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把小鸭子给杀了？”康栎威一个人想了很久，问出口的第一句就让傅文仲摸不着北。

“什么？”傅文仲一直在等着康栎威说点什么，同时又和他一样，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想出来。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回忆着同一个他们深爱的，被他们伤害过，现在又弄丢的男人。那种感觉很诡异，傅文仲不喜欢，他知道康栎威也不喜欢，因为这样的思念，应该只有自己才配有。

傅文仲这个人一旦在大脑里确认，与他有关的那个案子也变得清晰起来，当然包括他们在院子里，在月桂树附近，挖出的那几具动物的尸体。他们曾经多少都以为，会在那里挖出傅文仲的尸体。

“我发现了那些尸体，就埋在院子里，月桂树的附近。”康栎威伸手指了指窗外的月桂。“你在你原来住的地方，也种了一棵月桂，比这棵要高要大，你一定记得。这一棵也是你特意种在这里的吧？”

“我想景楠可以看到。”傅文仲将头转向窗外，忽然笑了。“那些动物尸体是景楠埋的，他说不舍得扔在垃圾桶里面，因为它们不是垃圾，而且影响也不好。那棵月桂后来开花，一次比一次香。”

“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说一声，你不知道因为你的失踪，景楠会被怀疑吗？”

“我父母？可以让景楠背黑锅的话，你觉得他们会为他澄清吗？”傅文仲笑着摇头，一脸失望。“我父母会原谅我，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景楠对于他们来说，算什么？”

“他对于你父母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对于你来说呢？你也宁可看着他为你被警方调查吗？”

“康警官，如果我出现了，这个案子就消失了。没有这个案子，你不会认识景楠。你不认识景楠，你就不会和他接触。你不和他接触，你就不会爱上他。你不爱上他，你就不会……”傅文仲停顿了下，犹豫着要不要把话再循序着往下说。康栎威没有急于反驳，他在听。“不会出现在这里。”

康栎威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地跟傅文仲继续这场对话。“这件事，和靳昇有关系吗？”

“他对景楠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

“那……木木呢？”康栎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会想到木木，一个原本和他们无关的人。

“木木？”

“江毅你认识吧。”

“他是我学弟，我知道他也在这里，还为靳昇工作。”

“他说你喜欢木木。”

“哈哈。”傅文仲大笑两声。“木木？我和木木没有关系。”

“江毅也是那么说的，那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江毅喜欢木木？”

“喜欢木木的人岛上很多。”傅文仲将茶倒空，用热水冲洗了下，重新加入茶叶，从头又来了一遍。“我也知道他可能过得不好，但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等景楠出现。”

“为什么不出去找他？你怎么知道景楠会来这里？这座岛，没有人带领，怎么可能找到？”

“你不是来了吗？”傅文仲反问，将新泡的茶推给康栎威。“我不能出去找他，他不想见我，我只能等。”

康栎威这次没有拿起茶杯，就那么坐着看着傅文仲，脑子里乱乱地，不知道哪些是关键，不知道傅文仲的话里还有什么意思，不知道他和林景楠的事到底是不是他查到的那个样子。在进入这个小岛之前，康栎威自信地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的爱人，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至于你和景楠之间，那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们不是情敌，康警官，我和景楠开始到结束，在你和景楠开始之前，所以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在等他，你在找他，显然以后，我们也不会有关系。”

“那么……来说一下你对这个岛，以及岛上居民的一些看法，你确实不认识那两个死者？”

“我已经不太记得第一次到这个岛上的情景。”傅文仲端着茶，看着还很年轻，神态上却像那些已经走到自己人生尽头开始做最后回顾的老人一样。“我找到这个地方，发现这棵月桂，那个时候它快要死了。我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是谁。这个房子很新，也找不到一点被住过的痕迹。我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就在这里住下，也没有任何人来赶我走。在外头遇到，会友好地打招呼，好像我一直就在这里一样。”

“那你院子里的鸡鸭呢？总不是你从岛外带进来的吧？”傅文仲的话说得字字清晰，内容含含糊糊，这样的回答在过去，康栎威根本不会相信，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意识要去怀疑。

“我在岛上抓的，也没有人跟我来要，就一直养着。每天都会有蛋，我不是很喜欢吃，就会给其他人。来交换一些其它我需要的东西，各种东西。在岛上，货币的作用不大，人们更喜欢物质交换，只要你自己觉得划算，没有人来管你。”傅文仲将窗户推开了些，留了一掌宽的缝。风吹过，带进一阵月桂的花香。

“但是超市的东西是靳昇从岛外买来的，他不收钱吗？”

“靳昇的背景，你比我清楚，他在乎这么点小钱吗？”

