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茗,你要去哪里?”穿着旗袍的女子赤着脚站在巷口的另一端,头发凌乱眼睛通红。她怔怔的走过来停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我听到声音怔了一下慢慢抬头,从来都是优雅的人如今狼狈异常,哥舒茗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你看,她所有的痛苦都因你而起。“小茗,和妈妈回家吧?”暖暖的阳光下,女子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仿佛穿过所有时光安静的看着我。那样呢喃的语调,仿佛一个梦境,我在梦境中流落,沉溺挣扎。
慢慢的闭上眼睛,我全身力气骤失,软软的跌倒。倔强的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她痛苦的捂着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眼睛被纤细的手指阖上,我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小茗别担心,只是轻度催眠而已……睡吧,睡醒了所有的痛苦就没有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动了动眼睛艰难的醒来,我睁开眼缓缓扫一眼昏暗的周围,映入眼帘的仍是熟悉的房间,我恹恹的把干涩的眼睛闭上。这是第几次了呢,终究还是没能逃走。蜷起身体把头埋在被窝里,我只是想去看看他,看看他……的墓。
把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妈妈,难道你听不见么,可是我听见了,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不休不止,我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了。
被看管着,犹如笼中的飞鸟,一日复一日。然后,终于不再逃跑。开始每日呆在画室里,从白天到黑夜,从凌晨到黄昏。不哭不闹,没有表情,目光空洞。
母亲在门外敲门,我惊醒般缓缓站起去开门,看着布满华贵纹路的梨花木的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餐点,我迟钝的转身去洗手。无声进食,安静的在吃完后去洗碗,我迎着她担忧的目光点点头转身进了画室,然后在关门的刹那冲进卫生间无声的呕吐。看着纯白的瓷板上的点点血色,无力的坐在地板上我一手按着胃一手按下开关安静的把所有的痕迹都冲走。
看着窗外灰蒙蒙的景象我慢慢闭上眼睛。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吧。商天玄,等等我,等我去见你。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菱菱的声音在门外欢快的响起,她说:“茗哥哥,我来看你咯!”
太久没有听到如此活泼的声音了……仿佛自己独处的世界突然被撕裂了一个裂缝,我捂住胸口倒在地板上难受的弓起腰。
商天玄,我这样难过,你怎么还不出现呢?我一直在等,等你来把我带走。
慢吞吞漱了口换身衣服我拍了拍脸去开门,菱菱站在门口偷偷摸摸的东张西望,一开门她就像一只兔子窜了进来。她笑眯眯的把手里拎的小袋子小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上,然后向我招招手一脸神秘的说:“茗哥哥,我偷偷把你的鱼带来了哦,嘘——不可以告诉阿婶,不然我回去要被她念到臭了!”怔然的看着桌面的小鱼缸,我的视线缓缓聚焦,彩色的热带鱼自由的在放着恒温器的空间里游来游去,思绪瞬间随着飘回那个黄昏。仿佛那个人还趴在地板上扭头一脸坏笑着看我,他的一只手点点鱼缸说:“哥舒,呐,不是我说你,你养的一群鱼里没有一条是母的。”
“茗哥哥……你怎么了?”
把恍惚的目光收回来对上菱菱担忧的脸,我对她微微弯起眼睛,指着门口示意和她一起出去。菱菱撇了撇嘴巴一脸不高兴的说:“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带了朋友来,现在正在客厅里和晴姨说话呢,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看着就讨厌……”我垂了垂眼无声轻笑拍拍小姑娘的后脑勺顺带把人带出画室。原来已经快要有我肩膀高了啊,曾经的孩子长大也不过瞬间。
许久不见的何宇正在和母亲说话,身边还坐了一男一女。何婶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茶盘。我走上前接手,两鬓已微白的女子看着我,眼眶瞬间红了,她捏捏我的手臂心疼的说:“这是怎么了啊,茗茗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弯起眼睛目光盈盈的看着她,温和无声。然后我看见她转身眼泪从眼睛里落下来。
把茶盘放在桌上,感觉有目光看过来我顺着看过去对何宇点点头,他的嘴巴动了动,终究一言不发。他对母亲说:“晴姨,那就麻烦你了,等我安排好了就把他们领走。”“不用客气,让他们多住两天吧,正好给小茗解解闷。”母亲看了我一眼转身和他说。我微微抬眼,在看清对面坐着的人时无声的微笑。
如此的,用心良苦。
和何宇坐在沙发上,菱菱正拿着遥控器乱摁,他酝酿良久终于说:“我很抱歉……对了,那两个人是来和晴姨学设计的今天晴姨叫我去接的人,一个叫黎颖一个叫李浩。还有一个在你家厢房躺着,他是我在路上顺便救的,带他来这里躲一阵子,等我安排好了就会带他走。”何宇抬头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晦暗难懂,他终于说:“哥舒,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我怔然,而后抬眼无声看着他没有言语。然后,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已经深夜了客厅只剩我一个人在发呆,所有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完了。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我准备站起来去睡觉。仍开着的电视屏幕闪了闪,我的手指在遥控器上生生停住。主持人的声音公式化的传来——“昨日凌晨Y市高速路上一起车辆坠崖事故已证实伤亡人数,其中一人死亡一人重伤,据悉事故起因……”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画面,然后平稳的摁下关机键慢慢走回房间。
死的人是冉渊,重伤的是木言。
把被子蒙过头顶,这个世界,谁能比谁更痛苦。
商天玄,和你有关联的人一个一个消失不见,会不会有一天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你了?
