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生死簿——偷眼霜禽
偷眼霜禽  发于:2013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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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爷”道:“罢了!这样蠢的女孩子,只知道哭,留着也无用,交给她母亲带出去吧,连卖身契一起还给她们。”

那家人十分诧异,但主人有命,自然不敢不从,便遵命将春儿带了出去。前头刘氏见了女儿,十分惊喜,虽然不明缘由,也顾不得多想多问,急忙牵着女儿走了。

“张老爷”在后堂来回踱了几步,捻了捻胡须,迈步出去,忽然一跤绊倒在门槛上,家人急忙扶起来看时,早已没了气息。族中子侄多有盼他死了好分财产的,这么一来,倒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事情既然了结,长恩与武陵君便离了此地,边走边问道:“春儿那边怎么样?”

武陵君笑道:“我施法让她睡了,等她醒来,只怕便要惊讶为何会在自己家中,那刘氏大姐多半是当她受了惊吓,这件事算是圆满。”

长恩郁郁道:“那就好。”

武陵君奇道:“怎么你反倒不高兴?”

长恩深深叹一口气,道:“我们走了不过三百里,小小一座镇子上便出了这样的事,神州九县之内,不知又有多少妖邪作乱,都是我的过错。”

武陵君道:“长恩,你放宽心些,现下多想也无益,尽力补救才是最要紧的。”

长恩叹道:“是,走吧,早些寻到那妖物,修复生死簿,人间也少些飞来横祸。”

两人继续赶路西行,一路上留神探查妖气,这一日又行了五百余里路,幸好没再见到什么妖异之事。清夜里虫声细细,朦朦胧胧的月光洒下来,如同轻雾,两人稍稍停顿片刻,在道旁一株海棠花树上坐着歇息。

武陵君道:“长恩,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长恩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漫漫应道:“武陵君请讲。”

武陵君道:“你修为不算极高深,为何能看透那妖物的真身?我修行千年,也只看得出它是草木之妖。这些也就算了,我们从蒿里出来那一日,你曾说过一句‘好大的鸟’,是说日中金乌?自从开天辟地以来,这金乌就在天上,寻常仙人也难看透它的原形,你为何全都看得出?从前明明……”说到这里,惊觉自己说得太多,急忙停住了口。

长恩微微一笑,却接口道:“从前临死之时,明明是个瞎子,对不对?”

武陵君吃了一惊,道:“长恩!”

长恩也不看他,望着天上残月,低声道:“武陵君,你第一日到幽都之中时,我便认出是你了。从前我在院子的时候,日日都对着你,你每一根枝条的模样我都记得,几乎连你有几朵花都数得出来,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墨鱼文券(3)

武陵君更是吃惊得说不出话,道:“长恩……你……”

长恩道:“我死之后,府君怜我身世苦楚,命我在幽都做一名冥吏,又赐我一对洞光珠作眼睛。这珠子能见天地万物之精灵,我也便能看出所有精怪仙妖的原形。”

武陵君望着长恩,想起他生前的种种凄惨,不由得代他心酸,道:“府君果然很好。”

长恩道:“是。”

武陵君想到在幽都之中时,长恩待自己一样冷冷淡淡,与其他人没半点不同,一时间心潮起伏,原本道破前缘的喜悦也变作失落灰心,道:“你之前从没提起过这些事,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是我。你只叫我‘武陵君’,客气疏远得很。”

长恩默然不语,半晌道:“前尘旧事,人都已经死了,还提起做什么。”

武陵君心中百般滋味言说不出,道:“你……你看我是什么样子?”

长恩微微一笑,道:“自然是从前那院子里的桃树。”

在心中之人眼里居然是一棵桃树,平日里自然是用桃枝拿着茶杯书册等物,树身上挂着衣物包裹,还背了一把剑,若没了这些东西,只怕前后都分辨不出,这模样说不定有多好笑。武陵君想到此处,忍不住又是失望又是难过,直直看着他,道:“长恩,我一直很是挂心你,我修成散仙之后,到幽都任职,便是为了你。”

长恩道:“我知道,我心中一直感激你。”

武陵君道:“我不要你感激,你……你像从前那样对我便好。”

长恩微笑道:“那么以后我仍旧日日给你浇水可好?”

