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久冲到十三楼,安静的楼层内,人造水渠内,溪水还在静静地流淌。他将沙发罩垫整个掀起来,全丢到溪水里,吸饱了水,自己也跳进去,弄了一身,然后,将沙发布夹到腋下就往外冲,冲到一半又冲回来,将刚刚被自己弄翻散落一地的番茄酱全部揣兜里。
「小文,你要等我啊!」
施久没命地跑,比当初在祝府里逃命的时候跑得更用力。那次是为了逃命,这次,是为了救命,而且是救对自己无比重要的那个人的命!
施久三两步翻上天井,爬到顶楼,马文才还在与鬼脸对峙,但显然他已经有些气力不支。
「小文,等我!」
施久披上沙发罩布,退后几步,闭上眼睛就往火场里冲。火舌扑面而来,没有被沙发布罩到的地方很快被燎出水泡,疼痛钻心一般,施久却根本来不及顾及。
「棋子,首先是棋子。」他扔掉碍手的沙发布,在图腾内部高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王宓插下的那几支旗帜的身影。
人偶已经崩裂,控制那鬼脸的应该就是那些旗帜和这地上的图腾纹样。施久拔出一枚又一枚旗帜。火场内部,高温炙人,氧气被燃烧掉大部,他很快气喘吁吁。用尚未烧干的沙发布蒙住鼻子,施久拍出一堆番茄酱,拿脚踩开,开始在图腾上到处乱涂乱划。
「千万要起作用啊!」施久在心里祈祷,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全不会画,不过他会画忍者神龟,会画变形金刚,会画火影忍者。
施久拿着番茄酱,跟涂鸦一样在阵内到处乱涂,是涂鸦没错,不过是一场生死涂鸦。
「真有你的,这样都行。」不知道画了多久,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一直到身后有人这么说,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那个鬼脸居然真地就这么被他搞没了。
郑枚站在他身后,黑着一张被炭火熏黑的脸,很有闲情逸致地观赏施久的大作,施久抬起脸来,同样是一张被熏黑的脸。
「施久!」马文才站在刚才与鬼脸对峙的天台上叫他,喊了一声,就跪倒在地,显然消耗过多。施久「嚯」地一身站起来。
「小文……」
刚要伸出手去拥抱,却发现到不对。王宓醒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马文才的背后,。
「你们以为结束了吗,还没有,我还活着。」她笑着,伸手抓住马文才。
「放开他!」施久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星子来,这个女人真他妈阴魂不散,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不肯死心。
「王宓,你不想死的话就放开他。」郑枚黑着脸,拿枪指着王宓。
「不想死?」王宓哈哈大笑,「正相反,我就是想死,不过就算我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王宓用手臂夹住马文才身体,两个人一齐向着天台外倒去。
施久的眼前,世界整个变作无声。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知道自己没命地跑,跑过去,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马文才的手臂。
「施久!」马文才吊在20层楼的外沿,晃晃荡荡,底下是像玩具一般小的景物。黑夜快要过去,旭日即将东升,淡青色的天空中泛着明亮的晨光。
王宓就挂在马文才的脚下,她双手抱着马文才的双腿,使命地往下拽,与施久的力气相抗衡。
「死吧,都死吧,你的小鬼用尽了力气,就算不摔死,也会被日光杀死!」王宓冷笑着,满脸病态的兴奋。
「师兄,快来帮我!」
郑枚跑过来,伸出手,帮施久拉住马文才。
「往上拉。」郑枚喊着,用力往上拖马文才。马文才却丝毫不动,脸上反而露出痛苦的神色来。往下望去,却见王宓的腿部有无数只惨白的孩童手臂抓着她的腿在往下拖。
「小鬼反噬!」施久心中「咯噔」一声,王宓气数已尽,过去她所豢养的那些小鬼正在拖她入地狱深渊,可是马文才怎么办,她会连累马文才。
「师兄,开枪射她!」施久无法再冷静,眼看着马文才被拖着一点点离开他的手臂,眼看着那具身体一点点下滑。
「可是……」
「开枪!你不开我开!」施久空出一只手去抢郑枚手中的枪,被郑枚让到一旁,「师弟,你冷静点,杀人是犯法的!」
「大不了防卫过当!」施久喊,「是你告诉我的,大不了坐几年牢,我无所谓!」
「你要是坐牢,这辈子就毁了!」
伍卫东从旁边走过来,伸手来拿郑枚手里的枪:「如果是我开枪,就没有关系了。」他说,接过枪,瞄准王宓。
「伍卫东,你不可以!」王宓疯狂地喊着,伍卫东闭上眼,按下扳机。施久只感到手上一轻,再看楼下,王宓连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拖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无数惨白的手臂拖、拽、包裹着她的身体,向着无限深远的地底而去,那里有残缺的婴儿尸体,流着血泪的孩童,有王宓犯下的无数罪孽……
施久长出了口气,将马文才拉上来。
「小文!」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知道将他搂到怀里。
「大吉大利,这次终于是完结了。」郑枚在一旁不胜唏嘘,脱力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还没完。」晨光中,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声,施久只看到马文才的背后伸出一只包裹在破布里的手臂,狠狠地抓向他。