(六十三)
家里来了两个人我的时间被占用得越来越明显,女孩子也许是富家的小姐,对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有着充分的好奇,她裹着毛茸茸的外套撅着嘴巴说:“茗哥哥,让我进去看看你的画室嘛,里面有什么宝贝不能让我看的啊?”我堵在门口无声的低头看着她,然后李浩歉意的来把她拉走。两个人都只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我目光空洞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而后无声的垂下眼,转身,把画室的门关起。明明大不了他们几岁,却觉得心深深的疲倦。思念催人老,原来是真的。
画室里的所有是我无法言语的痛,我的所有已被禁锢,这里是我最后的自由。
至于住在厢房重伤的那一个我从来没有去看过,所以当林维坐在小院里呆呆的看着不知名的方向发呆时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无法反应。
慢慢的和他走向寺庙的前殿,难得的晴天夕阳温暖的点燃了这个冷清的村庄。走两步停一步,我不时的停下来回头扶他一把。林维苦笑着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招招手对我说:“陪我坐一下吧。”静静的坐着感受着青石板冰凉的触感慢慢席卷直到全身冰凉。林维抬头看看我而后笑笑说:“哥舒茗,我一直没有办法把你和那个恶魔区分开来,但是我想我现在可以了。”他停了停说:“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你在安静的时候很无害。那个时候……我在海边的树林里远远的看见了你,我便想……我这辈子都无法成为你这样的人,那么也许……我可以拥有你。”他把头埋在膝盖上微微哽咽的说:“我明明先喜欢你的……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喜欢的人不是你……”他突然抬头凶狠的捏着我的肩膀狰狞的说:“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悠扬的钟声传来我看着寺庙里飘起的袅袅青烟无声的看着他大哭,然后伸手把他的脸按在我的胸口。能够哭出来的人,往往都是幸福的,即使现在仍在痛苦。
心明明已经够痛了却仍然没有一滴眼泪。商天玄,不见你的棺材,我无法落泪。
林维是从蓝朗身边逃走的,他看着我笑笑说他不会再回去了。黎颖一天到晚黏着我我扔给她一叠母亲的设计手稿转身看见林维对她露出怜悯的目光,既讽刺又痛苦。我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
等何宇终于安排好了一切林维对我说:“让我去看看你的画室吧。”我看了看他开门让他进去。满墙满室的画,内容只有两个人。
这么疯狂的事情,这辈子我只做过两次。
以后,也再不会有机会这么做了。
林维看着满墙的画突然笑了出来,他小声地说:“哥舒茗,你真幸福,至少你们是爱过的。而我……”我垂着眼,林维,你总有一天会比我更幸福。
林维走了,黎颖更加黏我。偶尔我会拿过她和李浩的稿纸比划着告诉他们哪些线条处理得不够好,实品出来后效果会有哪些偏差。常常说着说着就会咳出一口血来,然后我会比一个安静的手势,让惊慌失措的女孩把尖叫收回心里。我弯起眼睛看着他们,食指贴在嘴唇上,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总是在半夜的时候起来铺开白纸,拿起画笔一点一点回忆记忆里的人。然后一边勾勒线条一边无声的咳,咳得满手血腥再无力继续。一日一日,消瘦得那样明显。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手开始颤抖,抖得再也无法握笔。
三月,雨季开始了,我撑着母亲做的油纸伞登上高高的佛塔,在廊下看整个村落被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身后有脚步声,黎颖站在我身后,我回头看她不知何时染上伤心的眉目。她看着我怔怔的说:“哥舒茗,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
她说哥舒茗,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可是孩子很抱歉,我不会喜欢你。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廊下的灯笼晃动起来,我无声的看着她,没有表情。黎颖看了看我,捂着嘴巴跑下楼冲进雨里。
慢慢往回走,雨漫上鞋面寒冷从脚底升起,突然想起当年方丈为我卜的那一卦,何其准确。执迷不悟——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解法。
站在画室的门口我一动不动,冰寒的雨水顺着发梢裤腿滴落滴答着落下来湿了一片木板。画室里火光冲天,黎颖安静的坐在画室的地板上,她轻轻的笑着说:“茗哥哥,我把你的画都烧掉了。”她仰起头来看我目光无辜的得像是小孩子,她说:“我明天要回家了,你和我一起走吧好不好?”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我的爸爸妈妈肯定会喜欢你的,你和我走吧好不好好不好?”
我漠然的退开一步无声的指着门口,她咬着唇角泪扑簌簌的落下来终于在无尽的沉默中甩门而出。
木然的转身我一步一步走回房间,脚步走得很稳手放在卫生间的门上也没有抖,却在拉开门的刹那缓缓滑倒在地。双手交叠用力捂住嘴,猩红的液体从指缝中溢出来,轻轻地咳了一声我放开手。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聚在心尖只等着我张口,我撑在冰滑的瓷板上,伸手按下水阀把大团大团的血液冲走。商天玄,我不是故意的,或许再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去找你。你可不可以,再等我一次?
