着燃放,寂寞地盯着晃眼的火光。他在西街长了十余年,仍记得那样的感觉——和绚烂烟花相反的,深入骨子里的寂寞。
他感觉到了,端木唯像绚丽的烟花,要那烟花不灭,必须有足够的资本,一根一根地续燃。看似华美的爱情,终有穷尽的时刻,看似馨暖的温度,却无法渗入心底。
桑像什么?简单纯真的鸢尾花,或者麻痹理智的迷幻药,紫腾腾的烟雾与花海将他重重笼罩,让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是谁,究竟要去哪儿,恨不得扑向诱惑的源泉,沉溺而死。
他当初面对一地的烟花碎屑,忽然想抛下即将到手的一切名利,放下对他一往情深的端木,只要桑说一句话——我需要你。可惜那时桑已经走了,踪影全无。
有一句话没对桑说过。现在说给他听,估计他也不再稀罕。可是他快死了,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他曾经深深的爱过他。爱到险些迷失,爱到险些背叛。
痛到撕心裂肺的时刻,原来可以延而再延,漫长得如同一生,他终于撇开积重难返的虚荣心,正视那个生在贫民窟的穷小子,正视已经破灭的名利之梦,正视残缺不全的内心。
罢了,让它们都过去吧,熬过这一段,他就能够获得解脱。
心情越来越平静,疼痛也习惯到可以忍受,他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一定的感觉,刺目的白光笼入眼球,而耳中传来了清晰的脆响。咔嚓一声,门打开的声音。
身体被戴着手套的手翻了过来,他疼得小幅度蜷了一下,上方工作人员规矩地后退,一个人出现在眼前。
去而复返的端木唯,眼睛里挂着血丝,显然并没有休息好,脸色苍白得像吸血鬼。徐者廉原以为自己对他抛却了所有希望,但那真真切切的第一眼,忽然蓬勃起来的感情令他始料不及。在他认知之外,似乎有一个秘密的阀门,端木唯就是触动机关的引子,轻易地左右他所有的情绪。
“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端木唯猛地俯下身,两只手撑着箱子,目眦尽裂地瞪着里面毫无遮掩的丑怪,“为什么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居然会觉得难过,你说啊,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血液从喉咙浸了出来,他咳嗽了一声,自知失去皮囊包裹的脸一定恐怖骇人,但他不忍心转开脸,从下向上看着端木唯,似乎触摸到了对方的痛楚。
唯,我的痛独自承受,你的痛,我可以帮你分担。尽管我已千疮百孔、百无用处,不过,我仍能达成你的愿望。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又一股血液涌出嘴角,徐者廉费劲全力、口齿不清地说道:“我不是徐者廉。我认罪。”
“你说什么?”端木唯没想到它会开口。
“我认罪。”
“者廉的戒指是怎么来的?”
“捡的。”他费力地呼吸,喉咙里的血液卡得难受。
端木唯并不相信这样敷衍的解释,“指使你的人,是恩肖,还是索恩?”
徐者廉吞下血,平静无波地望着他,嘶哑地说道:“没有人指使我。即使有,我也不会承认的……我只求速死。”
时间凝滞,端木唯弄不清促使他到来的理由,他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庸人自扰,连最珍惜的人都认不得。
“你还记得我和者廉在哪儿举行婚礼吗?”他转过眼光,向着虚空问道。
“不记得。”徐者廉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确忘记了这段时光。
“那者廉最喜欢的花,饮料,颜色,总该知道吧?这些不该是你学习课程的一部分?”
