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玉一番话将兰馥的叫嚣全驳斥了回去，又谦卑到令她无法发作。只见她一张脸红了又白，终于挂不住面子，迅速地离开了。

「主子！」红袖绿萝的声音同时响起，都带了深深的担忧。

「没事。」苏墨玉回给她们一个浅笑，即让她们自行下去休息。若说自己这时心气不浮躁是骗人的，被那个愚昧的女人这么一闹，他倒真觉得累了，最近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身体里面一阵一阵涌上匮乏，他只得什么都不想，好好休整那么一会儿。

宁天瑜进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苏墨玉坐在亭中，以手撑头，疑似假寐的动作，他微微笑笑，轻手轻脚地向苏墨玉探去，谁知距离不过一米时，他以为睡着的那人却倏地睁开了眼，四目相对，目光如炬。

宁天瑜有些窘迫，熟门熟路地坐到距苏墨玉最近的一张圆凳上，伸手将他揽在了怀里，「发生什么了吗，怎么这么累？」

「没事，就是有点累。」苏墨玉避重就轻地回答，一点也不想把刚刚发生的荒唐事告知宁天瑜。

「我看你最近精神不大好啊。」他最近忙着和皇兄商量那个计划，偶尔深夜归来见苏墨玉也无外乎和他滚上床，没有顾及其他，现在突然发现他的精神和前些日子比，可差了不止一点点，「要不要我找个御医来给你看看？」

「不要不要！」听到看医生，苏墨玉眼睛都直了，看医生是他最怕的事，也是他最大的软肋，一想到就能让他浑身发寒，能躲及躲。

「好，好，我们不看医生。」见他反应激烈，宁天瑜便不坚持，腾出一只手来捋捋苏墨玉纠缠在一起的发线，「你可好生照看好自己，把自己弄病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第二十章

「墨玉，墨玉？」宁天瑜小心地推推伏在桌上的苏墨玉。他刚刚只和苏墨玉说了片刻的话，没想到这会儿再说话就没人应了，低头去看，人已经是睡着了，唇眼都抿成细细的一条线，墨黑的发衬得脸肤色愈白，睡得香甜安逸宛如婴孩。苏墨玉这个人，温文有礼也精于算计，平时醒着时，淡淡笑着的脸无不透着疏离，只有现在才是彻底卸去心房的模样，让人想疼进骨子里的美好脆弱。

不再忍心将人叫起，宁天瑜小心地将苏墨玉打横抱起，这苏墨玉和他差不多高，却只有清清瘦瘦的一副骨架子，找不出几两肉来，最近精神不济，更是觉得他又清减了不少，抱在手中都没什么份量了。心中一揪，宁天瑜觉得自己几乎是着了魔道了，见不得苏墨玉一丝半点的难受，恨不得所有的病痛折磨都冲着自己来。

将人抱上床，掖好被子，看见苏墨玉眉头浅浅一蹙，似乎是梦中不安生。宁天瑜想着明日似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哀哀地叹了口气，便也宽了衣，钻进被褥中，紧紧地把人锁进了怀中。

相拥而眠，静默无语。

这一夜苏墨玉睡得舒适，他本身体温偏低，初春天气凉，夜里睡得也浅，今夜却像贴紧了一处散发温暖热量的热源，暖烘烘的。醒来时看，才知道自己竟以这种被宁天瑜环抱的姿势睡了一整夜。

宁天瑜比苏墨玉醒的更早些，却一直保持着姿势怕惊动了怀中人。见苏墨玉转醒起身，这才缓缓坐起。苏墨玉似乎意识还迷糊着，片刻没有反应，宁天瑜便探手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道「发什么呆，下床去进早膳。」

胃口还是不好，对着包含各种粥点，小菜的丰盛无比的早膳，苏墨玉只动了两筷子就吃不下去了。

「怎么不吃？」宁天瑜眉头紧锁，恼火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吃不下。」苏墨玉也不打算用过多的言语解释。

「来，张嘴。」宁天瑜原本打算不管，可一看苏墨玉惨白的小脸就忍不下心来，屈尊降贵地拿了一碗粥喂他。

「你……」王爷亲自动手，任凭他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张嘴咽下。原本是厨房里烧出来的极美味的荠菜鸡蓉粥，软糯鲜滑，口感厚实，不知怎的进了他口中就是一股子冲人的腥气，难以下咽。

