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王上那边有什么反应?”
“王上还没有任何指示。”
叶筠沉默一会儿,平日里总是朦朦胧胧的眼神蓦然冷冽起来,金棕色的瞳仁在抬眼的瞬间简直如同鹰隼。
“速唤苏越前来。”他果断地说,“我要与他一同前往平西爵府。”
与叶筠一同坐在马车上,苏越有意无意地拿余光打量着易北的执笔。以前他常常会觉得这个人活得懒散,漫不经心,有
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但此刻,这个家伙却突然从虚渺的雾气凝聚成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昨夜有人在官道旁的小路上发现一具尸体。”叶筠沉着脸对苏越说,“尸体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了,身上带着的财物
也被洗劫一空,估计是有人谋财害命。”
“那跟平西爵有什么关系?”
“……死的人经过查实,是平西爵府上的婢女,这个婢女八岁时就卖给平西爵府,是平西爵的心腹,感情较一般佣人更
深,唤作翠娘。”
马车磕着了路边的石子,剧烈地震荡了一下,苏越瞪大眼睛望着叶筠,他说的最后两个字让苏越僵怔着不能消化,半天
才艰难地问:“……翠娘?”
“嗯。”叶筠点了点头。
苏越有些晕眩,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面如桃李的丫头,从身后取出一个装着钱饷的荷包,递到他手边,忐忑不安地说,
这是我省下来的工钱,你拿去用。
这个好心肠的,聪明伶俐的丫头……死了?
头脑还正因为这突兀的消息而阵阵发晕,蓦然又听到叶筠说了更让他难以置信的话:“有人从她的尸身上搜出了一份密
信,是平西爵写给文德公伯的,里面的内容,足以让平西爵死千次万次。”
苏越突然觉得背后窜起一阵寒意,他望着坐在马车对面的叶筠,低声问道:“……那……写的是什么?”
“平西爵和文德公伯等一干旧贵族密谋兵谏。”叶筠的脸色很阴沉,“平西爵暗地里策划了很久,但并没有完全筹备好
,然而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竟然在这节骨眼儿上沉不住气了,派心腹去敦促他的叔父文德公伯。”
苏越望着他:“……你的意思是?”
叶筠闭了闭眼睛:“旧贵族要造反了。”
33.再回平西爵府
马车在平西爵府门口缓缓停下,苏越下车,府内迎将过来的不再是当初那个笑起来腮帮略有些鼓囊的小丫头翠娘,而是
另外一个眼生的少女。
苏越进府前抬眼看了看高翘飞扬的檐牙,沉凝的青黑色,镇在天空上,一股死气沉沉的阴森感。好像虬龙撕裂天穹而下
的蜷爪。
易洛迦慵倦地斜靠在软榻上,头发没有绾好,像金色的河流一脉一脉沿着柔软的皮裘榻垫散开去。
他看起来竟然精神不错,大约是因为屋内熏着止疼的香草,胸口的伤也止住了血,又或者,是因为回光返照。
反正除了嘴唇泛着青白,人突兀地瘦了好大一圈儿,倒也没有别的病态流露。
看到苏越进来的时候,他剔透的水色眸子凝顿了片刻,随即果断地移开,转而看向苏越旁边的叶筠,清瘦的脸庞上露出
一丝微笑:“叶执笔,寒舍蓬荜生辉了。”
叶筠倒也不客气,径自走到易洛迦病榻前,低头问他:“平西爵,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大麻烦了?”
“哦?”易洛迦挑起眉,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叶执笔是说翠娘的事情?”
“……竟然企图联合文德公伯发动兵谏,易洛迦,你胆子真是太大了。”
“过奖。”易洛迦淡淡道,“将死之人,无所畏惧。”
叶筠瞪着他:“平西爵,我没有想到你会站在旧贵族那边。”
易洛迦笑了起来:“我自己就是旧贵族,不站在这边又能站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这是要掉脑袋的事?”