武陵君天性爽快开朗,听到这句话,再是满心郁郁,也忍不住笑了。长恩望着他,忽然伸手抚摸他脸颊,轻声道:“果然成了仙的桃树与寻常不同,秋天也会开花,这一枝桃花到明日便要盛开了。”

长恩眉眼清秀,脸色略苍白些,一身淡青衣袍在月色之中无风也微微拂动,如同一缕烟雾,下一刻便要消散了。武陵君心中一动,握紧了他的手,低头吻到他唇上。长恩抬起手来,指尖点在他嘴唇上,道:“这一朵花开得最好。”

武陵君重重叹一口气,放脱了手,背转身去,化作一棵桃树立在当地,月下花树灼灼,枝上春风三月。长恩飘到花间,倚在桃花枝上小憩片刻,他自从死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家中这棵旧桃树,一时间勾起心绪,低头沉思旧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梦中除了桃花微苦清甜的香气,再也没有其他,生前死后这千百年来,从没有过这样的安宁。

第二日凌晨,正是残月西落时候,长恩醒了过来,神鬼无须饮食睡眠,但若是要睡,也是睡得着的。他见武陵君坐在一旁,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弄些什么,想了一想,开口说道:“武陵君,我们这便上路么?”

武陵君转过身来,倒是神色如常,笑道:“你醒了?那便走了。”

长恩这才瞧见他玩弄着掌中一物,道:“那是什么?”

武陵君摊开手掌,却是一粒红红的圆珠,犹自在他掌心中滚动两下。笑道:“是那蛇床妖的内丹,虽然没什么用处,不过丢了可惜,攒多了留着打弹珠。”

长恩还没开口,那墨精原本藏在长恩袖中,这时忽然自行滑落出来,迅速游过去将那珠子裹住了。武陵君吃了一惊,便见那墨精顿时变作了红珠之色,随后才渐渐恢复原色,一团墨黑的小球跳了几下,居然睁开一双黑豆一般大小的眼睛来,眨了一眨,倒也可爱。

武陵君将它抓住,握在手心里捏了几下,奇道:“这是什么?”

长恩伸手在它身上抚摸几下,道:“墨精吞了内丹,看来是有了灵识。有了这小东西,要找蠹虫妖或许容易许多。”

那墨精似乎听懂了长恩的话,从武陵君手中挣扎逃出,跳到长恩掌中,在他掌心中来回蹭了蹭。长恩探出指尖,在它双眼之间轻轻揉了揉,道:“你的同伴在哪里,你知道么?”

那墨精在长恩手中摇摆几下,忽然悬空浮起,飘到长恩腰间流连不去。长恩取出腰间携带的锁云囊,刚刚打开一道缝隙,那墨精在囊口处打了个转,便一头钻了进去,不久费力地拉了一只匣子出来,它不过如核桃大小,拖出一条长尾缠在那匣子上,倒也真难为了它。长恩打开那匣子看了一眼,不由得失望,道:“原来是这半匣残书走失的墨。”

那墨精跳进匣子里,在书页上蹦来蹦去,时不时挨擦磨蹭几下,漆黑光亮的小眼睛眨啊眨的,显得十分亲昵。长恩在它身上摸了摸,叹气道:“你只认识同册的墨精了么?”那墨精不知道长恩在说什么,只是在匣子里游走玩耍。

武陵君忽然捉了它在手中,道:“不妨,我有法子!”

三、蠹妖现身(1)

那墨精似乎察觉到什么,吱吱直叫,拼命想从武陵君手中逃开,武陵君嘿嘿一笑,拍拍它圆滚滚的小身体,道:“乖些。”猛地握紧了手掌,一股桃花香气腾地四溢,漫天铺展而去,一股旋风随之从四面八方涌来,围着武陵君旋转不休。

武陵君侧耳细听,一面问长恩道:“你听到什么没有?”