「是天天!」施久反应过来,天天死在马文才的手里,这会是来寻仇的。急中生智间,他调转身体,将马文才推向楼内,天天阴冷的手臂没有抓到马文才却抓到了他的胳膊。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施久只看到蓝天离他越来越远,看到马文才在头顶喊着什么,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胸前挂着的泪滴状护身符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忽然就「咔」地很清脆一声,裂开来,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埋入了马文才的胸口之中。
「施久,你真是……不看紧一点都不行啊!」在被无边的黑暗侵袭之前,施久好像看到了成年马文才的脸就近在身侧,他的头发由于坠落加速度,在风中高高飞扬,英俊的脸上写着宠溺和深深的无可奈何……
第三十七章
跟一切恶俗的电视剧一样,施久在医院里醒来,而且一醒过来就被娘扑倒在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爹站在一旁,也偷偷地抹眼泪,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汉子轻易不落泪的傻样。施久茫然地看了一圈周围,发现少了一个人,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马上又痛得倒回去打滚。
「马文才呢,马文才到哪里去了?」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小小的马文才捧着装盛了鲜花的花瓶进来,袖管挽得高高的,满手是水,显然,刚才是去换水了。
「表舅舅,你醒了?」马文才看到施久,两眼不由得一亮,亮出甜甜的笑容,他急急忙忙地放下花瓶,就跑过来,蹭到施久怀里,对着施久的脸蛋就是一大口亲下。
病房里的人都发出「呵呵」的善意笑声,施妈妈则又是哭又是笑:「哎,瞧瞧你们两个,真是,哎,你们两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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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来探病的聒噪室友,施久为了终于可以结束住院生涯,回到家里而高兴。过去,他还是挺爱往医院跑的,虽然他身体一直很好,可是医院有美女护士啊,他有事没事就经常去那里打打混,泡泡妞,现在却不一样了。
施久看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书的马小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过了这么一件事的缘故,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从某种角度看来,居然带着连施久都不敢企及的成熟风采,很耀眼。施久想,他们现在算是怎么一个关系呢?他表白也表白过了,生离死别也差点有了,而且,那天昏迷前他所看到的那个马文才到底是不是真的?
施久清清嗓子,开口道:「我……」
马文才放下书:「怎么了,表舅舅?」
「呃……我,昨天郑枚来看过我了。」
「嗯,然后呢?」
「薛晴无罪开释了,伍卫东大概要坐五六年的牢,不过,薛晴说会等他出来。」
「是个好消息。」马文才笑笑,脸上露出那两个施久看惯了的小酒窝。
「那个……」
「嗯?」
「郑枚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变成妖怪时候的事情,这个人真是可怕!」
「呵呵,也许他有什么理由才会把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吧,比方说,他可能喜欢做人。」
「妖怪也会喜欢做人?」
「怎么不会,《聊斋志异》里不是很多妖怪喜欢与人亲近,向往过人的生活?」
「小文……」
「嗯?」
「今天表舅公公和表舅奶奶出去旅游了,都不会回来哦,晚饭只有我们俩一起吃。」
「嗯,我知道了。表舅舅你放心吧,饭菜都做好了,我待会去热一下就好了,你的腿还没完全好,坐着等吃就好了。」
施久叹口气,为自己的胆小而无语,为什么他就是问不出口马文才现在对他是什么看法?
「小文我……」
「表舅舅,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马小文干脆走过来,爬到床边,看着施久。
「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距离过近,被马小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么一盯,施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马小文叹口气:「表舅舅,其实我也有话对你说。」
「你有话?你想说什么?」施久小心翼翼地问着,在心里期盼马文才会说出跟他一样的话来。
他们是否有相同的感情,是否有相同的期盼,过去一直都是他单方面的表白和自以为是,施久不知道马文才会怎么想他。是觉得他变态,还是根本没明白那天他说了什么?