半推半就地喝了那么小半碗，苏墨玉绝不再张嘴了。看见宁天瑜绝了再喂他的念头，才提了正事，「我想回滢泓阁几日。」

「怎么，王府中日子过得不舒坦？」

「你这王爷怎么也不记事？三天后就是春闱。」苏墨玉有些无奈。

「我怎么忘了这茬儿？好好，我马上差人送你。」

「嗯。」

宁天瑜爽快地放行，一是苏墨玉的确家事要紧，二来他和皇兄的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准备施行了。

第二十一章

「大少爷。」王伯的调子里有难掩的惊喜。

「嗯。」苏墨玉唇角上扬，想到王伯定是从王府得了自己要回来的口信就候在了门口，心下宽慰，「纹水在自己房里吗？」

「是的，二少爷从十日前就一直待在房里温书，没有出来过。」王伯微笑着应。

「好，我知道了。我这会儿去房中探一下纹水，王伯你下去休息吧。」苏墨玉举步向内院走去。

「是的，少爷。」

「纹水？」苏墨玉抬手在门上轻叩，见门没有拴上便推门而入。

「大哥！」苏纹水一向淡漠的表情也有了起伏，颇为激动地离了端坐十数日的椅子，迎上前来。

「怎么瘦了？」苏纹水明显气色不佳，莹亮的眸子下面都浮起了淡淡一层黑，定是熬夜太多。苏墨玉自然知道自家弟弟的癖性，也许是爹爹在怀着他出走时受了太多难，苏纹水从小身体就不好，做事总有百般禁忌，因而成就了他遇事执着的性子，举凡是他能做的，他总是拼力做到最好，不想做一个无用的累赘，想必这也是他对这次春闱这么重视的缘由吧。

「温书时熬夜了，不碍事，不碍事。」苏纹水有些促狭，大哥疼他，每每见他身体有恙总是自责，现在他可不又让大哥担心了？

「你啊……」苏墨玉刚想指点他几句，小腹却莫名一抽，剩下的话都生生截了下去。

「大哥，你怎么了？」本低顺着眉眼等着挨训的苏纹水察觉了异样，疾步上前。

「没什么，呃……」苏墨玉本想宽慰二弟几句，没料到难言的疼痛愈加剧烈，让他不由蹲下身子捂住小腹，额上滚下大滴大滴冷汗。

「大哥！」苏纹水这下再也忍不住了，抓住苏墨玉的手就给他诊脉。原本他学了医术是用来医自己的，想给家人们省省心，没想到这回竟用在了一向身子骨很好的大哥身上。苏墨玉一时疼得厉害，也就没有推拒苏纹水的动作，任由他去了。

「没事，没事，纹水你不要过于紧张。」等这一阵儿疼过去了，苏墨玉便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缓缓地起了身，找了张椅子坐下。

「大哥，这是，这是……」这下倒换苏纹水惨白了一张脸，声音都有些抖。

「纹水你可不要吓我，看你这样子，我是得了什么绝症不是？」苏墨玉仍是不在意地打趣儿，只是心底有些不安。

「不是绝症，不是绝症，大哥你再让我诊诊可好？」苏纹水语气焦急。见他情绪激动，苏墨玉便伸了手让他再诊，若真的得了什么顽疾，再让他看看也无妨。苏纹水这次极为谨慎，切了脉仔仔细细地探，脸色一变又变，好容易收回了手，好长时间不发一语。

「纹水，有什么你便直说吧。」苏墨玉早觉得身体有异，若真有什么也不意外，只是，舍不得啊——纹水，锦年，还有，宁天瑜。

「大哥……我想，我诊出了双脉。」苏纹水仍然别扭，脸上飘红，额上盗汗。

双脉？！苏墨玉不是呆子，他当然知道双脉意味着什么，那么，自己这些日子的困乏，厌食，嗜酸，都是因为——自己怀孕了？

苏墨玉一直保持得很好的表情这下完全挂不住了，他想过无数可能，就是没想到这一层，二弟的诊断大抵不会出错，那自己该怎么办，该置这个孩子于何地，该怎么和宁天瑜说？

乱，心乱如麻。

「大哥，你最近营养不良，胎息不稳，若是你想留下这个孩子，我就给你开几副保胎的药方。」苏纹水见大哥一副大惊的表情，知道他心乱，心里也不忍。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纹水你先去温书。」苏墨玉连起身都有些不稳，颤巍巍地开了门走向自己的小院。

