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的笑笑,想混过去的念头在看见他闪烁的目光后转为无奈。
“以前的时候……好像溺过水吧……然后家里人就再不准去河边了。”
“好像溺过水?什么时候的事?”商天玄眯起眼睛靠近我,好像发现新大陆般兴致盎然。
看吧……就知道会这样。
伸手将他靠的太近的头拍开,看着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的微微不悦和委屈,突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们,本该是最亲的人,而今却彼此空白了十八年。
那时候……应该才十岁吧……
下意识的避开那太过探究的目光,无边的水域,落满星星点点的阳光。远远的海平面上,似有成群的海鸟贴着海面迅速的掠过,仓皇的留下一声急促的,尖锐的嘶鸣。
那年夏天,校运会。
记忆已遗失,又或者,从没有清晰的记得。只依稀剩下嘈杂的声音,蓦然沉重的身体,恍惚中有水汹涌而来,冰冷而阴郁。
从此,再不能碰水。
头顶突然投下一片阴影,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微润的发下熠熠发光,那张脸慢慢靠近,有清浅的气息,几乎相触。
你……
商天玄压下身体,却把头落在我的颈侧,他说哥舒,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你不会知道,你所受的灾难,全是因我而起。
周边突然那样的安静,透过他的肩膀,可以看见海水慢慢的起落,和着他的心跳一起,瞬间将我的心田淹没。
他喑哑的声音,像极了母亲,似只差一点,就会呜咽着哭出声来。
商天玄,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明明,只是我的事情。
(七)
“喂——一起?”
“……什么?”
“你不是来赚钱的?一起来玩怎么样?跟着我,不会少了你的。”
“……赚钱?哪里?里面?”
“美人相邀,那是当然。”
拍拍身上沾到的泥土,弯腰从树林里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商天玄四处寻找的身影,笑着叫了他一声,他迅速走过来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久?”
轻轻瞟过不远处的灌木丛,我笑笑说,没,就是不小心看见几只老鼠,现在没事了。商天玄定定的看着我,抬头朝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不发一言的把我拉走。
刚刚和商天玄出来吃东西,白天喝了太多水,看到不远处有公厕就去了,没想到……弯弯唇角,希望他们有玩得开心。
不愉快的小插曲转眼即忘,第二天,我们准备出海,去看看那个被赋予美好的地方。
岛上的游客三三两两,衬得岩石裸露的地方万分空旷,无端的荒凉。海水冲刷岩壁带来巨大的轰鸣,迎面而来的海风充满腥咸的味道,皮肤上落满细碎的,带着凉意的水汽。
惬意的伸展肢体,眯着眼睛看水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七彩的美丽。母亲曾说,每一种色彩都是灵魂的颜色,你要聆听它们的声音,才能准确的描绘它们的容颜。
手指无意识的在手下的石上轻移,嘴角才露出一点笑意,就被一只手捏住了。
说,想什么呢,笑得一脸的……
把手拍掉,无视他。
商天玄翻身略带审视的看着我,故意捏着嗓音笑了两声后说,不说是吧。他撑起身体慢慢靠近我,明明是危险的语气却软软的说,那你小心了哦。
带着阴谋的声音在耳边袭来,微微上扬的尾音,透着不可掩饰的笑意。
认识商天玄以后我越来越能明白什么叫做无耻,笑得快要断气了,那两只手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在腰肋游移的手像乱窜的蛇,控制不住的寒毛倒竖的感觉,皮肤上的疙瘩起了一片又一片,哭笑不得。
混乱间,靠得太近的两张脸躲闪不及的相触,有温和的触感一闪而逝。
那是,唇的温度。
彼此的动作不约而同的停止,而后迟钝的想,现在应该是尴尬的。
商天玄的一只手还停在我的脸上,而我抵抗他的手还没有从他的手臂上放下来。他的脸离我很近,黑白分明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完全灵魂出窍的样子。
自然而然的拍拍他的手臂说你很重啊快起来,在他回神后迅速的推开他不着痕迹的退开两步。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蓦然发现,脚已悬空。
落到海里的时候,我突然万分庆幸,还好当时不是躺在那两块标志性的大石头下面,还好我落下的地方没有礁石和暗礁,还好,掉下来的人,是我。
然而这种庆幸并没有维持得太久,海水灌进身体带来巨大的压力,窒息让人有濒死的感觉,某些感官变得迟钝的同时某些感官就变得意外的敏感。鼓膜明明被压迫,我却仍可以清晰地听到不远处的海水撞击在岩石上破碎的声音,决绝而壮烈。
我知道,假如一旦被卷入,或许就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然而海里的暗流肆意张狂,没有固定的走向,肢体被拉扯着,身不由己。
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落海的一瞬间,坚定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因为那一刹那,我看见了商天玄的表情,瞬间的空洞,而后义无反顾。
而义无反顾的结果,就是他现在已经在我身边,并成功的拉住了我的手。
那一刻海水突然有了温度,身体的感官迟钝的感觉到了疼痛,意识迅速回笼,一切变得无比鲜明。
商天玄拉着我的手用力向上游去,已成为负担的我竭力控制住想要攀住他的欲望,在意识完全恍惚前摸索着甩掉了身上的衣服。
探出头的瞬间,控制不住的咳嗽,空气争先恐后的涌进肺,热辣辣的疼痛。商天玄在背后托住我,耳边是比我更急的喘息。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不是么,我还清醒着,我们远离了那片危险的礁石。最重要的是,他还在我身边。我们,仍然在一起。
海水的起起落落把我们冲离岸边很远,然而这里的海水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波涛汹涌,平和得看不出任何异常。
商天玄拉住我的手腕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哥舒,我们游回去吧,我教你。
很想给他个表情的,只是实在是没有力气,除了游回去,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毫无形象的倒在沙滩上,潮水一下一下的冲刷着脚背,已麻木得没有任何知觉,连把脚缩回来的力气都欠奉。人累到了极点,会有一种身体已经消失的感觉,倦倦的,轻盈的,好似只剩下灵魂了。
