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接吻,咬啮,啜饮彼此,像是初尝性事的青少年那样激动贪婪。
伊登的手滑进雅各的衬衫,摸过胸腹显现的骨头,摸过似乎一折就断的颈子,然后轻轻搁在爱人的脸庞上。
「对不起,」雅各悄声说:「我被那么多人品尝过,尽是瑕疵与疤痕,甚至不能算是纯洁的一个灵魂。」
「保育院的学生,谁不是背负着累累的伤痕?」伊登不禁苦笑:「你想做什么,我不会拦阻你的,但千万别陷入危险了
。要活着,活着,然后回到我身边。
我们一起痊愈,把过去看得像风一样轻,一样漫不经心。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你这么相信吗?」雅各薄唇微微扬起,他垂着眼睛无声笑了,笑容如此美丽。
伊登蓦地亲吻雅各,像要把对方整个人吞噬掉的那种凶暴的吻,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他早已失去自制的能力。
胡乱褪去彼此裤子,伊登猛地一顶,就进入雅各的身体。
他闭上眼,感受自己被对方紧紧包裹的温暖、冒出额角的汗水、渐趋粗重的喘息。
一种恍恍欲碎,几乎会毁灭灵魂的幸福与心酸在他的眼眶浮涌。
伊登终于稍稍明白了——相爱之所以令人难以自拔,原来是源自于它的甜美,软弱,甚至悲伤,像蜂蜜渐渐在阳光里融
化。
雅各将脸埋在柔软的沙发垫里,碍事者终于离开了,但他的心情一点也轻快不起来。
在医院里看见伊登流泪,雅各才赫然惊觉,对伊登来说,埃文是真正可依靠的家人。
埃文对伊登的关心,切切实实是出于家长正当的考量。然而雅各做了,像以往一样,出于恶意,做了几乎致命的恶作剧
。这次并没有让他感到畅快过瘾。
他不能继续把不幸带给伊登了。伊登是善良的好孩子,不该得到这样的回报。
搭上清晨第一班列车,雅各不告而别;苍白的额角贴在玻璃旁,他注视远去的湖景。
他与伊登一起度过夏日时光的湖景,他们在湖边野餐,谈笑,无忧无虑。
「我担心你将他引到深渊里。」埃文这么说。就像一声枪响,把雅各从梦里惊醒。
警告他,不该拖累无辜的人。剩下的,只有一片漆黑中孤独睁大的双眼。
其实他好寂寞啊!一直以来,都寂寞得快要发狂。用餐,行走,入睡,受凌虐,无时无刻,雅各都感受到压迫在肩膀上
的寂寞,逼得他要发疯。伊登的拥抱,让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一种软绵绵的漂浮心情蛊惑了他的理智,让
他忌妒埃文,让他想使幸福的伊登和自己一样,成为孤独的。
然后,他们就只剩下彼此了。
雅各浑身发冷,他弯曲裹着黑衣的瘦削背脊,捂着脸,垂散如业火的红发剧烈颤抖。
啊,他是不愿意哭的。那太懦弱也太矫情。但他的双眼像沙漠一样枯竭刺痛,渴求一场暴雨的降落。
这该是一场扮家家酒似的游戏,什么时候已经变得令人心痛?
只剩下彼此。
那该是多美好的想像!
之九:活到现在唯一的理由
Trust the dreams, for in them is hidden the gate to eternity.相信梦想吧,因为其中潜藏着通往永恒的大门。
Your fear of death is but the trembling of the shepherd when he stands before the king whose hand is to
be laid upon him in honour.你们对死亡的恐惧,好像那个站在国王面前,接受国王亲授荣耀的牧羊人的颤抖般。
Is the shepherd not joyful beneath his trembling, that he shall wear the mark of the king?
承受国王赏赐荣耀的牧羊人,外表颤栗,其内心不也无比欢愉吗?
Yet is he not more mindful of his trembling?
然而,他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己的颤抖呢?