“郁金香,咖啡,黑色。”他尽量翻找着和端木唯共处的时光,试图拼凑那个伪装后的自己。
“你不了解他,看到的只是表象。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东西,他就会压抑自己的喜好来迎合我。明明内心单纯,偏要装成老成持重的模样,恨不得把所有的罪责都往自己身上背。总是忍不住乱发好心,我一凶他,他就会露出无奈的表情,表面上毫无条件的妥协退让,暗里却不以为然,依旧故我。呵,和你说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他。”
“他一定很爱你。”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距离那个叙述中的徐者廉很远很远,他的记忆中,甚至没有端木唯居家的身影。
端木唯捂住脸,鼻音浓重地哼了一声,苦笑道:“如果他爱我,为什么还不醒来?”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如果不是火烧火燎的剧痛,他本想多说几个字,以卑贱异种的身份,用真心去安慰。
端木唯闻言并没有做声,放下手的时候,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几步走到门前,对外面说道:“进来。”
几个工作人员鱼贯而入,娴熟地为徐者廉注射了镇定剂,将他抬出无菌箱。他在堕入奢侈的昏迷前,偏着头望了端木唯一眼。
端木唯神色如常,眉目间的骄矜之色一如往日,挺括的黑色军服下的身体健壮而富有力量,虽然只是平和地站在原处,却犹如蛰伏的猎豹,优雅而威严。
这或许是有生之年最后一面。
再见,意味着再不相见,为短暂的相交画上句点,而后各自面向相反方向,渐行渐远。
C14 救赎之光
他在抢救室里度过了一天一夜,次日麻药散去,他被生生痛醒,入目的便是苍白的病房、护士进出之时,可以透过偶尔敞开的大门,看到防备森严的便衣士兵。
依旧孤单地活着。哭不得、笑不出的氛围里,他握紧了身下的床单,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松开,包裹着绷带的指骨咔咔作响。其实潇洒的放开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挺尸,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安静地梳理从前的回忆,把它们按照年份和重要性依次排好,然后美滋滋地代入幸福的场景,一遍遍地重演。
护士每隔两个小时会来查房,她们身穿白色制服,戴着口罩,手中捧着电子病历,换药的当口不时地低声交谈。秀美的眼睛偶尔瞥过床上的人,立即会闪着厌恶之色转开。
“你知道吗?头号新闻,端木唯要和菲洛大小姐婚期提前,本月底就完婚呢。”
“唉。我的心都碎了,要是徐没死多好,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宜了那个贱女人。”
“论相貌,乔治安娜还不如徐漂亮呢!娇滴滴大小姐一个,想当初还闹过不少丑闻,她怎么配得上我的端木?这种政治联姻,真是无趣死了。”
“想当初我最喜欢徐了,不仅颜正身材好,还温柔得要命,一双黑眼睛能把人吸进去,几年前他的战场视频风靡网络的时候,半个帝国女性都为他疯狂。”
“红颜薄命啊……”
护士们的窃窃私语突然被医生的进入而打断,她们连忙躬身而出,待房门关闭后,医生对跟在后面的军官说:“最好修养一天,明早再移动。”
后者显然并不赞同:“今天必须运离医院。它半死不活地躺着蛮好,康复了反而麻烦。”
“先输完液吧。”
“两个小时后。”军官的口气暗示,这已是最大让步了,医生不再争执,做进一步检查。
徐者廉木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白衣黑衣,男女老少,他们和他像隔着层浓浓的雾,作为陌生而模糊的个体和他的生命轨道擦过,不留痕迹。
预定的时间一到,几个守在门口的士兵走进房间,拔掉输液管,将动弹不得的徐者廉弄出医院,将他塞进了飞行器后舱的金属笼子,训练有素地落锁、关闭舱门。
他勉强调整成伏趴的姿势,地面微微震动一下,飞艇开始中速行驶,估计不出十多分钟就能到达目的地。已经认罪的他下场极其明显,急于带走他的军官,一定是为了及时向长官复命吧。接下来,程序化的审判后,替罪羊会走上预备好的刑台,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他要做的,只是等待着痛苦终结的时刻。该死的身体,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痛觉的存在,一波更胜一波地挑战忍受的极限。连桑那款万灵止痛剂,都在无数次的使用后逐渐丧失效力。