很久很久的以后,在温暖的火堆旁,商天玄曾拥着我说,哥舒你看,当年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找回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然而现在,当商天玄湿漉漉的衣服碰到我时,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后知后觉,我身上似乎只剩了一件布料最少的衣物,十二月的海水并不温暖,即使这是最南方。
无奈的冲商天玄笑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而我还是始作俑者。现在只希望我们的背包还在,记得我匆忙的塞了件外套进去。
商天玄拍拍我的脸说,哥舒,你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东西还在不在。点点头让他去了,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商天玄带着东西迅速的向我跑来,一把拉起我说有一条船要回去,我们刚好可以回去换衣服。
忍住船上的人向我投来的好奇的目光,看向坐在一旁沉默的商天玄,是生气了吧。
“不好意思,我……”很想和他说声抱歉,只是开了口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商天玄诧异的抬头看我,奇异的明白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好笑的拉起我的衣领挡住强烈的海风说,那好啊,你拿什么补偿我?我认真的问,那你想要什么?默念一句,希望我给得起。他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商品的价值,然后在看到我光着两条腿后嘴角微抽。他抬头朝盯着我看的人狠狠瞪回去,脸瞬间黑了。
他咬牙切齿的说,先记着,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我怎样才能让你知道,其实我最想要的东西,一直是你。
点头,眨眼,重新把下巴放回膝盖,炸毛的猫是要顺毛捋的。
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商天玄回去拿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那颗卡在石下的弹壳,假如不是我意外落海,它现在应该在我的心脏里。
我也就无从得知,商天玄不发一言的沉默里,隐忍了多少负面情绪。
以后再不去旅游了……我在归途的车上模糊的想。死里逃生不值得庆祝就算了,还要再受一次折磨……等到回去了,一定要睡到自然醒……
然而我们的语言有个成语,叫祸不单行。在回到家的那一刻,我深刻的体会到了它的内涵。
(八)
再次见到那个漂亮的男孩子的时候,他正坐在我的门口,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背包。
那一瞬间,心似乎有种解脱的轻松,又似乎更加的沉重,无法描摹。
不懂得要摆出什么表情不懂得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好保持沉默。
他轻微动了一下,而后抬起头,在看到我和商天玄的时候慢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轻轻的微笑说,哥哥。然后用力捂住脸,压抑的哭出声来。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沉默,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良久,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含泪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商天玄也跟着出去了。
风吹得窗帘哗啦啦的响,抬眼,天边翻滚着厚重的乌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下雨。
默然的将窗关起,洗澡,睡觉。
是我让别人难过了。
他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我而难过,因为我而为难的吧。从我决定留下来,决定自私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是么。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的仓促……
把被子拉过头顶,右手环过颈项,将头埋在臂弯里,紧紧地闭上眼睛。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留在有他的地方而已。我不会介入你完整的家庭,不会抢走你的东西,我只是不知道,假如离开了这里之后,还能够去哪里。
一觉醒来,凌晨四点。摁亮的手机屏幕显示着五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来自商天玄的新信息。他说哥舒,我今晚不回去,不用等我吃饭。
小心的掀开被子穿鞋,站起来下意识的往后看,才想起并不用这样小心,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刷牙洗脸,重新窝回被窝,天还很黑,不知道要做什么。一下一下摁亮手机屏幕,闪闪烁烁的冰冷光芒,一如既往的冷色调,却奇异的让情绪得到救赎。
好像好久没有在半夜醒来了,笑笑,人果然是贪心的,一旦拥有,就再不想放手。
走进教室的时候,旁边的位置仍是空的。第一节课就是英语,放假回来大家都是倦倦的,一片死寂的样子。打开文件夹,才发现试卷还放在家里。老师的视线警告的扫过我,为了不被这个及其严厉的老师请去办公室喝茶,只好随手找张卷子铺在桌面上,假装认真的样子。
下课铃响,商天玄还是没有来。
已经走出去的老师突然又走了回来,直接点了我名字说,哥舒茗,出来一下。愣了一会儿,迅速站起来,微微低叹,还是躲不过。
走出教室,却看见难得一见的美术老师微笑着站在走廊,手里拿着一叠纸张。长靴,百褶短裙,深V领搭薄围巾,看起来清新而优雅。受母亲的影响,我总是下意识的用审美的眼光去欣赏一个人,评心而论,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老师了吧。是除了母亲之外的,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女子。当然,这一切都要在她不开口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她笑着朝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旁边响起一片起哄声,我乖巧的低头向她打招呼,林老师,你找我?我的乖巧是有前提的,因为她找我通常没有什么好事,经历太惨痛,不想莫名其妙的被卖掉的话,就要学乖了。
她见我不开口,就用带着点笑意的声音说,小哥儿啊,不高兴见到我?
