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莫影很自觉地转身关上了门。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左将军同意了?”他试探地问道。
“我看也差不多了,他敢不答应吗?”说到这个,玄穆的心情明显转好了起来,他眼波一凛,笑道,“左远峰才从战
场上回来不到两个月,皇后明里暗里,就已经撂倒了左家上上下下十六口人。从区区不过一个小知县的远房表亲,到
前几日被迫查处的自家小舅子,哈哈,这关系都已经被皇后逼到这一步了,我倒要看看,左远峰究竟还能忍耐到几时
!是不是非要等自家长孙意外横死,他才痛不欲生后悔莫及!”
他说得阴狠沈厉,手中的折扇被他的戾气给弄得啪一声折成两半。玄穆看了看,随手扔掉它,皱眉吩咐道:“这已经
是第多少把了?下一次再拿把好点儿的,那些下人都是光吃饭不做事的吗!”
莫影看玄穆火气颇盛,料想他今夜也是难以入眠了,反正明日没有早课,莫影思索片刻,干脆道:“殿下息怒。这几
日天干物燥,属下去给您拿一点凉糕来吧。”
因为薛景涵的不请自来,玄穆的晚膳本就没吃多少,现临近午夜,也差不多是有些饿了。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
坐进竹椅里,随手翻起桌上的早习功课来。
约莫半刻钟之后,莫影就端着一碟青瓷小盘进来了。
“大半夜吃太多也不好,我只拿了三块,殿下吃完就快快歇息去吧。”
玄穆无奈地扫他一眼,懒懒打了个呵欠,有些口齿不清:“你是真想要我开口叫你娘吗?”
莫影顿时面色一红,自觉尴尬了起来。果然,在放下盘子之后,他便立马别过脸,咬紧唇不说话了。
玄穆见状,简直笑弯了一双凤眼:“哈,莫影你这张脸还真不是白长的,难怪肖麟爱惨了你这么多年啊。”
“殿下!”闻言,莫影的身子蓦然一颤。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玄穆,下唇发白的,好像都快要被咬烂了,“那…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像这等既是随便说说,又丝毫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年少无心之语,请殿下以后,务必
别再提起了!”说到激动之处,莫影又差点单膝着地,沈跪下去。
“不准跪,你给我站好了。”眼看着莫影还真的又要再跪下来,玄穆立马不耐烦地出声阻止,“你跪不烦,我都要看
烦了。不再提就不再提吧,反正我也受不了你每次一听到肖麟的名字,就一副像是被狗咬了的慌张样子。”说完这些
不算客气的话,玄穆便不悦地紧皱着眉头,拈起碟儿里的一块凉糕放进了嘴里。
炎炎夏夜,滑进嘴里的这一点儿冰凉让他很是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玄穆慢慢咀嚼着,很快,就懒得再理身边这个依然
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的莫影。
见状如此,莫影便很自觉地往后稍退了一小半步。他动动嘴唇,似乎是想再为自己,或是再为肖麟辩解些什么,然而
他犹豫了许久,却最终还是选择了安静地站在一旁,未发一语。
莫影半低着头,隐隐微垂下眼眶,看不见玄穆此时此刻的模样。闷热的房间里,他只听得见玄穆唇齿嚼动的轻巧之声
。如此微响,再加上,又身处于这样流光淌水般清澈的月夜之中,一切种种,都难免让莫影思绪飘忽,神智迷离起来
。他恍惚觉得,这分明就还是十多年前,他和玄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的玄穆也正是像现在这样,半躺在凉
椅里,懒懒合着眼,嘴里正轻嚼着刚刚出炉的糕点。尽管年纪尚小,却已尽得一派皇族贵胄之范。
那时,房间里熏烟嫋嫋,朦胧的雾气中,莫影已经快要看的呆掉了。
父亲在身边半跪下来,摸摸自己的脑袋,倍显沉重,却也万分轻柔地对他说:“小影,这就是六殿下。来,跪下来。
”
莫影毫不犹豫地弯曲膝盖,重重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一刻,小小的莫影清楚地看到,父亲的眼神里,竟难得地,蓦然闪过了一丝欣慰。尽管那时的他还并不明白这是因
为什么,可是看到一向严肃冷峻的父亲,竟然也会拥有微笑的表情,莫影已经非常,非常开心了。
然后父亲抬起了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背,语气里,是微微颤抖的坚决:“好孩子,记住你的名字,从此,你就是六殿
下的影子——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这话对于小孩子来说,或许是稍嫌深奥了。年幼的莫影闻言,思考片刻无果,便微微抬起头看着父亲,似懂非懂地眨
了眨眼。从此,父亲隐忍疼痛的目光,便伴随了他一生一世。
“傻孩子……”父亲捋捋他的头发,笑容越发沧桑起来,“爹还在这里,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可是日后,你必须牢
牢,牢牢地记住这句话。如有半分违背,就,就……”
父亲涨红着脸,连说了好几个“就”,却最终也没能狠得下心来,将那些狠厉恶毒的誓言发在自己的亲生骨肉身上。
“就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如何?”玄穆吃完了糕点,不耐再看这边的父子情深,便恶作剧般地,接下了莫影父亲的
话。
这话玄穆说的有些快,小小的莫影只听明白了一个“死”字,然而他看到父亲的脸色却是顿时大变,既难堪,又惊骇
。
“六……六殿下!”父亲的声音颤抖了,但他并不能再说出别的一点儿什么。
玄穆拍拍手掌上的细屑,皱起眉:“怎么了?难道这个誓……我补充的不好吗?”
