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句句,如此真着,只是说话那人不见了踪影……
梁上人全都看在眼里,此时只想什么都不顾了,跳下去再搂住那小人儿,哄他嬉笑,再和他说当日未完的话。却是……不能。
下面的人,在埋头挥泪,在为他的离去而感伤,哽咽,颤抖,时不时的咳嗽着……千亿执着的等着他,直到书童好言好语的哄着,为他披上衣服,拉着他走出庙门……而这一切,英姿最终也只是望着。
有个念头一晃而过:如果有可能,我愿替他来做你的身边人。
却说小公子从破庙中归了家,便遇上了一栖于庙外的人,那人是个算命先生扮相,身后背着一副背篓,支起一架竹竿,头里系着招牌布头。
与众不同的是,那布头上的字,煞是嚣张了些——仙人张。
书童看着便觉奇怪,平日里苏州城算命先生也不少,他见过自诩“半仙”的,也见过自称“天师”的,唯独没哪个人敢像这人般,在自己的卜旗上妄自封仙。而神仙也就神仙了,非得在这后面加“张”字,这读的顺嘴了,岂不成了“仙人掌”……想着,那小童“噗”的一笑。
千亿本是暗自伤神中,无心理他,不料那人与他擦肩而过,竟高声唱了起来。
“三丈梁上有贼隼,庙堂之中公子殇,他年相见,亦是劫难……”
09.夜离
一路淹心不说,回的孙宅后的几天中,千亿都不与任何人再言语,就连哥哥也不理会,终日坐在窗前,对着院中枯树发呆。
孙家人只当他大病初愈,没长足精神,也不多打扰。
隔了几日,父亲回家,大公子便将日前千亿生病一事禀了上去,父亲虽猜到当中必有缘故,但怜于千亿病弱,也不好责骂,只吩咐下人家丁休要再提及此事,对外也不许再传言。
江南的冬天,是没有雪的,空气中却湿冷异常,每逢冷风渗进窗棂,千亿就要远离了窗口,倚上榻床。
而这时他会习惯性的想起英姿,想他现在身在何处,是否有过冬的居室……偶尔夜里,千亿也会梦到自己再度回到庙堂之中,与那人欢声笑语……可一旦醒来,他便是失落万分,忆及那日在干草上见得血迹,更是神伤。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渐缓。
人不精神,越发的显出憔悴,家人心疼也无可奈何,他又不愿与他人说话,平日里只偶尔吩咐书童伺候。
冬至之时,家中来了位叫夏圭的客人,这人是千亿父亲的旧相识,当时,他的画技在江南一带极有名望,千亿也对此人很是崇拜,时常拜请赐教。
夏圭见千亿聪慧,又是一副玉立气质,对他颇为赏识,视为学生般对待。在夏先生指教下,千亿的画技一日千里,待先生离去之时,他笔下之作已达到神形兼具的水平。
这日天气稍晴,千亿又叫书童研了墨,径自坐于窗前,画起了人像。
画中人,昂首而立,笔墨落尽之处,星眸扬眉,青丝垂肩……他是用足了心思去画,而完成之后,那画中人与现实中极像,简直就如那人是从画中走出去的一样。
当时,千亿是想,人不在了,留个念想也是好的,谁知这幅画,以及画中之人所为,竟造成了之后数月中令他千思万想却始终不能释怀的伤心事物。
腊月,苏州城中,一片庆贺之象,街道之中,处处放起鞭炮,家家张灯结彩,即便是夜里也如白天一样喧闹之声不绝。
孙宅中也是如此,置办的年货就堆了两室有余,只是他家人口少,父亲又好心,就留下人们于此过节,每人赏得贺钱年货。
三十儿晚上灯不灭,家中十几口人凑在一起,好不热闹。千亿禁不起折腾,早早便独自回了房,又对着那画像发起怔来。闻着院外时常传来的鞭响,他越是不安,依旧是担心英姿无处可去。
他不谙江湖之事,以为英姿独自来往于街市,留宿于破庙,定是爹娘都没的……每逢想到此处,千亿只望着那画像怜惜无比,眼眶都红了。
二更,街巷中安静下来,千亿熄了灯,借着房外红灯照进屋中的余光,拖着纤弱的身子依偎到床榻上,心中搁浅不下怀伤,也睡不着。
然而正眯着眼,任思绪信马由缰之时,忽然就见窗外暗了一瞬,似是有个黑影儿,极快的掠了过去。
千亿心中一惊,正欲起身,随即听得门动。暗自闭眼装睡,闻得那人悄声潜入室内。
片刻过后,那人靠近床铺,站到了床畔……只是接下来未动,也未离去。
千亿有些怀疑,他知道,若是父亲夜里来,肯定是有事情找,不会一直站着不动。