Death XXVII By Khalil Gibran(1883-1931)
当埃文从病床上悠悠醒转,便发现自己腰部潮湿一片。
伊登搂着他不知有多久,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抬头,埃文几乎要以为孩子睡着了。
但伊登没有,他正簌簌掉泪,好像世上所有的快乐都因此稀薄那样永无止境,为年轻恋人的不告而别。
埃文将插满管线的手放置在伊登的肩膀,轻轻拍动:「别哭,别哭。」
只这么一碰,伊登的灰色眼睛就睁大了。他抬头,眼角还挂着流出的忧伤。
该露出笑容的,为父亲的痊愈。但伊登此刻没有牵动嘴角的力气,他正在伤心。
与恋人共处的时光,那丛生而易碎的爱,并不比一个梦境更真。
爱人不留一句话的离开,一次睁眼就是一次殒灭。该是多悲哀的事情。
「雅各离开了,而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丢下我。」
伊登绝望地喃喃自语,泪水再度安静地溢了出来。
多艰难的一次拥抱啊!
埃文不忍见到孩子潮湿的脸,他知道自己要说谎了,说出善意的谎言直到孩子振作。
他没有办法告诉伊登让他住院的原因正是雅各——伊登会难过的。
「他说他得让自己更好才行。」埃文说:「我发作前,和雅各聊的正是这个。」
「他担忧自己让你分神了。雅各希望你能更专注在目标上,心无旁骛完成学业,而他也会努力。在那之前,雅各需要一
段时间与距离……即使对你来说有些残忍。」
「是这样的吗?」伊登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他红着鼻子,眼里放出幽微的亮度。
「是啊。」撒谎对埃文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为了伊登好,他愿意违反原则。
雅各涂了妆彩从黑暗中浮出的脸,让埃文兀自发寒。原来一个人石破天惊的美貌,是足以击伤人的火雨,是蛛网,是蛇
牙,是瞬息变化的万花筒——瑰丽而惧怖,放眼不见生路,令人迷失,窒息,无可逃脱。
埃文希望自己的谎言能掩盖过一切,让伊登不再惦记。
事实也证明埃文的决定是对的。伊登很快地抛开杂念,备好行囊,往他乡求学。
在启程的正午,孩子一如以往落寞,但没有悲伤。伊登在阳光下发动跑车,露出虎牙笑着朝长廊阴影下瘦弱的父亲挥手
——埃文感到相当自豪。
以赛亚家的孩子将会长成一个英俊、优秀,而且善良的医生,他有这样的自信。
暖洋洋的光线落在伊登蜜糖棕的头发上,就像一圈金色的冠冕。埃文着迷地望着,望着扬尘而去的车尾,发觉自己鼻腔
慢慢溢满酸涩。他像躲雨的燕子那样匆匆低头,取下戴了好几年的眼镜,想擦拭上头的灰尘,几滴泪水便落到了手背。
他想起住院时,医师说过的话:「埃文先生,我们检查出您有左心室衰竭的问题。
现在的阵发性呼吸困难将会越来越恶化,而且熟睡时较容易发作。更严重的时候,将演变成急性肺水肿,只能坐着呼吸
、剧烈气喘,咳吐含有粉红色泡沫的黏液痰……
依您现在的状况,应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避免情绪波动,不可太劳累。
至于上次谈到的心脏移植,在等待换心期间……」
医师的声音越来越淡薄,埃文看着窗外的绿景出了神:「关于我的妻子,娜欧蜜。
听说她状况也不大好,是吗?」
「除了关节挛缩、褥疮等常见问题,最近还在肺部发现感染。状况不大乐观。」
「我知道了。」埃文平静地接受了:「让我出院吧,医生。孩子最近要上大学,我想好好帮他饯行。请多开一点药给我
,让我能够稳稳地目送他离去……」
死的乌云垄罩了埃文眼睛,他感到高兴。他与妻子的距离,因着身体衰弱而靠近。
或许他一直在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在这同时他也感到悲哀,他希望自己能支持伊登,直到伊登足以独立……但从相处这
几年看来,似乎伊登比他还更有生活的能力。