“……属下保证,小影定会遵守承诺,誓死保护六殿下的,所以……还是请殿下收回刚才那句话吧!”
“啊!”玄穆恍然大悟,“原来你果然还是在担心自己的儿子做不到这一切嘛,否则你干嘛怕他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呢
。”
父亲的脸涨得更红了。
莫影跪在玄穆和父亲之间,不明白长得这样漂亮的六殿下,为何会只因这一句话,就大动了肝火。不乐再见到这样的
场景,小莫影转转眼珠子,忽然咚得一声将脑袋磕在地上,用仍显稚嫩的童声开口说道:“请六殿下放心,莫影从此
就是六殿下的影子,定会遵守承诺,誓死保护六殿下,恩……”莫影皱皱眉努力地想,刚刚父亲还说了什么来着……
那八个字好像是……哦!对了。
“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铿锵有力地说完这些话,莫影又再一次重重地,埋首磕了一个响亮的头。那时他还并不知道,这八个字便从此,成为
了他一生的追求。他成为了玄穆身旁的一道影子,无论他的头顶,是有光,还是无光。
玄穆见他这样,先是愣怔了一下,眉眼几经变化,但最终还是收起了嘲讽的笑容。
“……不过发个毒誓而已,你们有什么可怕的!”沉默片刻,玄穆忽然猛地将桌上的点心以及盘子一扫在地,埋下眼
抿紧唇,冷哼一声,以一种不符年龄的阴鸷,狠声道,“不得好死怎么了?断子绝孙又怎么了?皇后早已经逼着我发
了无数个这样的毒誓了。今天上午我才又发了一个有关五马分尸天打雷劈的呢,好啊,那我们就等着瞧,看看老天爷
是不是真的会一掌劈死我!”
父亲似乎,已经很习惯于玄穆如此这般的喜怒无常,与阴晴不定了,然而那时年幼的小莫影,在看见传说中礼仪教养
无一不佳的六殿下,竟然也会有这样雷霆暴怒的一面之后,还是难免有些吃惊的。于是他细细打量起玄穆,忍不住想
,眼前的人分明还只是一个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那时候的他们,甚至连少年都还算不上,然而玄穆的眼睛里,却已
经有了太多太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就好比玄穆方才的那一番话,莫影日后将它拿出来仔细想想,有时会觉得,玄穆也许是在恨,可是更多的时候莫影又
会觉得,玄穆其实是感到了委屈。谁让他,偏偏没有这样一位疼惜骨肉的好父亲呢。
那么大概,莫影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心疼上了他。
“唔……这凉糕是谁做的?以后每晚都拿一盘来。”在第二块凉糕就快要吃完的时候,玄穆很满足地舔舔手指,冲莫
影吩咐道。
莫影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他看看桌上几乎见底的白盘,踌躇片刻,只将脸埋得更低,轻声道:“望殿下恕罪……这凉
糕,是今日下午薛皇子求访时,一并送来的。”
玄穆瞬间睁开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看了莫影好一会儿,忽然无法抑制地冷笑道:“你是在提醒我,不要小看了薛景
涵是吗?瞧瞧,我本以为最不会离弃我的属下,竟然在短短半天之内,就开始帮着他送东西进府了!让我猜猜接下来
会怎么样,啊对了,以后他套你的话,你也就说了,以后他让你下毒,你也就下了,是不是?”
啪!
玄穆怒火难平,直接反手推倒了桌上的白盘,盘中最后一块凉糕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儿,最后安静地停在了莫影的脚
边,显得很是凄惨。
这些话,让莫影听得倍感难过。离弃?他怎么可能离弃。无论他发没发过那样的毒誓,就算他不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他也早已经成为六殿下的一道影子,永远斜在他的身后,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这些话他只在初次见面时,对着玄穆说过那么一次——还是因为年幼无知。以后彼此长大,莫影陪在玄穆的身边,日
日夜夜,却都再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他想他不会再说,因为往后的日子,他也只会这样去过。他没有第二种人生。
“殿下……”毫无辩解之言,莫影只是轻声念叨着这两个字,声音飘渺,远如隔世。他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玄穆定定看了莫影许久,见莫影只紧闭着眼却不说话,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死死地咬住唇,直到已经咬得自己
唇色发白,才终于心有不甘地勉强站了起来。
“……说话!你给我说话!”玄穆一开口就是不悦的低吼,然而他的语气和神色,竟都带着些许的慌张,“你为什么
不说话?你是不是真的看上那个薛景涵了,准备跑去帮他做事了?”