偷偷眯了眼,想看清楚那人是谁,而这一看,千亿吓得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只见一个黑影,背光立于自己床前,而那黑影儿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起身动作惊到,向后退了两步。
稍微能看清楚些时,千亿便分辨出了来者是谁,胸中一阵翻腾。他再按捺不住这些天的挂念之情,开口便叫了声:“英哥哥……”
那人还是不说话,手抬起来又落下,似是进退两难。千亿瞧着他立于窗前,好似比前几月又高了,依旧是腰板笔直的站着,如雕像般。
他安好,千亿稍许放下心来,可不知为何,眼圈却红了,泪水止不住的涌了出来:“你……今日可好?我好挂念……”
迟疑了一下,英姿终于开了口:“再隔几日,我便要回家了。”
千亿拭了把眼泪,掀起被子从床上下来,缓缓走到英姿面前,仔细的端详着他问道:“那你家在何处?日后我……得了空,去找你……”
“不!”英姿打断了千亿,看向他。
眼前的小人儿,还是那般玉琢模样,只是……比庙中见到的更瘦弱了些。
“我家在北方,你也找不到……”英姿下了狠心说这几句话,好似被锤击了一下胸口。
千亿发觉了他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一时无措,怔怔的望着他。
“今日走了,以后再见不得面了。”英姿说道,心里已不知是何滋味:“我不会再见你,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
千亿闻此言,似是被一盆冷水淋在头上,半晌,才呆愣愣的问道:“为何……”
“我……”英姿别过头,不忍再看他的表情,目光落处,却是桌上那张画,一瞬间眼眶有些发胀。
又听千亿声音颤抖的道:“那你今日来,可是来探望我的?还是……跟我道别?”
“我是来,还你这个……”说着,英姿拿出了一只白布包裹递给千亿,千亿一看,知那是日前自己送给他的物件,连那包裹用的白布,也是自己那日带去的。
他僵直的站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力气去接过来……他深明英姿的意思:接下这东西,日后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任凭着眼泪落下,千亿不言。
“莫要难过了……”英姿哄道,把那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全给压制了回去。他想说我万般无奈,只能离开,甚至想搂过那小人儿,拭去他脸上的泪珠儿……
可是,他一动未动。今日来,本是不想惊醒千亿的,他半年的试炼期圆满,明日便要离开江南回梅山去,而今日,他格外想他,鬼神差的到了此处……
“千亿,好好养着身体。”英姿尽量使自己平静。
千亿愣着。
“你……以后不要再出远门了。”
千亿无言。
“你不要再念我,我也不会再来扰你。”
千亿身子一颤,只是,不肯说话。
见小公子这幅模样,英姿忧心到了极点,可他深知,自己站在这儿,只会令千亿难过,因为他只能说令他难过的话。同时,他自己也经受不起这离别之痛。
纵有万般不舍,也终究要走的,英姿低着头,绕过千亿,打开房门……
“英哥哥……”千亿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英姿一愣,预感到他是要挽留,更想加快脚步,一溜烟跑了,可双腿给灌了铅,一步都动不得。
“你那天在庙堂中说喜欢这东西的……”千亿说着,颤颤巍巍提起桌上的包裹,想还于英姿。
“我不记得了。”英姿说罢,便逃脱一般,头也不回的出得门去了。他依旧记得自己在庙堂中说得每一句话,只是他认定自己是注定要从千亿生命中消失的人,今日说得许多狠话,只盼千亿恨他绝情,日后不要再挂念着他就好。
门开着,人已去,千亿拎着那白布包裹,在房间中独自站了很久,他难过的几乎要窒息,只是,这难过的理由,他自己竟不尽明白。
他只知自己是怜英姿一个人,才每日去给他送饭,陪他聊天,日子久了,生出些友情来。现在,他告诉自己他是有家的,而且马上要回去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说得那些绝情言语,难不成是嫌他病弱?还是压根儿英姿对他的感情就是一番虚情假意?用得着他的时候,他便好言好语,现下要走,再没心情哄他?