慢慢的抬起头,落地的镜子中一袭华贵旗袍的女子怔怔的站在门口,我阖了阖眼转过头看她突然泪满衣襟万念俱灰。
穿着黑色对襟唐装墨发长披的男子背坐着,他的面前烧得炭火旺盛的炉子上一只药罐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骨瘦如柴的长指掀起盖子另一只手在氤氲的雾气中加入褐色的药材刹那间药香四溢。他微微侧首对着我的方向轻声说,进来罢。
脱鞋进了屋子盘腿坐在他的对面,他向我伸出手却迷茫的停在我面前,心微微曲折我握住他带着被炭火烤热的指尖感受着温暖在手心里流失不过须臾便冰凉一片。他笑了笑用力把我带向他,我怔怔的被他拥进怀里。曾经风神俊秀而今形销骨立单薄得仿佛这一身骨架下一刻就会散在我怀里的人轻轻拍我的背,他说,师父大限将至已是时日无多,你愿不愿意再叫声师父给我听听?眼里雾气上涌疼痛如万鬼噬心,我贴在他心口听他平稳的心跳张张口发不出一声声响。给予我温暖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冰冷的人世间,现在连你也要离开了么?他轻叹一声身体微微前倾,我听到药汁倒在碗里的声音。他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恨我的。他把我放开手里一只碧玉的碗稳稳端在我面前,他用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却依旧如墨般的眼睛如过往一般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我说,我下辈子再还你罢。悬在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的汹涌而下,疼痛敲破固步自封的心脏肆虐的生长顷刻漫野我几乎感觉不到心跳的频率。哥舒茗,死心吧,他再不会回来了。
我要去见他。
我在他手心一遍一遍的写,几近癫狂。见不到尸体,那我要去看看他的坟墓。墨发的男子看着我,良久,终是点点头说,好。我轻笑着仰头将墨色的药一饮而尽。
撑着三十六节紫竹伞一袭高贵旗袍的女子站在青石的台阶上看她的孩子泪落如雨而后软软的倒在那个男人怀里,手仍然抓着他的衣袖汲取着在她那里得不到的温暖。他仍旧是背坐着的一头青丝宛若流水,他轻声说小晴,很抱歉,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以后,以后。余音化成一阵轻烟消散在满室雾气的屋内,立在门口的女子捂着嘴巴转身不辨方向的仓皇逃离。
他对她说,很抱歉。
这个世间劫难这么多为什么他们几个的结会是死结为什么应劫的总是他。全身湿透狼狈倒在自家门口的女子怔怔的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雨水顺着她的下巴留下来又落入大地的怀抱直至混在一起无迹可寻。一只手稳稳的把她拉起来她茫然的转过头对上一双沉沉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她幡然醒悟。是了,那个男子的劫都是因她而起,是她把他弄成这样子的因为她总是把自己的劫难给他让他承担本该是她该承担的苦难,到头来他还要应自己儿子的劫却对袖手的作为母亲的她说,很抱歉。她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转身背对着他说,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他用力拉着她的手不可置信却仍旧压抑着说,为什么?为什么?她轻笑一声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暮春三月明明草长莺飞看着空空的手紧闭的门程蔚第一次知道原来三月的雨可以冷透心扉冷入骨髓,他转身离去却看不见那倾城的女子靠着门哭得哽咽无声。
那个他恨不及捧在手里含在口里的女子呵,他用自己的温度时时刻刻捂着那颗心到头来,依旧还是冰冷的。恨么?恨谁呢?他轻轻笑了笑,咎由自取罢了。
(六十四)
半梦半醒之间,有暧昧的光浅浅的透进来。感觉有人轻扣了我的手,如往常无数个日子般熟悉的人俯身贴着我的额头,紧贴的身体温度一如从前。喉咙咯咯作响,我死死地抓住他,直到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他说哥舒,谢谢你来看我。轻轻啄吻我的唇,他说哥舒,我要走了,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商天玄。
商天玄!
我张口,喊不出的无能为力。
明明知道是梦啊,胡乱抹去脸颊上未干的痕迹,我拥着被子坐起来,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商天玄,我终于梦到你了。门口轻响,我抬头,莫姨站在门口,她放下手里端着的粥轻声说,茗少爷,你终于来了。她张张口,欲言又止。我茫然的看着房间,忽然睁大了眼。
这是,商家……
暮色黄昏无风无雨我一个人浑浑噩噩的行走,入目是成片的墓地寂静祥和,我跌跌撞撞终于跪倒。眼前青色石碑小小黑白照片浅笑如旧时和风沐雨,指尖颤抖着抚摸,脸贴在沁凉青石上寒冷自胸腹窜起一如冰凌心生。商天玄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曾经说好的曾经说好的要同生同死你说过再不骗我的我也信了。背对着墓石把自己蜷成一团,商天玄我不原谅你绝不原谅你。你骗我,你又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