「小文,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没……没关系。」施久咽了口口水,慎而又慎地道,怕听又想听,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其实我早该告诉你,却一直都说不出口。」马文才低头沉吟了一下,道,「表舅舅,你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吗?你那时候很讨厌我,一直都想赶我走。」
「对不起,小文,那时我……」
「没关系,表舅舅。现在的小文过得很开心,表舅舅对我那么好,还说喜欢小文,小文真地很开心很开心,跟表舅舅在一起的时光,小文永远都不会忘记,会当作一辈子的宝贝好好地珍藏着。」
施久的心刹那沉了下去:「小文,你的意思是……」
「表舅舅,你记得过去跟你说过吗,小文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总有一天,小文会离开的,映台哥哥办完事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他会来带走小文,小文就要跟他走了。」
「不可以!」施久跟疯了一样跳起来,骨折才好的腿尚且软绵绵的,他趔趄了一下,扶着床沿站稳脚跟,「你不可以走,我不允许!」
「表舅舅……」马小文疑惑地看着施久,大大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困惑,还有一点点的害怕。
施久的心忍不住颤了一下,但是终于还是憋住让自己狠心。
「男人要是在这个时候都拿不出一点魄力来,算什么男人!」施久在心里给自己打气,绝对不能心软,绝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施久想着,开始到处翻东西。
「表舅舅,你在找什么?」
「手机。」
「手机?」
「祝映台什么时候回来,我要通知阿柏。妈的,他已经弄疯了一个大好青年,还想把我也弄疯了,没门!」
「表舅舅……」
「我警告你,小文,你绝对不可以走,我他妈捆着你也不能让你走!对了!我要找绳子捆着你!」施久磨牙,一边磨一边还真地到处找绳子,「有了,跳绳不错……不行,那玩意太粗糙,会磨破皮。」
「表舅舅?表舅舅?施久!」一双手按住施久正在从杂物堆里往外抽绳子的手,施久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叫了一声,往后一退,差点把脑袋磕橱上了。
「马马马……马文才……」施久揉揉眼睛,他真的没看错,站在自己眼前的,不是成年版的马文才又是谁?
轮廓深刻,丰神俊朗,马文才那张脸,无论在哪个年代,都能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表舅舅。」带着点低沉的幽冷声音说着只有马小文才会说出的称谓,本来是黑白分明的圆圆大眼睛,现在却是眼角微微上扬的带着威严气势却又有几分轻佻意味的眼眸,被这双眼睛这么盯着看,实在很容易心猿意马。
「冷静、镇静、理智,冷静、镇静、理智!」一切仿佛时光倒回,施久不得不再度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要冷静,要镇静,要理智!
「施久,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又想要做什么?」马文才将施久的手从绳子上移开,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将他困在自己与橱柜之间。
「我想要做……做……做……」施久结结巴巴,拼不出句子来。
马文才挑起一边眉毛,微笑:「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你还救了我两次,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所以,在我面前,你什么都可以说。」
「我?我只是喂了你一点血而已,没有那么伟大。」施久挺不好意思地说,「反倒是你,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要么就被王宓那个变态弄死了,要么就坠楼死了。」
「不是。」马文才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一次。」
「不是这一次?」
马文才点头,将施久从地上拉起来:「你还记得我带着的护身符吗?」
施久点头:「那不是你用来保持元魄稳定,阻挡阴气的吗?我看到那个护身符裂了,然后里面有什么东西跑到你的身体里,你的力量就都回来了。」
马文才笑着摇头又点头:「我的力量确实在那个护身符里没错,但是那个护身符里封着的却是我的一段执念。」
「执念?」
马文才点头:「当日在祝府之中,【祝映台】与梁山博重逢,祝祺瑞又重创了我的元魄,我本来已万念俱灰,几乎魂飞魄散,那个时候,是你留住了我。」
「我?」施久指着自己,一脸茫然,「我做了什么?」
「你果然是不记得了。」马文才轻声笑道,「你那时跟兔子一样蹦来蹦去躲避着那些厉鬼的追捕,在经过我的身边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施久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玉兰花苑的争斗中,当梁杉柏与祝映台决定去太岳阁毁阵时,对拖着半截身体还拼死拦住【祝映台】舅舅的马文才,他实在看不过去,给了那个厉鬼一板子,然后在奄奄一息的马文才身边停下来。
「你那时说,真是可怜。」马文才摇头,「真是可怜。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人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也从来没人敢说这么一句话。」
施久张大嘴:「所以……」
「所以,我留下来了,我咽不下那口气。」马文才笑,「从来没人对我说的话,你却说了,还说得那么自然,一副怜悯的样子。」
「呃,我……」施久哑然,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居然跟马文才结下了梁子。
「不用害怕,我很感激你那天的话,如果不是这句话,我不会活到今天,也不会再与你见面,好了,现在到你告诉我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我……」施久低下头,像个认错的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神却不自主地瞄向不该瞄的……床铺。
马文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施久,我还是那个马文才。虽然能力回来了,记忆回来了,人也变大了,但是我还是以前的我,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得。」马文才笑着道,「在公园坐秋千,在游乐园坐过山车,一起吃冰激淋,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我……这……那……」施久嘟哝着,不敢搭话,「你会觉得我变态的。」
「你没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会觉得你变态?」
「好吧。」施久深吸了口气,「我想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