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十二章

苏墨玉静坐于桌前方凳上，凌乱的长发掩去了所有的表情，独自无助地瑟瑟发抖。

他有无数个理由劝说自己放弃这个孩子：他们这个苦苦掩藏于世人之后的族群，在众人眼中是那么奇诡，他这么一个甚至会被视作异类的人，定会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推上风口浪尖。最重要也是最不能让他释怀的就是，宁天瑜是一人之下的王爷，他的长子绝对不应该出自自己的肚子……

「怎么办宝宝，爹爹可能要放弃你了。」苏墨玉有些不舍地以指腹摩挲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言语里透着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呃……」话音刚落，苏墨玉就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忍不住呻吟出声，「宝宝，是你在怪爹爹吗？」一下又一下地轻柔地抚摸小腹，才感觉痛感轻了许多，苦苦压抑的不舍一下喷薄出来。

这是自己的孩子啊，一个鲜活的健康的小生命，而且，这是自己和他的孩子，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唉……」算了，算了，苏墨玉以掌心覆住小腹，感受着暖流的渐次的渗透，长时间的思考已经让他乏了，「宝宝，这次算你命大，爹爹会留下你，以后你要乖乖的，别乱折腾……」

放弃一条生命的决定自己果然还是做不到，苏墨玉自嘲道，总之，无论今后会有什么阻碍艰难，自己都会拼力跨过去，这是他的孩子，这是他一个人的孩子……

苏墨玉起得很早，一夜不得好眠，但是鉴于事情已经有了定夺，心情还是不错，扬着笑脸抹上了小腹。坐了片刻，苏墨玉忽然意识到自己昨日那番表现一定吓坏了纹水，随即起身下床，到厨房端了纹水的早膳送去。

「纹水？」苏墨玉跨进房间，意外看到苏纹水已经坐在了书桌前。

「起得这么早？先来吃点东西。」

「大哥……」苏纹水有些欲言又止，昨天大哥走后他一直觉得不心安，生怕出了些什么事情，现在看大哥一大早就来了自己这里，一定是有了打算……

「先吃早饭，听话。」苏墨玉细心地将清粥茶食一样一样地摆在了圆桌上，垂下的头发巧妙地挡去表情，让苏纹水更加不安。

「大哥，你就说吧。」苏纹水已经不耐了。

「我要那个药的方子。」苏墨玉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心中却已经觉得好笑，「保胎药的方子。」

苏纹水先是怵地一惊，反应过来才知道着了哥哥的道儿，「你，你，你真是的。」他故意冷下一张俏丽的脸来，向大哥表达自己的不满，心底却有些窃喜，他着实也不希望看到大哥做出放弃孩子的决定，一来对身体伤害极大，二来也显得残忍，现在这样便是最好，即使最终大哥痴恋的王爷负了他，自家兄弟也是能替他分担些的。

「纹水，纹水，我的乖弟弟，莫生我的气了。」苏墨玉见他不高兴，有些急了。

「这次就放过你，就罚你生个软软和和的侄子给我。」苏纹水也笑开了，两人迅疾闹成一团。

第二十三章

皓月初悬。

「明日就是纹水上试场的日子了啊。」苏墨玉坐在院中圆桌旁，眉目低垂，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手上的玉盅——纯白温润，细腻脂滑，是相当珍贵的和田玉，不过，比起宁天瑜予自己的那枚墨玉酒盅，还是差得远了。

苏墨玉长久地保持着同一个动作，微弱的存在感几乎让人觉得他已然睡去。

风声一动。

「出来吧。」苏墨玉蓦地出口，划破了长夜的死寂。

「哥，你怎么又知道我今晚要回来？」长长的静默，答话者应得有些不情不愿。只见从院中一处阴影笼盖处走出一人，现身的一瞬，仿佛是从月光中走出的小人儿——与苏墨玉七分相似的五官，长在了一张圆润的娃娃脸上，微微瘪了瘪嘴，显得稚嫩娇俏，惹人疼爱，可不就是苏家老三苏锦年？