胸中闷气化作疼痛,全在醒悟过来的一刹那顶上心头……
梅山刺客终究是冷血的,那名为感情的东西,一诞生在心中,他只想快刀斩乱麻,舍弃了去。
殊不知对千亿而言,不论是怨恨,还是挂念,要斩断他和自己的关系,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即便是在若干年后,那挂念和怨恨,也还栖于千亿心中,只是,他英姿再碰不得了。
10.时光荏苒
那日一别,英姿在少年千亿心中刻下了一笔挥之不去的落寞,若说有多怨他,不如说年少不知愁,而愁来亦是挥之不去。
再深的记忆也会随着时光荏苒而褪色。千亿纠结于英姿的绝情,苦思了数日,最终明了了那人不过是他命中匆匆过客,自己也不过是与他相交一场,缘尽既是终了,以他一腔的惆怅和怀伤,也再唤不回庙堂中承诺的兑现。
只是,一寸相思一寸灰。自那之后,千亿为人更为冷漠,更不愿涉足世事,竟似是一蹶不振了。
依旧是每日空对着窗棂,逢时舞文弄墨,终日与笔墨纸砚,院中枯树为伴,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年,直至家中遭难,他便独自搬离了苏州城,带上几名忠仆,来到了这山中小筑栖身。
千亿虽然生于富贵人家,自由得宠,却不是骄纵之人。经历了家中劫难一场,他成长了许多,也明白了世事无常。
居于谷中清幽之地,千亿大有两世为人的感觉,也不再整日孤影自怜,只道那许多劳神之事,也不是他能自行决断的。久而久之,精神便好了许多,身体日渐长进,比那少年时大有不同。
——现如今的千亿公子,虽是依旧纤瘦白皙,骨架却长了起来,个头比小时高了许多,抹去了女儿身上的那股子颦弱,出落得一派娴雅君子之相。
千亿立于桌前,目光落在画作上,心思却已神游了半日之久。英姿的音容笑貌已在他心中不甚清晰,只是当年和他庙堂相会那段日子的感触,还依旧留在记忆中,而那人离去时绝情态度带来的失落感,也伴随着遗憾又回到胸中。
“只是不知,今时今日,他又在何处……想是……早忘却了我罢。”
再表旁枝。
当年那日,英姿独自离开了孙家宅院,连夜赶路回得梅山,一路也是万般惆怅,忆起离别时千亿的模样,他方才后悔自己过于绝情,想是伤了那人。可转念想想,这样也好,就让他怨恨了自己,日后再无念想。
归山之后,梅踪便对几名试炼圆满的弟子更为器重,兢兢业业的把一身绝技尽数传于他们,而这些高才也不负师傅教诲,武艺一日千里,短短几年光景,已都位列江湖高手榜中。
梅宗又一次因新生代刺客祸害江湖而为人憎畏,势力与威名都达到寻常门派望尘莫及的高度。
英姿居于十八峰这几年中,每日二更息,五更起,与师兄弟于峰顶高崖练功,可谓心无旁骛。而千亿那纤瘦的身影,也被他深深埋进了心底。
只是若干年后,他练功之余径自留在峰顶,独揽群峰,望着座下茫茫云海之时,依旧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曾经在落难时,苏州城外城隍庙中,有一人每日为了探望他而来,那人玉琢般的眉目,嗔怒时的表情,历历在目。
