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只见皇城之上升起了狼烟,城内东西两市则一时间众人惊恐。而后又见几百身着大理寺官服的人长驱直入玄武门内
,直接与门前的金吾卫厮杀开来,且一边挥刀一面说:“平反救驾!”
乱戈惊雷平地而起,身着大理寺官服的数百人忽然闯入玄武门,几句不言,便与门前禁卫军直接交锋,瞬间陷入一片混
战!金吾卫右将一声大喝,箭矢遮天!
樊陆终与楚筱追至玄武门前高梯上,只见那平旷的玄武门前,金、黑二色服饰兵刃相对,血染青台。风啸过皇城,烈焰
杀遍。
樊陆终跃上城墙,夺过弓箭,直指付青云。
楚筱挥落他的手,大喊:“你为何定要杀了他?!你到底同他有何恩怨,那不过是个孩子,你若只是想报复徐庄周,何
必害他性命?!”
“徐庄周敢借大理寺之名编一出假戏来应对我的计,我就敢把这局面更推一层!”樊陆终冷笑,“他不是想赌一把吗,
我就和他赌大的!”
樊陆终看向城下,忽见城门敞开,金吾卫、大理寺衙役纷纷向两侧退避,司马遥策马驱入,说:“紫宸殿事起,我奉徐
大人与大理寺卿之命前来捉拿乱贼,谁人敢妄为,视为同党,我便当场将其诛杀无赦!”
混乱的人群渐渐平定下来,而被钉在地上的付青云此时已失了力气,只觉得无数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金吾卫右将冷笑,对司马遥说:“可笑,徐庄周与大理寺卿到底是哪只眼看见有乱党弑君?皇上不过是将这小崽子押下
去审问,你们便听闻风声称有乱党杀了进来,我看救驾就免了,你们是另有目的吧?”
司马谣面不改色,道:“既然认为我等是草木皆兵无中生有,那么将军浩浩皇城,却拦不下区区数百大理寺衙役,如何
保护皇上安危?那么敢问现在将军在此,紫宸殿又是否有兵力护驾?”
对方震怒,“宫中侍卫也不过数百,若非徐庄周联名那些贼子,兵力又岂会被四散城外?!你们早早就预谋好了,等着
随时造反吗?!”
“此话若无证据,还请将军收回为好。此事既是大理寺唯恐皇上遭遇不测,至于付青云,还请将军移交给大理寺处置。
”
金吾卫右将踩着马靴走到付青云面前,一把扯住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付青云此时忍着肩上剧痛,神志几近涣散,他
大口喘气微微颤抖,看着面前那陌生人的面孔,无声的压迫和恐惧涌上心中。
“你知道你现在被什么人扣上了什么罪名吗?”金吾卫右将扯着他的头发冷笑着,“大理寺是否与你有串谋?徐庄周是
否又给过你多少银两?”