长恩摇了摇头,道:“只有风声。”

武陵君凝神倾听那风中的细微声响,低声道:“是花树说话的声音。”

过了半晌,那阵风渐渐停歇,武陵君道:“东北方一百三十里之处,有一棵梨树说遇到过同样墨气的妖怪路过,吃了它一根枝条。可惜这小家伙灵气太弱,我只能传送到方圆三百里之内,不然便能立刻捉到那妖物。”一面摊开手掌,那墨精趴在武陵君手心中微微颤动,一副委顿不堪的模样。武陵君摸出一只布囊,取出一颗妖怪内丹喂它吃了。

长恩道:“有踪迹可循便好。你倒攒下不少妖怪内丹。”

武陵君笑道:“闲来打打弹珠。”

武陵君与长恩追踪着墨气匆匆行路,路上偶尔也遇到因为生死簿引出的事端,武陵君与长恩便随手处理了。这一路上有时往南,有时往北,但越来越向东方而去。长恩道:“四味木在西北之地,这妖怪离祁连雪山越来越远了。”

武陵君道:“难道它换了口味,忽然不爱吃四味木,要去东海吃鱼?”

长恩摇了摇头,道:“不知这妖怪在耍什么诡计,总归多加小心就是了。”

这一日路过一座江南小镇,武陵君仿佛想起什么,停下来道:“长恩,这里距你家乡不远,也不过二十几里路程。”

长恩淡淡地道:“嗯。”

武陵君道:“去看看么?”

长恩摇了摇头。

武陵君不再多说,傍晚歇息时候离开了片刻,带了一包点心给长恩,忽然问道:“在你眼中看来,是不是一包点心挂在桃树枝上?”

长恩微微一笑,却不答话,打开那纸包,果然是家乡出产的雪花酥,颜色洁白,入口细脆酥香,这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远近出名的。长恩不能饮食,取了一块送到鼻端嗅了嗅,又放了回去,唇角微微勾起来。

武陵君听闻被鬼神享用过的祭品等物,虽然看起来并无异样,但滋味都没了,便拿起长恩嗅过的那块雪花酥放进嘴里,果然味同嚼蜡。

那蠹妖的行踪越来越是出奇,武陵君与长恩竟然一路追到东海之滨,两日前那妖怪曾在东海之旁的小镇上吃了几朵木芙蓉,之后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了。武陵君与长恩对视一眼,别无他法,只得御风在东海之上寻找。

两人找了整整三日,只见日升日落,海鸟飞翔,妖怪的影子却是半点没有。到了第四日上,两人又往东行,遥遥望见前方海中突起一座大山,影影绰绰瞧见那山上生着一棵极大的树,几乎将这山遮住一半。此时那墨精忽然躁动不安起来,若不是武陵君抓得紧,早已掉进海里去了。武陵君心知这山必定有蹊跷,招呼了长恩靠近那山。

这时正是朝阳初上的时分,一轮红日从海中腾出,将无边无际的雪白海浪染得一片血红,十分壮丽可观。武陵君离那山越来越近,看清了那棵树的模样,不由得“咦”了一声,当即停在半空之中,反手握住了背上宝剑,全神戒备,道:“长恩你瞧,这棵树是什么妖物?”