「我有什么不知道？」苏墨玉转过身去，打量着自己的三弟，嗯，有点黑了，还胖了，看来日子过得不错，不免笑得开怀，「来来，锦年，都快两个月没回来了，尝尝我给你备的好酒。」

「大哥。」苏锦年心中一悸，自己不爱被束缚，很小就经常逃家，爹娘还在的那会儿都对自己没有法子，只有大哥总能在自己回来的那天早早候着，现在自己大了，出门不归的理由也正当了，没想到大哥还……

「快过来啊。」苏墨玉侧着脸看着三弟，语气宠溺。

「哦哦。」苏锦年怕大哥等得急了，提了气掠到桌边。苏墨玉刚刚把玩着的和田玉酒盅里就装着他准备好的美酒，此时已经斟了一杯放于苏锦年面前。

「大哥，你不喝吗？」苏锦年看着面前的一副酒具，有些奇怪，大哥酒量不错，每次自己回来都得和他一醉方休。

「不喝了，对宝宝不好。」苏墨玉脸色不变，答得坦然。

「咳咳，咳咳，你说什么？」苏锦年一口酒呛出来，以为自己幻听了。

眉毛一挑，苏墨玉直截了当地告诉苏锦年他没有幻听，他的猜测也没错，后果就是苏锦年再一次痛苦地呛酒了。

「大哥，那个，那个……」苏锦年被震得两眼犯晕，直觉就要问些什么。

「孩子的父亲还不知道。」苏墨玉答话毫不停顿，语气却有了苦涩。

「大哥……」苏锦年心里又是一颤，隔着桌子拥住苏墨玉有些僵住的身子，一种未名的情节流过四肢百骸。

「没事没事。」苏墨玉轻巧地从苏锦年两臂中绕开，转而握住了他的双手，「这次会住些日子吗？」

「这……」苏锦年很为难，大哥的状况的确让他担心，但自己的确有明天就得走的理由，这可怎么是好？「怕是明天就得走，我也是想到明天二哥就要春闱，才回来看看的。」

「这样啊，」苏墨玉仍是有些遗憾，「你明天实在要走就走吧，我会替你问候纹水的。这会儿晚了，去休息吧。」

「嗯，大哥我先去休息了。」苏锦年自知理亏，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这小子……

第二十四章

自从有了孩子，苏墨玉就变得相当嗜睡，早上没人来唤就难得醒来，苏纹水心疼他，刻意嘱咐了后院下人不要叨扰，所以近来他总是会一觉睡到正午时分。

从软塌上起了身，苏墨玉一看日色，就知道已经过了二弟的开考时辰，有些遗憾，但也无可奈何，简单地吃了些东西，苏墨玉打算去看看三弟。

苏锦年的卧房挨着苏纹水的，房间布置得简单，打扫得也是一尘不染，却因为常年没有人住，少了些人气。

苏墨玉一进里屋，就看见床上空无一人，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仿佛从未有人动过——苏锦年已经离开了。

「坏小子，难道就急在这一时半刻？」苏锦年似是走得匆忙，连便条都没留下，桌上只遗下了一个黄澄澄的油纸包。

苏墨玉有些疑惑，将纸包托在了一只手上，小心翼翼地解开——纸包中密密地裹着腌渍的青梅，颗颗果实饱满，色泽翠绿，极为新鲜，散发着勾人的清香，引诱着苏墨玉以两指捻了一颗，送到嘴里，口味清冽，酸甜适度，正和了他此时嗜酸的口味，一时忍耐不住，两指频动，满满一包酸梅已经下去了一半。

解了馋，苏墨玉有些郁结的心理也舒缓了不少，锦年虽然不合管教，这关心家人的心思还是没少，就这于细微处琐碎的关照，就足够让他暖心了。

店前内院走了这么一遭，苏墨玉吃惊地发现他竟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苏纹水知道他怀孕初期，胎息不稳的现状，就和一心向主的王伯通了气，均以他身体欠佳为由架空了他在滢泓阁的管理职权，导致他连在绣坊指导指导新进的绣娘，都会接收到王伯幽幽的目光，好似在指责自己不爱惜身体，使他如针在背，片刻也呆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