“所以事实上，他才是这座岛的掌管人。”康栎威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比岛上所有人都是精神病人更加合理些的推论。“他有游艇，我来的那艘就是他的，他可以随时到海上来。然后某天他，或者靳家的其他人发现了这座岛。开始可能不知道有什么用，说不定真的是因为这里有石油，只是还没得到相关文件来开发。所以建了一个小超市，还有青梅。也许所有人都和靳家有关，不然无法解释，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这样小的一座岛，甚至比一些珊瑚形成的岛屿还要小，是无法自给自足的。还有那个加油站，要把石油分馏制得可以使用的商品汽油，我不相信，这里的设备可以做到。傅文仲，你和靳昇是有什么协议吗？”

“我和景楠的事，和你无关，也和靳昇无关，虽然他一直在景楠身边，就跟护花使者一样寸步不离。”

“等我离开这个岛，所有一切都会明白的。”康栎威这话并不是在虚张声势，他真的那么相信，因为完全没有理由不那么相信。等到雾散了，获得了和外界的联系，即使没有获得，他也可以坐游艇离开。

“还是那句话，康警官。”傅文仲对康栎威露出一个很敷衍的笑容。“这和我无关。”

“那么还是回到刚刚的话题，介于我们的某种特殊关系，其实傅文仲，你的失踪已经立案，作为这个案子的主要负责人，我想我有权进一步了解情况。”康栎威端起已经凉了的茶一口倒入口中，没有半点刚才斯文品尝的样子。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一套，在林景楠面前装一下，在傅文仲面前，太没有必要了。

“我并不比你多了解这个岛，我很少出去，也不知道一天天都在做什么。”傅文仲又回到两个人最开始谈话时的态度，让康栎威觉得他会跟他说一切他知道的。“其实日子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熬，当然你不是我，可能没有办法想象。快有一年半还是两年了吧，还不是这样过下来，也不想改变。”

“为什么你认为景楠会到这个岛上来？”

“我就是知道，其实康警官，你也是那么知道的，不是吗？”傅文仲对康栎威的回答并没有兴趣，所以没有给他留回答的时间，继续说道。“我见过岛上所有的人，刚开始来的那几天，像你一样一个个的见。也许我和你的职业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对于我来说，不管青梅里发生什么，那都是别人的家事。”

“所以你也知道木木家的事，知道木木被虐待，知道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不止是他的父亲。”傅文仲遗憾地垂下眼皮。“我看到得不多。木木想要离开，但我不能。我有跟他说可以去找靳昇帮忙，但他不愿意，然后他就再也不来我这里……木木来我这里，是想看小鸡小鸭，他很喜欢小动物，说它们很可爱，还有父母保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试了很多办法，就是孵化不出来。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以前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我真的以为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人帮忙，它们会自己解决。”

“它们会自己解决。”

“但它们没有。”

“木木跟你说过他的事？他跟你承认自己受到了虐待和……侵犯？”

傅文仲看了康栎威一眼，艰难地点了下头。

“你怎么可以就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你至少可以跟陈儒中说。”康栎威对傅文仲的认识确实有进一步地加深，这个人除了皮囊还不错外，真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康栎威不知道为什么当初林景楠会喜欢他。

“我没有什么可以做的，而且……你怎么知道陈儒中没有参与呢？他是岛上唯一的警察，如果有那么明显的犯罪存在，为什么还会一天天持续下去？为什么木木会跟我这个最后来岛上的陌生人求助？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再信任岛上任何一个人，现在……”傅文仲咬了咬牙。“也包括我。”

“他只是个孩子。”康栎威摇着头，不知道怎么去表达他的失望和愤怒。

“木木好像跟江毅也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离开，我只是希望木木还没有放弃希望。”

“你不配这样希望，我会救他。傅文仲，你就一辈子守在这里忏悔吧！”

康栎威夺门而出时，傅文仲还捏着他的小茶杯跪坐着，眼睛望向窗外，盯着月桂上的小花，就跟一副不会动的死掉的画一样。康栎威跑进院子时，两只鸭子都在踱步，月桂下的禽舍里，躺着两枚碎掉的鸭蛋，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小鸭的形状。头已经出现，还长出了绒毛，身体仍是一大团没有发育，也不会再发育。

Episode 21

出来傅文仲的院子，康栎威没有去想要往哪里走，脚下没停，脑子也没停。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遇到太多新的人，听到太多说法，信息多得让他不知道如何处理。经过陈儒中那三间房子后头的菜地时也没记得要停下来多看一眼，就那么一步步沿着从傅文仲院子口的小路一直走。