晨光之中看得清楚,那树十分巨大,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并无花朵,只结着许多果实,那果实竟然个个都是婴儿之形,有些还在啼哭,自然不是人参果之类。

长恩道:“无妨。这叫做女树,树上夜间结出婴儿,日出时候落地化为孩童,再渐渐长成少年,日中变为盛年之貌,日落苍老而亡,这般日复一日,永无休止。”

此时日头越升越高,便如长恩所言,被日光照到的婴儿纷纷坠下树来,落地时候变成孩童之貌。武陵君瞧着这变化之骤,虽然已经修道成仙,却也不禁生出无常之叹。

那墨精自从落在这山岛上便不安分,吱吱直叫,长恩将它拿在手中安抚也是无用。武陵君道:“那蠹虫妖就在附近么?”想了一想,又道,“这小黑球怎么像老鼠一样叫。”一面走近那棵巨大无比的女树,仰头看着婴儿纷纷从树上落下。

长恩轻轻抚摸墨精几下,从袖中取出一小块木头点燃了,丝丝缕缕的香气飘散出来,等了没多久,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怯怯地从女树之后探出头来,样貌天真可爱,武陵君一见便知这就是那蠹虫妖了,只见他化形还不完全,头顶生着两根长长的触须,随着他的举动颤巍巍地一晃一晃。那少年看到墨精,两眼顿时放光,墨精受惊地“吱”了一声,飞快地钻进长恩袖子。

武陵君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妖孽!”要上前捉拿,被长恩拦住了,那块木头很快便燃成木炭,长恩将它丢在地上,拍了拍手上木屑。

那少年眼巴巴地瞧着那飘散而去的青烟,泪汪汪地道:“我饿。”他手里拿着几片女树叶子,却似乎嫌不好吃,犹豫好一会儿才小小地咬了一口,这一口下去,树叶中却冒出鲜血来。那少年吃了一惊,又觉得满嘴血腥味难受得很,急忙吐掉了。

长恩看了他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块白白的木头递过去。那少年急急扑到近前,接过来大口啃咬,武陵君看他吃得简直不要性命一般,问长恩道:“这是四味木心?”

长恩点了点头,道:“我带着此物想当做诱饵,果然用上了。”

那少年听到“四味木”三个字,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触须也随之欢快地摇晃几下,鼓着腮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道:“你们也喜欢四味木吗?我最爱吃这个了。”

长恩道:“那你怎么不去找四味木来吃?”

那少年道:“我本来就在找啊,有人告诉我说极西之地有一座雪山,那山上有许多四味木,我找了很久,只找到这棵不好吃的树。”

长恩迟疑一下,道:“西?”

那少年道:“是啊,我走了好些天呢,才找到这里,谁知道连四味木的影子也没瞧见。”

蠹妖现身(2)

武陵君半晌无言,抬手在那少年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

那少年叫道:“好痛!你干吗打我!我要吃那个黑球球!”

长恩道:“你喜欢吃这墨精?”

那少年摇摇头,道:“它身上有四味木的香气,我只喜欢四味木。”

武陵君揪住他衣领,将他拎到自己身前,喝道:“那么被你吃掉的墨精都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眨着眼睛道:“我没有吃,我不吃那个的,一点都不好吃。我吸掉四味木的香气就把它们都丢掉了。”

武陵君不由得心头火起,他二人为了寻回这墨精何等辛苦,闭着眼也惦念着这件事,这蠹虫妖如今居然轻轻巧巧吐出一句“丢掉了”,这糊涂妖怪连东西南北都不分,一路走一路吃一路丢,只怕丢了个天南海北也难寻回,一时忍不住手痒,只想打他一顿。

却听那少年道:“不过奇怪得很,我丢掉它们,它们也不肯离开,一路都跟着我。今天我刚刚把最后一只黑球球的香气也吃掉了,它们才不粘着我了。”

武陵君顿时心中一宽,道:“都在这座山里?”

那少年挠挠头,道:“大概是吧。”他回身蹲在草丛里翻找一番,双手各抓了几团墨精,高高举起,“不少都还在的,你瞧!”

长恩取出锁云囊,向武陵君道:“快把这些墨精收起来。”

武陵君点了点头,看着那蠹虫少年,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那些散了满地的墨精捡回。那少年对四味木的美味念念不忘,也颠颠地跟在长恩身后帮忙一起找。一直忙到傍晚时候才拾捡干净,一团团墨精在锁云囊里挨挨挤挤。女树之旁歇着不少人,早晨时候还是翩翩少年,此时已成老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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