“没有……”付青云艰难的吐出两字。
对方手上力道更大,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咬牙切齿:“京师轰动,皇城内乱,你以为你还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你
若实话实说,兴许还能给你个痛快。你想过被凌迟的感觉吗?三千刀慢慢割下去?亦或者是车裂,腰斩?到时候拔掉你
的牙齿,你想死都难。醺瞎你的眼睛,你什么都不能再看见。”
付青云眼前一片血色,他乏力的看着那人,咳了口血。
他若是连徐庄周也不信,他还能信谁?他是自己的子期,是自己视为这世上唯一知己的人。昔日所承受的痛苦、悲伤,
那年在雪山之巅唯一倾听的人却只有他。
那是自己在这世上仰慕过、信任过、倾心过的人啊,日夜坚信终有一日会与他重逢,只如初见。心轻万事皆鸿毛。
付青云守住一口气,伏在地上,双目无神的说道:“我,不知将军在说什么……”
司马遥垂着眼帘俯视他,低声说:“还请你记住此刻所思所想,日后也不必有何怨恨。你所爱之人并不亏欠你什么,而
那爱你的人,他已倾尽毕生勇气。付青云,你记住了,这世上唯有你亏欠别人的份,天地间谁人也不欠你。”
付青云猛然抬头,望着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对方站在雨中,白衣黑发已湿透了,贴在身上,他还是如往昔一般清丽冷峻
。司马遥转过身去,看向身后数百金吾卫,“此人将移交大理寺处置,将军若有何异议,不妨去上书陛下。”
金吾卫右将一向行事武断,此时却被别人用更强硬的手腕给扳倒了,他一时间火上心头,正欲发作,司马遥忽然拔剑指
向他的眉间,冷冽的说道:“将军若在此时出手阻拦便有劫狱之嫌,恕司马无礼,当以军法处置。”他侧目看向大理寺
衙役,“押他回大理寺,谁人再敢阻截,当格杀勿论。”
那骨子里渗出的杀意与浓重的煞气,如同稠密的蛛丝,层层裹住着大雨磅礴的画面,浩大苍穹乾坤,京师皇城,金甲杀
遍,一片寂灭。
樊陆终站在城墙上,右手握着一支银质箭羽,而尖锐的一端已经没入楚筱的身体,楚筱微微屈身,难以压抑眉目之间的
痛楚。樊陆终从不收回上弓之箭,这一箭是楚筱心甘情愿挨下的,算是一道伤换了付青云半条命。
从城墙上俯视下去,金色战甲的金吾少年退于玄武门两侧,司马遥骑上马,大理寺黑色官服的衙役将付青云押出了皇城
。风卷着狼烟,在大雨中破散。
“如何,这下看来,倒是不必让你去救了。”樊陆终冷笑,“我还是不大明白,司马遥随时随地都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角
色,何时又不是他为徐庄周出面?如此一个相当于左右臂膀的人,徐庄周怎会忍痛割爱似的让给我?”
“若说不按理出牌,非你莫属才是吧?”楚筱拔去箭羽,痛苦的皱着眉头,撕下一段衣袖裹住伤口,“你现在,可是能
告诉我你到底有何方法销毁卷轴了?!”
“等付青云公开处决那天,我再悉数告诉你。”樊陆终丢下弓箭,下了城楼。
第肆拾伍回:蜡烛有心还惜别
流水画屏幽,最后一滴烛泪燃尽,夜月涂壁,冷风穿堂而过。徐庄周坐在府邸书房内,低头看着玉案书卷,然而眼前是
一片黑暗,唯有莹莹月光尚且照明了窗下门前。他几番踱步,那月华如一层薄纱,陇上那张清冷的脸、映入一双温润的
黑眸中。
目光终究是落在角落的那张琴上,轻纱罩住,已经布满了尘埃。徐庄周眼中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隐痛,随即又被深邃的夜
色泯没。
想来已是多年未曾再抚琴了,自司马昌葬后、自己站在这权利的风口。一步踏错前功尽弃,早已断了退路,事至如此,
唯有不顾一切的继续坚持最初的抉择。徐庄周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端坐在琴前。
旧事如天远,而这宿命如同潮水一般。一路坎坷,一路苍茫。看不见尽头,无法执子之手,何其孤独,又何其令人感伤
。这些这些,他都可以放于心外。而走到如今这一步,赵如烈的刺杀、皇城内乱、付青云险些丧命,徐庄周却想,他最
后到底想得到什么?
清弄谐密,如水中弦歌之音。他手上一抖错落了一个音,便如同掷子乱局,却是心慌了。
“先生。”门外传来一声轻唤,司马遥站在门前,右手指尖搭着门廊,消瘦的身形在淡淡的光线下显得如同一抹云烟。
徐庄周安弦,叹了口气,“怎么了,今日出了这么多事,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知他心中烦乱,司马遥也就不再多说,只道:“先生的琴,怕是也只有付青云听得懂。”
徐庄周苦涩的笑了笑,说道:“不,他亦是不懂。谁人也听不懂的。我至此在发现我竟也变了这么多。”
司马遥付手,轻声说:“相比起当年,先生只是更加果决了,这并不需要惋惜。付青云他又是何尝未变?”