“知道啊,可是那又怎么样?”易洛迦淡淡道,“只是早死一时半儿的事,而且我也不会连累到别人,易欣已经死了,
母亲年事已高,时日无多,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眷恋的人,我无所牵挂。”
这话多半是说给苏越听的,易洛迦顽固地守着自己的面子,即使心里想得厉害,嘴上仍旧硬邦邦的,丝毫不肯示软。
顿了顿,易洛迦抬起头,问道:“叶执笔,是王上派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来的。”叶筠说,“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原以为是有人栽赃陷害与你……”
易洛迦打断了他,很平静地说:“没有人陷害我,密谋兵谏的确是我的主意。”
他将靠垫拍松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说:“我倦了,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这件事的话,那就请回罢。”
外面立着的婢女却在这时回转过头,对易洛迦说:“大人,外头下雨了。”
“没事。一点小雨而已,如果平西爵不方便,我和苏越自行离去便是了。”叶筠说着就板着脸往外走,临了出门脚步又
顿了一下,硬邦邦地说,“平西爵大人,你想清楚了,若是病死,好歹声明可以保全,但若是谋反未遂,你会落得万人
唾弃的下场。”
易洛迦笑了笑:“死都死了,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叶筠赌气般鼓了鼓腮帮,似乎是非常不悦了,他扔下一句“我记得你是很要面子的。”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屋子。
一时间光线朦胧的屋子里只剩下苏越和易洛迦,苏越站在阴影里望着他,易洛迦却始终没有和他目光相接。而是兀自躺
下,闭目养神,消瘦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苏越突然觉得叶筠说的真对,这个人明明就是那么要面子的,什么事情都不肯低眉顺眼,再想要的东西也会故作不屑,
有什么从来都是烂在心里,嘴上不说,背地里却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子似的赌气。
苏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打破了静默:“……你……你好些了吗?”
“嗯。”易洛迦别扭地应着,人却往被子深处缩了缩。
“翠娘走了,我很难过,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也不舒服……”
“嗯。”缩得更进去了,连鼻子都被盖住。
苏越觉得自己和他搭话的勇气正在随着他回避的动作迅速流失,几乎再也不剩下什么了,好不容易凝起的决心像竹篮里
的水全部淌尽,留下的是空荡荡的冷。
“……叶筠嘴上不说,但他肯定会帮你的,你要好好养病,其他别多想……”
“嗯。”这回缩的只剩一双蓝色的眼睛。
“林瑞哲有办法……我会去求他……”
“……”
床上的人静了一会儿,突然拉过被子,把整个脸都埋进了被窝里,只露出几缕金色的头发。
苏越觉得自己的手指尖冷得厉害,站在原地,用力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走了……”
出门的姿势很仓皇。
有些像逃。
不知过了多久,被子里快被自己闷死的易洛迦才慢慢探出小半张脸来,裹着被子蜷缩着,愣愣望着苏越离开的地方,出
神良久。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鼻尖发酸。或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眼圈渐渐有些发红。
出了门之后才发现外面根本不是小雨,哗哗的急雨打在屋檐,迅速汇聚成一脉一脉晶莹的细线,落在红泥地上。叶筠坐
在台阶上,郁闷地撑着腮帮看着滂沱的大雨。
苏越走过去,劝慰道:“等一会儿吧,很快就会停的。”
结果天公像是故意在和苏越唱反调似的,轰的劈落一道春雷,蓝紫色的闪电犹如钝斧狠力裂开天幕,沉凝的夜色霎时间
被照得惨白如鬼,平西爵府内的芭蕉在愈发恣意的狂风暴雨中东倒西歪,瑟瑟发抖。
叶筠:“……”
苏越:“……”
刘管家披着蓑笠冒着大雨从后面跑到廊下,喘着气说:“叶大人,雨太大了,我家大人请你们在晚枫苑留宿,等明日雨
停了再走。”
苏越望向叶筠,后者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大大方方地说:“那便烦劳刘管家带路了
。”
晚枫苑还是像自己离开的那天一样,丝毫未变,就连床头苏越喜欢的小摆设都没有挪动过。平西爵府的佣人再怎么懒散
,肯定也不会疏忽到这种地步。
苏越看着婢女点燃蜡烛,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院落,虽然是夜晚,外面还下着滂沱大雨,但依旧能看到积了一冬的
红枫落叶,在地上未曾扫过。
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两拍,明明能碰到那呼之欲出的情愫,却又在伸出手的那一刻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看上去骄傲,冷淡,残暴血腥。
但在这层空壳下面,人皆依赖的勇气,早已被那十二年的等待消磨殆尽了。
叶筠是自来熟,换了个枕头换了个床照样呼呼大睡,半炷香的时间还没到,就和周公谈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怎么推都
推不醒。
苏越在这熟悉的晚枫苑,却怎么也睡不着,晚枫苑的建筑以红色为基调,就连墙壁都是暗淡的熟红色。
这曾经是苏越最喜欢的颜色,像战场上敌人胸口喷涌出的鲜血,像傍晚时分王城西面沥尽绚烂的红霞,像故国城郊铺天
盖地的枫海,一直涌到天际,又从地平线直直沉下。
可是如今坐在晚枫苑,他发现自己却毫不留心那些炽烈的红,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百鸟朝凤铜灯上,那盏孤灯温顺
地流露着金色的光芒。
明明是那样刺眼的颜色,在黑暗的之中却泛着异样的柔和。
就好像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残暴凶猛的恶龙敛去爪牙,对着山洞里陪伴着自己的小鼹鼠是那样温柔。
呆呆靠在榻上望着那盏孤灯,直到灯油燃尽,发出最后跳跃的明亮,噗嗤熄灭,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苏越在沉重的黑暗中茫然睁着眼睛,缓慢地把手摁到胸口,他有些惊讶,因为在望着那盏灯的时候,它想的人……一直
是他。
易洛迦。
从大殿上第一次见到的那个高高在上优雅从容的贵族,到病榻上那个蜷缩着的消瘦身影,缩在被子里,只肯露出一小撮
金色的头发。
无论是微笑着的,还是赌气的,或者是唯一的一次哭泣。
都是他,都是易洛迦。
挥之不去。
就好像那盏孤灯,虽然熄灭了,可它固执而倔强的光亮依然浮现在苏越眼前,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都没有散掉。
苏越突然有些慌乱起来。
那盏灯熄了。
可是易洛迦呢?