笼子底部刻着蔓藤花纹,就着些微的反光,可以看到优美的弧线,他伸出手触摸,指尖随着在地面的滑动,传递来刺骨的痛感。刚要摸到弧线顶端,忽然舱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前舱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和微弱的枪响。
发生了什么事?徐者廉不顾疼痛,警觉地撑起身体,更加剧烈的震动令他失去重心,狠狠地撞上边壁,他痛得几乎昏倒,头部轰鸣、眼冒金星,胃部一阵阵地作呕。
眼睛疼得冒出泪花,金色银色的光点从中心向四周扩散,一片模糊的视野里,黑暗被光明替代,无数条奢华的光猛地闯入眼帘,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光明突显了他的轮廓,将他的头发染成金色,将他的脸镀上圣洁的光辉,将他的眼睛晕成谜一般的水光。
但决堤而出的眼泪,将桑的出现,浸润得如此模糊而悲伤。
他拉开舱门,用手枪轰开笼锁,打开了栅栏状的门,在此期间,他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
神一般地降临,如此巨大的福泽令他不知该跪地感恩,还是痛心忏悔。徐者廉只能呆呆地愣着,忘却了一身的伤痛。
难道怀念的次数达到上万次,思念的对象就能心有灵犀、乘风踏浪地来到自己身边,满足死前的心愿?本来想要说的话呢?吞咽到肚子里的语言呢?为什么说不出来?求求你,先不要消失,让我再看你一眼……容我把你深深地烙在心里,永不忘记。
桑伸出两只手:“者廉,出来。”
徐者廉缩在笼子一角,筛糠般的颤抖不止,嘴里漏出一声难受的呻吟。
桑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温声细语地劝道:“乖,不要怕,慢慢地爬出来,我来救你了。以后,再没人能伤害你。”
“你……不会……消失?”语声嘶哑,血红的眼球里满含破碎的希冀,犹如饥饿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不属于自己的蛋糕,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生怕惹祸挨打。
桑错愕地一怔,随即回过神,郑重的承诺道:“我发誓,此生此世不会离开你。”
“桑……”徐者廉四肢着地,每一次爬动都会产生钻心的疼,但他像毫无知觉似的,咬紧牙关挪动身体。
“好孩子。”桑的手一触到徐者廉,就强势地揽过他的身体,死死地揽入怀中,“我绝不放开你,此生此生,这辈子,下辈子,死都不放开。”
被锁入温暖的怀抱,安心的压力带来加倍的疼痛,徐者廉痛得发晕,以为自己会生生疼死在桑的胸膛前。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美好、最温暖的死法。
他醒来之时,自己和桑已经置身于温暖舒适的环境中,宽敞的沙发容纳着他们两个,又暖又软的靠垫撑着腰部,宽阔温热的胸膛垫着脸颊。
“方才我太激动了,抱歉。我们马上回家,到时候我帮你做个身检就不痛了。”桑体贴地说,喂了他几口水。
纯净水里含有少量止痛药,徐者廉瞬时觉得好了不少,起码有力气感到高兴,有力气说几句话。
“桑。”
“嗯?”
“没事,就是想叫你。”
“疼吗?”
“不疼。”
“骗人。”
“没有骗你,我一点也不疼。”他笑了笑,结果牵动的肌肉传递出负面的信号,他忍不住轻轻地抽气。
“你不疼,可是我心疼。”桑西子捧心状。
“是吗。”
“你有什么好,却总是让我牵肠挂肚,辗转反侧,每夜都难以安眠。”
“我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是故意的。每次突然地窜到我身边,然后无情地跑掉,连个影儿都不留。”
“乱说。”
“你既然能说话,为什么不向他解释……”
“我累了。”无力地垂下头,手却扒着桑的衣襟,轻声说,“不要走好不好。”
“好。”
飞行器在底层车库停稳。桑却不打算动弹,半躺在沙发上,手虚虚地搭在徐者廉肩膀上方,看着他在睡梦里坚强而努力地呼吸,胸前持续地起落。
“我爱你。从六年前开始,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不能自拔。”桑淡淡一笑,云淡风轻的神情掩盖了复杂的心思,“我一直等着,你真正属于我的一天。”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偷了我的心,要负责哦。”
徐者廉在桑的怀里安睡正酣,忽而转醒,懵懂地嗯了一声,又重新躲入梦乡。梦里,满满的都是抱着他的人,深陷其中,难以离开。
C15 深层意识
桑本以为他只是小睡一会儿,但是做完两个小时的体检后,日暮西斜,他仍在安宁地休憩。次日清晨,端着早餐的桑坐在床头,轻声呼唤了一会儿,徐者廉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盛满餐点的盘子摔落,破碎的瓷片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