而离别时千亿的茫然无措,他也记得,甚至再想,他能忆起自己与那小人儿的每一句言语,忆起曾有一夜,他抱着他,领略到那锥心的无奈之感……每逢这时,心中针刺一般的感觉便回来了。
可那又……如何……
英姿的师兄弟各个皆是与他一样的鲁莽武夫,彼此相交甚好,平日里无话不说,以兄弟相称。只是与千亿相逢一场,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只有一人,洞察出了他的异常,那就是他明眼的师傅,可不论师傅怎么追问打探,英姿都不肯据实相报。
其实这梅派宗师也是关心徒儿,怕是他是下山受了什么刺激。他非性情冷漠之人,山外之人只道梅踪是杀人无数的魔障头领,实则不然,世间纵有万道,道道有人得道。至于那下山试炼的残酷规矩,其实是为了保梅山万全。
黑道之人,遭万人恨,梅山作为黑道的总司,其力量虽强悍,这地位也实非世袭那般理所当然的,势力稍有衰减,就可能被名门正派哄起围剿。更何况世袭之位尚且要有子嗣之争,人皆有生老病死,倘无后辈可依,待十八峰宗师更替之时,既是梅宗覆灭之日了。
梅山,不是梅踪一个人的梅山,而是梅宗十八峰几百名弟子的栖身之所。那这巅峰处的弟子,既是梅山的脊梁,有他们威名在外一日,梅山几百人即可高枕无忧。
岁月如梭。
不知何时,江湖上多了又三个令人闻之变色的梅山刺客,一如从前,有粗通文墨的江湖客好事,给他们擅自封了名号。
一刀,双指,鹰隼。
一刀,既是梅宗第一高手,本命张毅,相传他取人性命向来只用一刀,刀过不留痕。
双指,他是个不光彩传奇。他有个不太好听的名字——范二,据说他入门之时,已有七岁,而且他在十八峰弟子中,是唯一一个亲眼目睹了灭门之灾后,自愿跟随师傅上山的,师傅本是要依据他家族姓氏赐名,却被他硬生生拒绝了,旁人问他叫什么,他只道自己是范家二公子,时日一久,没人记得那公子二字,只唤作范二。
这人虽为刺客,尚几分仁慈之心,以空手屠戮,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如兵器般坚硬,专门点人大穴,下手极快,人死亦无痛感。
鹰隼,说得是那人身形似猛禽,轻功极高,向来来去无踪,即使被他取走了人性命的人,依旧不能见其真身。
名曰,贺英姿。
名师出高徒。自小师傅便喜欢逗这三个徒儿,于是这三名高才最先学会的不是旷世武艺,而是那逗弄人的本领。
当中生月大的是张毅,他为人颇为豪气,喜好美色,可苦于长居于山中,又无人可戏,每日练功之余,唯一的乐子便是去其他峰顶戏作梅山女弟子,有时给他逗得急了,有人到宗师面前告上一状,待他回峰,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
小的是范二,这人无甚文采却偏喜舞文弄墨,想是儿时也是少爷般的待遇,长大成人后依旧改不了那铺张摆阔的毛病,他的指派多是侯门官司,方便他作恶之余可顺得几样值钱的物件。
贺英姿是三人中根骨最清奇的,师傅赏识他聪慧机灵,自他幼时便最爱逗他,于是十几年后,这名高徒成了梅山上脸皮最厚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