没有关系的,他想。孩子已经离去,去闯另外一片天空。自己怎样都没有关系的。
父子俩相处时间虽然短暂,却很快乐。到底也是圆了一个为人父的梦。
埃文在阳光下的草坪散了一会步,微笑着与慢跑的邻居打招呼,口袋里手机响起,他接通了电话,听见爱妻病危,正在
抢救的消息——眉宇间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假如有人注意的话,他们会见到一个瘦弱的男人,有张保养良好的娃娃脸,露出难受的表情,无声往草地上倒去。但当
时天气太好了,路人多半匆匆而过。
有开着休旅车去野餐的一家人,有刚钓鱼回来的老爷爷,有人正在遛狗。
直到傍晚,草坪上的自动洒水器开始旋转喷洒水滴,淋湿了埃文的身体。
才有人惊叫着跑近——那是过去常穿比基尼来帮忙割草赚一点零花的棕发辣妹,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与人人称羡的丰满身
材。
她有一个秘密,其实她喜欢埃文很久了。
她一直很想勾引这个痴心爱着妻子的孤独男人,想伸手拥抱对方,却总是失败。
这个年轻女孩跪下来,把埃文低垂的脑袋放上自己大腿。多少次她幻想自己这么做,她的唇,软绵绵地贴上埃文的唇。
然而在他们两人中间,仍没有一点情欲的火苗。
她是为了救埃文,将她喜欢的男人从死神的怀抱中拉回来。
「拜托!不要这样!」女孩伤心地为埃文急救:「埃文!快起来!」
然而埃文的睫毛,沾满水珠的睫毛,却毫无动静。埃文已经去世了,平静地,安稳地,躺在他们父子俩细心照料的翠绿
色草坪里。医院里的娜欧蜜与他一起,他们将会在天国重新相聚。埃文会点一杯马丁尼,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地鞠躬,然
后两人拥抱在一起,在纯白的舞池滑过一曲又一曲,妻子被车轮碾碎过、生满褥疮的双腿变得完好光滑,无暇而美丽,
她淡紫色的裙摆扬成一个圆弧,有丁香的气味飘散。
埃文又变回那个在舞会上腼腆微笑,坠入爱河的娃娃脸青年,他知道自己将会娶眼前这个女子,因为她是他的命定。
他们会拥有爱的结晶,并永远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完成五年医学院与两年专科课程的伊登,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医师了。
没有值班的时候,他会回家玩电动。埃文留下的房子,伊登一砖一瓦都没有改装。
或许是在伊登很小的时候,就经历过丧亲的剧变——他知道流泪与忧郁,只会令自己逐渐枯乾,并不能从冥府里带回甚
么。所以他也没有太难过。
伊登总觉得埃文还在这个家里。和自己在一起。尤其在电玩开机的时候,微波食物或者叫外卖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有
冲动想开口,对埃文,对父亲说话。
他们父子变得越来越相像。
伊登说话速度变得快了,对游戏的研究也越来越专精,甚至,开始订购一些电玩角色的服装,最新、最炫的那种,来满
足自己的英雄梦。
每当他穿戴齐全望向镜面,好似一个渴望父亲赞美的小男孩那样凝望,就觉得埃文似乎会笑着在沙发上夸奖他——或许
这就是伊登悼念埃文的方法。
当初幼小的双手,拼凑着魔术方块的稚嫩的手,还没办法将双亲尸体组装完整。
现在的伊登已经能顺利的缝合伤口,连接神经,把濒死的伤患从黑暗边缘拉回灯下。
每一年他都会到埃文的墓前献花,而每个月休假,他会开很长的一段路,回到保育院附近的教堂,听安东在台上讲道。
一开始伊登几乎认不得他的兄弟。
后来才发觉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拥有群众魅力,侃侃而谈的金发神父,竟然就是那个过去需要人家安慰的爱哭鬼安
东。伊登感到十分惊异,又觉得庆幸。
庆幸彼此在离开保育院后,还能坚强地站起,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块地方。
