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能暂时制毒,你还得找大夫再看过。”少年淡淡道,“回去之后,能逃就逃吧,打仗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别
再做了。你今天如果被他们杀了的话,你爹娘肯定会难过的。”
苏越抿起了薄薄的唇,第一次仔细凝视那少年的脸庞,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给他处理伤口,只能看到他的侧面,鼻梁很挺
拔,睫毛浓密,面庞的弧度很柔和,是个英俊的男孩。
不知为什么,喜欢把美好的事物毁得面目全非的苏越,这次竟然没有丝毫想要破坏掉他的感觉。
“……他不会难过的。”苏越叹了口气,轻声道。
“什么?”少年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蹙着眉询问,阳光在他周围描上一轮很好看的金边。
“……没什么。”苏越淡淡笑了一下,目光对上少年的,心里突然有种被毛茸茸的爪子冷不防挠了的感觉,不假思索地
问出口,“对了,你是哪里人?家住在何处?”
“我?”少年道,“我是商国人,住在商国城郊,我叫林瑞哲。”
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扬着嘴角,眉宇微挑,非常温和细腻的感觉。
很多很多年之后,苏越想起他的眼睛,还会感觉到那个秋日温暖金黄的阳光缓缓飘坠下来,落在了他血污遍布的身上,
直直从敷了草药的伤口窟窿里,陷进了心底。
“那个……如果你……你想见我的话,来商国王城外的枫林找我罢。”苏越至今记得当初他和林瑞哲告别时说的话,“
我每年中秋都能出王宫……呃,不对,是我每天中秋都会在那里……”
萍水相逢,而后作别。
留一个中秋在王城枫林相见的约定。
他记得林瑞哲那个时候站在抹满血色的山坡上,裤脚依旧卷得很高,双腿修长。林瑞哲对他微笑,逆着阳光,温柔平静
,嘴角的弧度勾得正好。
他记得林瑞哲那个时候对他点了点头,说若有机会,一定去王城找他。林瑞哲还问他叫什么,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卖个
关子,对他说,你去了王城,便会知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苏越坐在空寂的红枫林中,透过炽红的枫海望着天上那轮金黄的圆月,一年复一年,他一个人沉溺在秋枫编织成的汪洋
大海中,等待着下一年的中秋,会有一双温暖的手伸下来,将这个快溺死了的蠢货拽出,用那双依旧温沉柔和的眼眸接
纳他。
可是苏越一直没有等到那双手。
他蜷缩在这片红色的海水中,让自己的心腔慢慢被沤烂,然后结成生硬的城墙。
孤零零一个人。在海里等了十二年。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苏越或许还不会太过介意,不会滋生出仇恨的种子,可是关于林瑞哲的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记得有一年商国迎击易北,因为常年征战已经杳熟兵法的苏越突然感觉到敌方的情况不对劲,原本是头脑单纯的胡乱骂
阵,冲撞乱打,不知为何成了整齐有序的布阵,扎营,徐图策略。
直觉告诉苏越,易北的领帅一定换人了。
经过一番盘查,苏越得到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果——易北的领帅的确换了,可那个人,竟然是他一直在等着枫林赴
约的林瑞哲!
从高高的城垒上望下去,军中那一方印着“林”字的帅旗迎风猎猎,苏越突然觉得四肢冷得厉害,他突然觉得海水凝成
了冰,他在里面傻等傻等,然后严冬来临,他被封冻在里面。
是他傻,怨不得别人。
那次战役,苏越惨败。
带着残兵败部铩羽而归,等待着的是父王严厉的审讯,说来,他已经有很多年在外征战,没有见过这老东西了。
在进王城前,苏越抓起地上的一捧雪,盖在脸上,用力揉搓,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时隔多年,回到王城。苏越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大臣在他走过后窃窃私语,宫女看到他,竟连手中提着
的洗好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还有他的三弟,愣了半天,才用一种近似询问的语气,喊出一声:“……二哥?”
苏越不明所以。
商王再次见到自己的仲公子时,也和上面一干人反应相同,他坐在原处,怀里搂着新纳的妃子,眼睛却死死盯着跪在他
面前,低着头的苏越。
苏越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禁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冷不防对上父王如狼似虎的眼神,仿佛一把干枯的稻草被烈火点燃,死
气沉沉突然转变得鲜活,那褐色眸子里闪动着的诡异光斑,让素来无所畏惧的苏越都不寒而栗起来。
原以为会挨惩罚的,没有想到,这一次父王竟轻易放过了他,非但如此,还安慰了他两句,让他好好休息,便随他离去
了。
苏越惊异于自己的好运气,又迷惑不解,不知王城中发生了什么,让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样。
事实证明了不太久照镜子是个相当糟糕的习惯。
一切变化的答案,在苏越第二天清晨起来洗漱的时候,有了一个解释。
沙场打仗,早上起来都是直接在脸盆里搓好热毛巾,往脸上一抹,谁回去特地拿个镜子照着?