“人生若只如初见?”徐庄周低头轻笑两声。
“先生……您还须看清您的心,是否一如当年那般,依然对一些事物无法斩断情愫?樊陆终此番挑起的事端,却已是缩
短了我们计划的时限……先生,万不得已,便不能保证付青云活下去。”司马遥再度抬眸,看着托腮把玩着青玉杯的徐
庄周,“先生,若是错了,这或许是毕生的遗憾。”
司马遥微微侧身,退到门外,“不论何时何地,司马都会倾尽此生为您效力。所以请先生也不要彷徨,司马遥不打扰,
先告退了。”
司马遥不禁又回头看去,见他的面目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之中。又是年复一年。
今夕见得皓月当空,又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
走出徐府,深夜的街上却是有长工在张贴花纸、为梁柱穿披彩纱、漆墙画柱。或许是快入秋,又在为那贵族之间的菊茶
宴准备吧。这盛夏一瞬,却又转眼间过去了。
司马遥沿着徐府旁一条小径,走到那简陋的酒馆门口,站在门旁看着正在喝酒的云章。想来,也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他
吧?
此时酒馆内几人聚在一起说得乐呵,却见云章面上神色越来越沉不住。
一人眉飞色舞,惊道:“不消说,皇上身旁的大夫竟是个苗疆会用巫术的妖人!”
另一人端起一坛酒就往口中灌,戏谑的笑道:“且还不止如此,深山老林里生出来的蛮子就是靠不住,竟然还勾`引太子
,太子私下还真把他召为了男宠!”
“你说这后宫三千美人,太子是怎么看上这么个苗蛮子的?莫不是当真够滋味?”又有人探头过来调侃的说着,“若是
被判个外流三百里,那还真是便宜了些官差了!”
“想尝鲜啊?那日升起狼烟便是因他在宫中兴风作浪,搞得皇城内热闹至极了!皇上不派兵去把那苗疆老林给踏平了都
够便宜他,岂有饶他一条贱命的理?”说话的人笑着,肮脏的心思全数浮在脸上,“不过说来,能让这么多有来历的人
围着他转,说不定倒还真是……”
他话未说完,云章便一跃而起,他一把推倒那人,又狠狠踢翻了桌子,老板娘吓得尖叫,顿时间酒罐子摔在地上哗啦啦
碎了满地。云章扶着一旁的桌子,脑中一片混乱,一时有些神志不清。
那人瞪大眼张口看着浑身酒气醉醺醺的云章,愣了半晌回过神来,蹦起来三两步冲到云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往地
上摔去,口中叫骂:“臭小子,活不耐烦了吧?!”
云章“嘭”的被甩在地上沾了满脸的灰,但他又爬了起来,抬起右手大喊一声,就这么一拳直直的砸在了对方的脸上,
对方向后倒去撞翻一排酒罐。那人的同伙见了,喊道:“他娘的,混账居然敢对我们动手?!大家上,打死这个不知死
活的东西!”然后纷纷涌向云章。
云章作势又要打过去,门外的司马遥冲进酒肆,将他拉出了人群,司马遥低声说道:“够了,和他们不需多言。你喝醉
了,我带你去广陵楼休息。”
云章却一把推开他,喊道:“你是谁?!不要管我闲事!我今天非得打死这群死鱼,他奶奶的,你们才是最贱的货,你
们连畜生都不如!你们该杀,千刀万剐!老子今天不把你们都卖到窑子里去,老子我……”
他连喊了一阵,不禁有些头晕,左手抚上额头已觉得眼前出现的重影。摇摇脑袋,依然是一片混乱。司马遥扶着他,从
怀里拿出一甸银子放在桌上,说:“我朋友信口胡说,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老板娘哆嗦着接过银子,而方才被云章骂着的那群人却是面色铁青。
“怎么,难道你这朋友还认识弑君重犯?”一人走到司马遥面前,让他面目狰狞、额角青筋突起已是极度震怒了。
“他只是醉了随处闹闹罢了。”司马遥不看他,目光落在酒馆内,却不在任何一人身上。
他冷漠孤傲的样子比雪更清冷,面前那人冷笑一声,勾起司马遥的下巴,“大爷我偏不要银子。他刚才可说了要把咱们
卖去窑子,这算把我们当娘们小倌?你既然是这位仁兄的朋友,也愿意替他解围,那么你可是愿意去窑子里替他赔罪?