「安东!」
伊登在礼拜结束后叫住了准备离去的背影,安东静静站了一会,才回头朝伊登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嘿,伊登。」安东似乎有些尴尬,因为他来不及和好友叙旧,就被涌上询问的信徒包围了。
「安东尼神父,关于晚间需要忏悔的群体夜祷……是十点举行吗?」
似乎在忙的样子。
伊登原本兴高采烈的笑容渐渐变得和缓了,那么多人需要安东。
「不好意思,」安东歉意地点头,往伊登的方向挤去:「我还得带领晚祷才行。」
「现在的神父都不需要休息吗?」伊登担忧地注视安东微微浮现的黑眼圈。
「嗯,毕竟平常不听告解……这算是新的忏悔方式,一口气解决大家的烦恼。」
「听起来很过瘾呢。」伊登忍不住露出虎牙笑了:「所有人的需求一次满足。」
「是很过瘾……就某方面来说。」安东把圣经交给一旁垂着头的奥斯汀神父,便带着伊登往石阶上走,他们慢慢散步到
二楼休息室。
黯橘的光线从彩绘玻璃射入,把室内照得很温暖。
「我感觉你的脸变了很多。」伊登忽然有感而发。
「怎么说?」安东往水晶杯里倒了一杯水,递给伊登。
「以前像个收藏用的陶瓷娃娃似的,脸颊圆润,很可爱的。」伊登喝了一口水。
「噢?」安东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的鹅毛笔与纸卷,并把藤鞭收进抽屉里。
「现在好像大理石雕像,五官与眼神变得比较坚毅了。是环境改变的关系吧。
这样反而很适合当神父的你。能让信徒景仰,信任,依靠。」
安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比较羡慕你……看看你,西装毕挺的,多有精神!
其实这几年我没有一天睡好。老毛病了,背上的火伤,就像幻觉一样不停疼痛,止痛药也没有什么效果。这几年来喝酒
缓解,但喝醉了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
我其实是个不及格的神父,研究神学与哲学,只是更加重了自己对上帝的质疑。」
「这几年来我一直有寄信,但迟迟等不到回信。因为太担心了,就直接来找你了。」
伊登拍抚安东的背部,安东却像遭到雷亟似地逃避开来。伊登古怪地望着手掌,隔着衣服渗出的,湿润的触感还残留在
上头——凑近鼻子闻了闻,铁锈味。
那是他太熟悉的颜色。
「安东,你的背在流血!你受伤了?伤得那么重还讲道?」伊登急了。
「你的信我留着,每一封都留着,但我没办法拆开。你知道吗?我没办法!
一旦拆开我就会动摇,想找你,和你待在一起。但我没办法继续依赖别人了,我受够了拖累别人,受够了当个包袱,那
太没用也太可悲了。」
安东像是没听见伊登说话似地喃喃自语,眼睛溢满仇恨,表情森冷:「得振作才行……雅各说过的,还有力气仇恨,就
振作起来!别让他们得逞。」
「他们是谁?还有人在虐待你吗?保育院禽兽不如的教职人员,都送进监狱了啊!
你不记得了?我们不是一起脱离地狱了吗?我在临时收容所的阳光下与你告别——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会好起来的。
不是这样跟你说过了吗?」
伊登忧悒地抓住安东肩头前后摇晃,两人纠缠的影像在水杯里闪烁晃动,他要把安东从噩梦里摇醒!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自由地活着吗?」伊登的音量几乎接近咆哮了。
「什么自由!」安东俊美的脸扭曲,伊登震惊地望着两行清亮的泪水缓缓流下。
「世界上哪里有自由?保育院是个囚笼,而铁丝网外头,不过是更大的囚笼!
不管我走到哪里,火焰、痛楚与阴影都永远垄罩着头顶!一切没办法更好的,因为我真的没有办法像你那样痊愈,记得
吗?我选择了太阳,而你是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