可是宫里不一样。
当苏越坐到洗漱台前,无意间瞥见铜镜中的倒影时,他愣住了——
少年相貌的变化是很大的。
他看到铜镜里有个眉目清秀,五官细腻柔和的年轻人正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错愕地看着自己。
苏越知道自己不用再费神去寻找母亲的画像了,她的模糊面容,便映在这眩目的铜镜里。
美好的东西都是装的。
当他自己拥有了英俊的容貌时,他的想法也没有动摇。因为他知道自己,即使再蜕有一张好皮囊,他的心底还是阴暗的
,比霉污更丑陋。
父王突然不再派他带兵打仗了,让他在宫里休养,还时不时地召见他,下棋,品茶,观鱼。
大公子身边聚拢的文武百官猜不透帝王心事,都开始不安起来。
苏越的心里其实也很乱,只有他知道父王变得有多诡谲,那中年男人常常会看着自己失神,一颗白棋捻在指腹间,许久
没有落下,直到苏越轻咳,他才恍然,笑着摇头,将棋子覆在盘格上。
他还会突然伸手抚摸过苏越的脸庞,轻声说:“……为什么你会……会变得和她一样……”
中年男人有些肥胖的手指触到他的皮肤,苏越蓦然便觉得说不出的寒意和恶心涌了上来。
但他无处遁形。
一年后,他听到了易北国传来的消息,易北大将军林瑞哲功勋卓着,又与易北公主萧娜情投意合,已经被御点为当朝驸
马,择日成婚。
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苏越没有冷笑,也没有哭,他照样做他的事情,做完之后,上床睡觉。
梦里他在摔下马背,手臂上是箭伤,后面是易北人在追。
他躲在苇草中,然后林瑞哲出现了,他让他走,让他在悬崖的凸石上避难。
他梦见林瑞哲对他说,“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尽给自己找罪受。”
他梦见林瑞哲从水潭里走出来,裤脚卷的很高,露出两截白晰的小腿。
他梦见他在对他笑,梦见自己傻乎乎地坐在枫叶林里等他可他怎么也不来,怎么也不出现。
当苏越醒来的时候,他觉得眼角很疼,可是他好像忘记了怎么样流眼泪,就好像他不情愿地渐渐淡忘了林瑞哲的五官细
节,只记得那双眼睛,黑沉温和,平静无波。
他躺在床上,觉得胸口沉甸甸的,被某种感情压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情难以描述,但是苏越知道它的重量。
很沉很沉。
如同海。
他再也无法释怀,喝了半宿的酒,醉得头脑不清不楚,晕得厉害,便披上衣服想去洗个热水澡让自己冷静下来,推门走
进暖玉池的时候,他看见他的父王也在。
他们彼此注视着,朦胧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他溺到温泉中,不知道那究竟是泉水,还是浸泡了他十二年的红枫海。
被那个不是很熟悉的,被称作父王的男人压到水池边上,火热而荒唐的吻用力覆了下来,他扬着头,背脊抵着滑溜的池
壁。
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再美的东西都是丑陋的。
他还需要装给谁看?
当一阵陌生的疼痛劈开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痉挛了起来,他用力抓住男人的背脊,好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
草。
让人脸红心跳的水声和喘息充斥了灯火暧昧的暖玉池,那个晚上他们罪恶地交织在一起,彼此都有没说出口的沉沉心思
。
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他想那个男人肯定也没有看清他的脸。
他们都是浸在海里的人,两个丑陋的灵魂,在欲望和痛苦里慢慢腐烂掉。
4.中山狼
年轻人的心腔是最适合理想生长的沃土,苏越也许不能算是个年轻人了,他没有指点江山的野心,他的心胸很狭小,走
进了一个林瑞哲,便再也走不进一草一木了。
这样的人是当不了君王的。
另一方面,苏越是个不择手段的混蛋,他锱铢必较,有仇必报,他记得自己少年时受尽的排挤忽视,也记得是谁频频把
他推向沙场,盼着他死。
这些陈年旧账,压在他心底,非但没有随着岁月淡去,反而愈发深入骨髓,就好像一坛一坛窖藏的药酒,泡着那些腐烂
不了的动植物尸骸,日复一日,酒性渐烈。
幔帐拉起,天光从三重帘帐后漏下来,夹杂着夏日特有的熏燃香味,模糊了一片色彩,难分昼夜晨昏。
苏越撑着身子,掰开中年男人压在他胸口的胳膊,悄然坐起来,一头墨黑的长发无声无息淌落在枕被间。
第三个月。
这是他和父王维系这见不得人的丑陋关系的第三个月。
他真的很腻味,也许那个老男人在自己身上掠夺的是征服感是愉悦,可他所能触碰到的只是时间留在老男人身上的疮疤
,那种疮疤仿佛能通过欢爱传染,他能感觉到自己活得越来越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可是他有他的野心和打算,这种野心与帝王霸业无关,可是更危险也更得不偿失,苏越决意要做的事情,便不会就此作
罢。
“……怎么了?”父王骤然失去了怀里的温度,悠悠醒转过来,眼眸先是朦胧一阵,移到苏越光洁的背部,才逐渐有了
焦点。
……嘁,真是恶心。
苏越忍住厌恶,依旧虚掩上笑容。他侧倾下身子,倚到中年男人旁边。狭长的手指滑过男人的脸庞,轻声道:“心有所
俱,便是做梦也会被吓醒,儿臣无法入睡。”
“有孤王在,何所惧?”