”
司马遥终于看向了他,他呵呵笑了两声,却是冷得彻骨,只见他反手拧住那只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旋身将他按倒在桌上
,顺手拿过一只竹筷,对着那人的手背刺去,便将他钉在了桌上!
那高大的汉子痛苦的大喊着,然,此时却无人再敢多吭一声。
司马遥褪去身上染血的罩衣,素衣面向云章,说道:“心里可是畅快了?”云章却靠在柱子旁不说话,司马遥看了一眼
酒馆内瑟瑟发抖的一干人,过去扶住云章,带他走出了酒馆。
那酒气让司马遥感到不适,而身旁的人却先弯腰吐了起来,他却因为没吃东西,却也只是啐了就口酸水。
司马遥将他安置在广陵楼一间客房,云章躺在床`上,侧过身去不看他也不说话。
司马遥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说:“付青云无事,不过是暂押大理寺。你不必担心,一切先生已安排妥当,他不会有事
的。”
云章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他转过身来,迷迷糊糊的睁着眼,问:“当真?你,不是说你不愿救他吗?”那时他亲眼见
得付青云肩上中箭,落马倒在地上。
司马遥无奈的笑了笑,摇头:“你好生休息,时候到了,会有人去救他的。”
云章撑起身,脸埋在司马遥肩上的黑发中,忽的吃吃笑了起来。司马遥却觉肩上温热,那眼泪浸湿了薄薄的衣服。
“哭什么,你好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动不动就哭。”司马遥敲了敲他的头,笑道,“你在这般,若是惹我生厌,我便
不救你的付青云了。”
云章点点头,泪却依然在流。他辨不出这何种感情,只觉心中的压抑如释重负,而那些被遗忘不曾记起的前尘旧事又如
尘沙一般笼在心里,感情太过强烈真实,几乎情难自禁。又或许是对分别的恐慌与无措……
司马遥闭上眼,“但听黄梁一袭梦,醉眼不再问长空。”他说到最后,已是轻如梦呓。
云章靠在司马遥肩头,沉沉睡去,司马遥侧卧于他身侧,眼中如一池千秋雪。此时宁静,不闻渔火寒寺敲钟。这一段轻
柔绵长的记忆,在亘古长河之中自成一曲挽歌。
二人背靠不语入眠,直至天明。
第肆拾陆回:有时空望孤云高
司马遥的梦境始终重复着一个故事,他与唯一的兄长司马昌的种种往事。他当初或许可以憎恨徐庄周,但是却选择继续
延续司马昌的想法。这或许便是人心吧,沧海亦会桑田,跟何况是善变的人心?
司马遥从床`上坐起,走到窗边看向一片绚丽的城池。今日起每家每户都会在门前摆出一盆菊花,个个府邸也都会筹办菊
花茶会。却是因为那日紫宸殿之事,皇上尚且病重,这次也只能草草了事。
这或许是除去元宵中秋以外非常令人期盼的事了。昔年此时满城金菊,名门贵胄的小姐们都会换上轻纱绮罗、用银纹彩
珠绾起云发青丝,乘着朱漆马车,施施然的前去赴会。俊杰公子则都一展文采,翩翩挥毫,借此抒情以搏众人赏识。
而徐庄周初为官臣时第一次参加那茶会,以一曲清音势夺全场。司马遥不禁笑了笑,如今想来,那清澈如涧的琴音似乎
依然能动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