听到玄穆竟然对他是如此猜测,莫影心里一落,轻叹一声,沉默未语。
玄穆被他的反应给弄得愣了愣,等到回过神儿来之后,便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勃然大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
影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还是你的主人!哈哈,你也终于受不了了是吗,你也想要离开我了是吗?好
好好,那你就快滚吧!带上肖麟,爱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以为我差你一个就没法儿活了吗!?莫影,你未免也
太高看你自己了!我谁也不需要,谁也不需要!”
说到后来,桌沿处,已经被玄穆的右手抓出了五道深深的指印,触目惊心。
莫影抬起眼看看玄穆,流动的眼波里,淌过的,全是对眼前人的心疼。他比玄穆小了半岁,然而许多时候他都觉得,
玄穆其实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长在深宫里,从小既没有母亲,又几乎见不到父亲,皇后处心积虑地想要
除掉他,几个哥哥费尽心机地捉弄他,宫里人基本当他不存在,就连一向以公正廉明着称于世的太傅大人,也最终迫
于皇后势力,在朝课上对他百般为难。他此刻恼羞成怒,其实只是色厉内荏罢了。他分明是在怕,怕这唯一一个让他
有自信,不会离开自己的属下,到最后,却也放弃了他。
莫影从不敢让玄穆知道,这些年,他究竟有多少次,看见过他偷偷地红了眼眶。他知道玄穆定是有很多很多的委屈,
可是玄穆却从来不肯说。这个事实曾让莫影黯然了许久,因为这毕竟意味着,玄穆并不认为他是自己可以亲近的人,
而只是一个比别人更为忠心的下属罢了。玄穆没有在莫影的身上,找到能够治愈自己的良方。
他还不够格,毕竟他只是一道影子,所有能做的,只是牢牢地跟着。他消失了,玄穆还可以走很远很远,可是如果玄
穆不见了,那么他,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没法儿滚远,因为他想要一直一直呆下去的地方,只在六殿下的身边。
“殿下……”莫影的声音沙哑,万分艰难道,“您知道的,属下永远不会那么做。您是我的主人,无论此生还是来世
,都只有您一位主人。”
玄穆闻言,眼睑微微一晃,别过头,只将那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也对,毕竟谁也不想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良久过去,玄穆才神色微缓,轻声笑道,“没关系,薛景涵若是
想送东西,那你就帮他送吧。他送吃的我就吃,他送穿的我就穿,他要是能送来一栋房子,那我也能住进去试试。反
正在这宫里,我和他都是一样尴尬的身份,我倒想要看看,他还有多少东西可以送来。”
莫影低头沈应一声:“是,殿下。”
“还有,”玄穆踱步走回床边坐下,浅浅打了个呵欠,懒声道,“暗中调查薛景涵的事儿,就让肖麟去做。好了你下
去吧,我困了。”
这道吩咐让莫影神思一凛,然而他很清楚玄穆这样安排的个中缘由——玄穆对他,到底还是不信任。或许这世上,也
根本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
这样的人生,倔强得,难免太过凄苦。这么多年,莫影一路跟在玄穆的身后,早感觉到玄穆已经扭曲在尘世的黑暗,
与人心的冰冷深处,然而他却并不能将他带回光明与温暖之中。他只是一道影子,所有能做的,只是一直陪在他的身
边,让他在越走越远的迷失里,不至于太过孤独。
他只是一道影子,生死都凭这个人决定。可是如果有人能将玄穆拉回正常的人生里,那么他宁愿离开和死,也会毫不
犹豫地让出这个位置。
第四章
薛景涵回到自己府邸之时,已是夜晚将尽,天边发白的第二日黎明了。那时晨光微醺,错落有致的庭院里,花草都似
醒非醒,只留下一夜未散的别样香气。薛景涵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慢悠悠地踏着一地露珠,翻手推门而入,笑盈盈地
走向寝宫的深处。
撩开帷幔往床中一看,薛景涵便立马对上了一双正燃烧着熊熊怒火的褐色眼眸。是碧珠。
【混蛋!快解开我的穴道!】
尽管碧珠是被薛景涵给点了哑穴,然而从她极力对准的口型之中,薛景涵也能很容易地猜出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靠着床边坐下来,眼珠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挑眉一笑:“啊……也对,从你被点穴至今,也已经有差不多六个
时辰了。怎么,你是内急了吗?”
尽管真的不是因为内急,可是听见薛景涵竟然如此露骨,甚至丝毫不顾礼数教养地将这等粗俗之语,随随便便就在一
个黄花大姑娘家面前轻易说出,碧珠气得褐眼一瞪,还顿时涨了个满脸通红。薛景涵看她那样,相信如若不是因为她
暂时不能动,那么他的鼻梁骨可就难保了。
【……昨日在皇后面前,我看你谦恭温润谈吐非凡,无论才貌,皆在一般皇室之上,心想华国虽然打了败仗,但还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