也不知道那路是谁设计的，直接对着树去，康栎威正低着头想得入神，直接就撞到了青梅树上。这一撞还挺有戏剧性，人牛顿被苹果砸了，他康栎威被青梅砸了，还是比花苞大没多少的绿果子。

康栎威揉了下额头，抬头望了眼，还是只见树叶不见果。蹲下身将脚边刚刚砸到自己的小果子捡起来嗅了嗅，应该是还在长的青梅没错。青梅的树冠很大，最下头的树枝很低，抬手就能够到，康栎威可以肯定没有青梅的果子，连个绿豆大的点都没有。再往上头看不清，只觉得一片的绿色，间隙还透着阳光，忽然觉得很美好。那种感情前所未有，特是到这个岛上起到现在，康栎威第一次觉得，他或许会喜欢这里。

林景楠曾经跟康栎威提过，在他小时候，家的后面有一片青梅树林。靳昇还给他们带过青梅酒，林景楠很宝贝，是抱着拿进屋的。那青梅酒采用的是最普通的家庭酿法，装在透明的玻璃罐头里，一大一小。大罐的用的是米酒，是林景楠的。小罐的用的是白酒，是给康栎威的，虽然林景楠会时不时会从里面夹出泡过酒的青梅吃，吃得脸颊红彤彤，还对着康栎威傻笑。那些记忆，消失过几天，现在终于又一点点回来了。

康栎威想着，干咽了口唾沫，唾液里好像真带了青梅的味道。

“年轻人。”那位骑三轮领康栎威进岛的老人笑眯眯地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背上还绑着个竹篓。

“老先生。”康栎威将青梅随手塞进口袋，笑着跟老人打招呼。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可以，见了很多人。老先生这是要回家吗？”

“嗯，刚刚去了次菜地，现在来看看这青梅树。”老人说着眯起眼睛仰着脖子往枝头上瞧。“快了。”

“快了？”康栎威走到老人身后，从他的角度抬头望着，还是没有见到。“我一颗也没有看到。”

“我看到了，等梅子采下来，酿了酒，我送你一罐。”老人满意地点了下头。“我先回去了，你慢慢逛。”

“等一下。”康栎威一心急，伸手拉住老人背上的竹篓。“抱歉，我可能有些……”

“没事，年轻人就那么毛毛躁躁莽莽撞撞的。”老人扯了下肩上固定竹篓的绳子，转身问道。“还有事？”

“我只是有些好奇，您怎么会想来这里？您的子女们放心您一个人在这里吗？”

“他们也在岛上，只是……我们都需要些时间来消化过去的事情。”老人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遗憾。“俗话不是说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年轻人的事我这大把年纪，也力不从心了。”

“可以问下您的孩子是指谁吗？”对于老人的子女在岛上，康栎威到不觉得惊讶。

“小谭和木木。”老人说到这立刻低下头，好像是惭愧地不愿直视康栎威。“我要回去了。”

“老先生。”康栎威这次是跑到老人前面挡住了他的路。“木木是您孙子？”

“我只是一个没用的老头子。”老人挎着肩低着头站在康栎威面前，整个人显得更加矮小。

“老先生，我……”

“康警官。”老人打断康栎威的话，连称呼也变了。“我已经老了，哪里也去不了，木木还小。……如果可以的话，如果他找你，我希望你可以帮助他。不要喜欢上这里，康警官，不要喜欢上这里。”

“你说我会喜欢这里，所有人都跟我说我会喜欢这里。”

“不是每个人，康警官，岛上有20个人，跟你说过这话的人恐怕一半都不到，不要说‘所有’。”

“和我聊过的人都那么说，我不知道如果去找其他人他们会不会也……”

“木木没有。”老人抬起头时，眼眶里尽然还含着泪水。那双眼睛，虽然周围的皮肤已经老了起皱了变得暗黄还长了老人斑，但眼珠还是漆黑明亮。“木木没有跟你那么说，对吗？”

“我不知道。”康栎威盯着老人的眼睛，好像是看着一对熟悉的宝石，被嵌在又一个不同的首饰盒里。

“木木没有。”老人第三次重复道。

“我记下了，老先生。等到雾散了，船来了，不管有没有及时和外界取得联系，我带木木离开。”

“希望你没有食言，康警官。”老人说完对康栎威微微鞠了躬，绕过他走了。

康栎威这次没有再去拦，转过身对着老人远去的背影，内心更加混乱。那么站定地过了有一分钟，康栎威转身快步带跑地往青梅去。那片菜地上空无一人，连青梅前的两个小摊也没有人。康栎威转而跑进了超市里头，收银的小伙子不在，江毅带班，看到康栎威时，目光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今天他休息，就我一个人，不用去整理货架了，也没有人来，你要是买东西，我帮你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