“惧王兄。”
“苏睿?”商王皱起眉头,眼里有一丝不解,“惧他做什么?”
听到兄长的名字,苏越笑了笑,垂下眼帘,眸底却吐息过冷冷幽光:“虎之子,中山狼,怎可不惧。”
商王会错了意,伸出一根手指懒洋洋地向苏越摇了摇,说道:“想多了,说是虎之子,他是孤王的儿子,你不同样也是
?至于中山狼,哪来的这般荒唐想法,你兄长温和淑贤,恭谦退让,又怎会是食人骨血的中山狼?”
苏越冷笑:“那便是儿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倒不是小人之心,是妇人之心吧。”商王没轻没重地和他开玩笑,“不过幸好越儿只是妇人之心,不是妇人之腹,否
则每行房事,还需顾虑。”
“……”听到这没半分正经的话,苏越的手在长长的衣袖下蓦然收拢,一股强烈的排斥恶心感涌上来,脸色登时沉了几
分,头往一边转去。
商王见苏越面露愠色,总算清醒了些许,他从凌乱的枕席间坐起来,抬手刮了一下苏越的鼻梁,问道:“生气了?”
“怎敢。”苏越硬邦邦地说。
商王看他一副炸毛小猫的样子,不由地大笑起来,揽过苏越的肩膀,跪坐着将他笼进怀里,低头在他颈窝处深深吸嗅,
时不时轻咬苏越的耳垂,苏越强忍着恶心,闭上眼睛任由这个男人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父王,找个理由,将儿臣流放了罢……”在充斥着湿汗的缠绵中,他突然掀开眸子,有些失神地轻声呢喃。
商王却是一惊,本欲覆盖上苏越嘴唇的动作僵住,愕然道:“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苏越淡淡道,在昏暗之中寻找到商王的眼睛,望着他,“既然父王如此器重王兄……便把儿臣流放了罢
。”
“这是何道理?”
苏越摇了摇头:“王兄是长子,又系嫡出,有文韬武略,父王没有理由不立他为太子。百年之后,太子即位,儿臣的处
境自是不用多说的。”
“你在担心这个?”商王挑起眉头,半晌,答道,“那便多虑了,睿儿有雅量,即便即位为王,也断不会为难于你。”
“是不会为难。”苏越冷冷地笑了起来,清瘦的脸颊上凿出两道不盈一握的笑痕,“可人心隔肚皮,父王又怎知王兄没
有别的念想?”
商王听出他话里之话,眸色一暗,撑着手在苏越上面轻声问:“……什么念想……?”
苏越却不再挑明,他闭上眼睛,突然伸手搂过中年男人的脖颈,把他笼下,让他压在自己盾牌般光滑的胸口,他贴住男
人的嘴唇,灵巧的舌伸进商王的口腔中,激烈而炽热地亲吻起来。
他要让每个曾经对不起过他的人付出代价……为了这个野心,让他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如果不是为了报复而活,像他这样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在再这个肮脏的墟场中苟延残喘呢?
这之后,苏越总是若是有心若是无意地让商王撞见自己和苏睿走在一起的场景,廊前庑下,柳岸花堤,两个风度翩翩的
年轻人并肩而行,越靠越近,这场面,合该唤醒中年男人时不我与的妒恨,哪怕那个男人是王,岁月却是不饶人的。
“二弟,过来。”白衣男人挺拔俊秀地立在八角红漆亭下,长风拂过他的碎发,苏越朝干净得宛如一捧初雪的兄长走去
,在他面前站定。
“怎么了?”
“叶子粘头发上了。”苏睿微笑道,手掠过他的鬓发,捋下小半片枯槁的枫树叶,拈在指间,递到苏越面前,“瞧你糊
里糊涂的,都不曾觉察到。”
苏越隔着半片枯叶,望向兄长,只见苏睿的眼睛温润柔和,仿佛最纯粹的夜色,沉静如水。
“……是啊。”苏越笑了起来,“是我糊涂了……”
可是他心里的明镜却晃的比谁都透亮。
他和苏睿谈笑着,余光瞥见杜鹃花从后的某个人影闪动,嘴角残酷阴险的弧度更为浓重。
他知道那是父王派来跟踪的探子。
亭角悬挂的铜铃叮咚作响,苏越仰起头,远处墨云涌动,他深吸一口气——
暴风雨即将来临。
他等了这么久,用多年的沙场征战,忍辱负重来等待,甚至是出卖自己的肉体,出卖自己的灵魂,只为等一朝翻手为云
,惊得满庭色变,朝野皆惊。
他终于将这场暴风雨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