摇头,怎么会。——其实是很怕见到你。
她话锋一转,柳眉轻蹙,你看,转眼我们认识都快一年了吧,岁月催人老呢。
点头,再摇头。其实我们认识才四个月,二十三岁算老么?
没来得及讲话,她迅速的接下去说,想当年还是我把你招进来的吧,要知道,收高三的转学生压力可是很大的。你看,老师如花般的容颜都……
无奈的抬头笑笑,好了林老师,你想要我做什么?再讲下去,我恐怕就要被安上负心的罪名了。假如是他的话……或许不会这样轻易的妥协……
她的眼睛里闪过了然,迅速从那叠纸里抽出两张来给我,一甩长发走得轻快。所料不错的话,她要去荼毒下一个学生了。
展开那两张纸,看到标题那几个被标注的字,笑容就一点一点的收回来。S省的C市,绘画比赛。出发时间,明天。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在讲概率,他停了一下说已经和语文老师换了课,等下做个随堂测试。试卷哗啦啦的响,教室一片哀鸿遍野,卷面上空了一大片,惨白的反射着光线,明亮得刺眼。在怨声载道里,数学老师一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同学们,鉴于试卷难度过大,大家课后再仔细讨论,下次课我们再讲评。然后看够我们半死不活的样子微笑着心满意足的走了。
剩下两节语文课,写作文。
停笔朝老师歉意的笑笑,在抽屉中找出画板轻轻走出教室。很久都没有动这些东西了,是从母亲去世后开始的吧……当初为了转学来这个学校而认真过一次,到这里被林老师骗着画过几次,此后更多的是用铅笔勾勒描摹那些古老而美丽的花纹。
推开画室的门,里面多是低年级的学弟学妹,画室的墙上挂满了历届学生的获奖作品,每看一次,我都觉得无比震撼。这些都应该是画者的宝贝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将颜料挤出,看它们在水里慢慢化开,然后在纸上一点一点晕染开我想要的意境。沉寂的海底,漫天的蓝,太阳犹如一个无温的发光体,洒下如月光般柔和的光线。海底的景物模糊一片,隐隐的压迫,只剩了那一抹光明,像是希望。
那个时候,我落海了。因为……
深呼吸,收拾东西从画室里出来,外间画室已经没有人了。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人工合成的声音冷冷的传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
摁掉,拈着那张薄薄的报名表站在校门口,晚风卷起纸张的边角,扬起微微的,好看的弧度。
胡乱的把它塞进背包里,回家。
慢慢的收拾东西,身份证,衣服,这次要去一个星期,上网查了天气,那边比这里要冷得多了,准备好总是没有错的。
午夜十二点,洗澡睡觉。
凌晨三点,开始下雨。
七点,起床。
泡一杯茶,拿起笔慢慢将报名表填好。将留言贴在冰箱上,锁好门离开。
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飞向天空,胃开始难受,只是什么都没吃所以吐不出来。林老师的视线不时地瞟过我,垂眼,直觉告诉我,不要去。
低头,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九)
默然的将手机从耳边拿下,转身走回包厢坐好。搁在桌子上的手用力捏住手机上的挂件,疼痛让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无力。
已经两天了……
旁边传来一阵笑声,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女孩子将手搭在椅背上靠近我一脸戏谑的笑着说,小师弟和女朋友吵架了?垂眼,点头,缄口。
在这里聚餐的十几个人中,有一半是林老师带来参赛的学生,有一半据说是她的徒弟。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而且,好吵……
这几天睡不着带来的烦躁让心里有隐隐的压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