他……他是不是也要走了?
没有遇见他的时候,那个人活得是如此从容潇洒,左右逢源,滴水不漏,这是易洛迦用心留在旁人心里的印象,那样完
美,高大,淡然,好像世上没有他平西爵越不过的坎。
可是这样强势的男人,却真的跌到在泥泞的石子路上了,他摔得那么狼狈,却不肯让人搀扶,甚至不让别人看。
苏越以为他那么厉害,肯定会自己站起来。
可是他却从没认真想过……如果,易洛迦再也站不起来了呢?
窗外还在下着大雨,春雷阵阵撞击着心脏,苍白的闪电把天地万物染得斑白。
易洛迦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子太厚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与叶筠见面时佯装的精神统统消退,这条骄傲的巨龙只
有在独处的时候才会露出痛苦的神情,回到黑黪黪的山洞,独自舔舐伤口。
那只被他捉来,陪他玩耍的小鼹鼠已经受不了巨龙的丑陋,跑回了属于它的麦田,那里有它喜欢的稻谷香,而他又只能
默默地熬着,等着,守着,孤独着。
他不怪它,它原本就是被强迫捉来,它从来没有心甘情愿地留下过。
可是真的好难过……
独自生活了这么久了,真的很希望有一丝温暖在他身边陪着他。
哪怕那是一只落魄的,灰溜溜脏兮兮的小鼹鼠,哪怕它从来都鼓着腮帮不给他好脸色看……可是,可是只要它施舍一点
温暖给他,在巨龙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守在他身边陪陪他。
只要这样就好。
他不敢再索求太多,只要这些就好……
他张不开嘴向它乞求,他很强大,他是尊贵的龙……他当然不能向一只鼹鼠乞怜。
他只能等着鼹鼠看懂他眼神里的含义,只能等着鼹鼠看见他已满身伤疤。如果它一辈子看不见,他也只能一辈子等,不
开口地等。
可是他忘了,鼹鼠在黑暗里生活得太久太久,它眼睛里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它永远不可能看到他的伤。
34.真心
喉咙里好像有一团灼热的火焰在燃烧着,他几乎能听见生命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出去的声音,窗外是熟悉的大雨声,是
易北每年入春都会有的雨季。
可是,这回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故乡的雨声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真的撑不住了。
“翠娘……”模模糊糊觉得好难受,很想喝水,口中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翠娘……”
弓起背脊剧烈地咳嗽起来,有浓重的血腥味涌上喉头。
他伏在床头咳得喘不上气来,隐约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终于有下人进了屋子,一双手搭上他颤抖的肩头,焦急地在他
耳边说着什么,手拍着他的背脊,帮他顺着气。
丝绢手帕递上来,抹去他唇角的血污,那人抱着他,把他的枕头垫高,让他靠在上面,然后端来了瓷杯,递到他唇边。
枯槁干裂的嘴唇甫一碰上温润的水,就很渴很渴似的喝了起来。
水的清爽沿着咽喉滑下,好像浇灭了胸口里燃着的那团燥热烤人的火焰。易洛迦的神志稍稍从高热带来的昏迷中清醒,
他抬起淡金色的睫毛,望向床边的人。
……不是翠娘……翠娘已经不在了……
可是他依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因为他看见床榻边站着的人是苏越。
抿着唇,一脸僵硬,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还是能认出他来,是苏越,没有错。
易洛迦觉得自己真是烧昏了头,竟然已经开始看见幻象了。那个幻想给他盖好被子,绞了冰凉的湿毛巾盖在他滚烫的额
头,又给他床头的蜡烛里添了宁神的药粉。
“……你好好休息……”那人坐在他的床榻边,低垂眼帘望着他,因为是在做梦的原因,苏越深褐色的眼眸里竟然有一
丝让易洛迦不可置信的温柔。
然后他觉得苏越抬起手,悬在半空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终于碰上了他的脸颊:“……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就这样坐在他的床头,看了他很久,然后站起来,转身竟是要离开。易洛迦一惊,他不愿意这样,为什么就算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