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抄 下——殿前欢
殿前欢  发于:201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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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大半年才回来!”那嗔扁起嘴,想起吃小米稀粥各种苦楚,忍不住大哭。

“他……没有死?”莫涯颤抖,扶着那颗枯树,一点点起身。

“差一点点就死了。虽然他有两颗心,可挖了一颗,还是差一点就不能活。我每天都去撞钟,好多天他才醒过来!”

两颗心。

听了这句话,这三个字似有回声,彼此缠绕,在莫涯胸腔里激荡了无数个来回。

他没有死。

这消息是这般假,就像是寒冬腊月万树花开,无论如何,都听来虚幻。

“你师哥,那绪,真的没有死?”和所有八点档一样,莫涯捏住那嗔两个胳膊,捏得死紧。

“唔。”

“他在哪里?”

“大师兄不让我告诉别人。”

“我不是别人。”

那嗔就有点犹豫,拿脚铲地皮,铲出个洞来。

“打钩,你不能说是我说的。”最后他拿定了主意,小肥手抬起来,肉窝窝上亮出了一根短肥小指。

涩风徐徐扫过沙丘,扬起烟沙,荒凉里的一份悠闲。

阳光照射强烈,沙漠里每一粒沙都不惜余力地反馈出它炽热。

幕天席地,那绪在自己的屋前,支了架凉棚,用沙盘做纸,树枝为笔,在教附近村落里孩子们写字。

孩子们个个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

那绪微笑,俯身纠正错字,“这个字应该这样写。”

这时,身上的伤口表面带点痒,而骨肉却透出一股细微阴疼。

那绪也不皱眉,心里明白。沙漠久违的雨,就要来了。

“大师傅,我们完成功课了,可以捉迷藏了吗?”

孩子催得正欢,打断了所有阴霾。

“好。”那绪用粗布条蒙上自己的眼,“我数到一百,你们快躲好。”

“一,二,三,四……”

孩子们开始嬉笑忙碌,干燥的风沙也有了趣意,时而。

由近而远。

远处,恍恍风沙里走出莫涯。

踉踉跄跄,每一步他都走得悲凉艰难,仿佛双足要拖千斤大石。

人如衣,满是尘土,陈旧不堪。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四十六,四十七……”

兴冲冲,莫涯加快步伐,一步步靠近,沙石放肆渗入他鞋内,热滚滚。不知怎么,他忽地不慎摔倒,双膝重重没入黄沙里。

那绪顿了顿。

莫涯双手支地,抬起了头。

阳光里,风拂动眼前僧袍,依旧是那股没有锋芒的魅力。

那绪竟然如此耀目。

莫涯干裂的唇动了动,他却叫不出来,那绪的名字就硬生生卡着喉咙口,怎么也叫不出口。

不是没有想他们重逢,他以为他能潇洒打招呼,轻描淡写地道一句,和尚我回来了。

然而,当下他们近在咫尺。

时光好似在一刻停滞。

莫涯默默喘息,眼泪居然滴湿了沙。

那绪,独独只有一个。

“九十五,九十六,……一百。”那绪迟疑地摘下布条,眼睛眯起,慢慢适应强烈的光线。

风吹沙动,覆盖住那几点不起眼的湿漉,覆盖住不足为道的所有。

再见时,一切如初。

天地平静。

那绪环顾四周,走向凉棚角落。

“找到你了!”

最后,他落足在莫涯藏身的那堵矮墙前,迎着光轻声道,缓缓展开了双臂。

另,今儿个文案比较文艺,莫涯,你找到活着的意义了么?

第三十五章

莫涯心一跳,明知不可能,可还是从藏身矮土墙后偷偷探出头来。

只见那绪掀起篓筐,面带笑容,抱起一个鼻涕邋遢的小男娃。

果然不是自己。

“那绪大师,今天轮到你去我家吃饭啦。”小娃娃在那绪怀里很自在,吸一吸鼻涕。

“你家的饭好吃吗?”

小娃娃认真想一想,重重点头道:“好吃的!”

“好了,该回家了。”那绪为师,极其负责,每天日落前会把学生一个一个地送回家。

莫涯紧紧闭着眼,蹲靠在土墙边,一动不动。

如果,那绪堕落到烧杀抢掠地步,那该多好。可是,他一点都没变。

那绪走了良久,莫涯都没有动弹一分。

日去月来,夜刚至,人已静,沙子渐渐透出凉气。莫涯才起身,走到屋前,推开了门。

屋里有榻,榻前有灯,灯下有几,几上有笔墨,书册,纸张。

骤然,眼又有点热。

如今,萧索的摆设,是莫涯唯一能亲近的东西。

那嗔说,师哥一颗心后,每次心跳会有点疼;

那嗔说,师哥一颗心后,阴雨天伤口会有点不舒服;

那嗔说,师哥一颗心后,会有点怕冷。

那时候,狡猾的莫涯一副呆样。

一步步走近,莫涯把事先画好的画纸放在矮几上,然后躺下,重新温习那绪的床。

床,难以言语的冰冷。

而正好,自己有一点点发烧。

莫涯躺了下来,很小心,卧在小床的正中。

和尚是个呆和尚,睡觉都不带翻身,总是循规蹈矩睡在床正中。

“傻和尚。”莫涯吹一口气,似乎自己气息正在拂着那绪耳根,慢慢闭上了眼。

那绪推开门,朦朦胧胧感受到这灰蒙蒙的屋子,有股莫名的暖意。

点燃灯火,依旧如豆,屋子依旧,空空无也。

门缝凄凉的风滑进,寂寞如常。

抖擞精神,那绪脱下鞋袜,坐上床,发现床不如以往那般冰冷,甚至还带点暖意。

正疑惑,他看到了桌几上折叠得方正的画。

那绪展开。这副画,真……黯然销魂。

那绪冥思,这歪歪扭扭的,应该是个人形,一团浓墨头发下,黑墨墨两点应该是眼睛,而那夸张的长睫毛,大约在强调这眼睛蛮大。

大衣服,大下摆,腰也算挺细。直挺挺在立画正中间,从头发和衣服偏向处,可以想象出那该是迎风的模样。

眸光慢慢移动,画的落款写得明白是游光。

这字体,见得不多,却非常非常熟悉。那绪的心一凛,下一刻,他拿着画奔出了门外。

屋外是一片深深的黑。

那绪顿时没了主意,一面走,一面环视四周。

偶尔,夜里巡逻的村民经过,提高破白灯笼,道:“那绪师父,你没穿鞋。”

那绪这才低头,淡淡笑道:“是啊……”随后,他转身光着脚一步步走回去。

一滴水落在他脸颊,他抬起头,看到远处一道昼白闪电裂开夜空。

果然要下雨。

那绪加快脚步,跑回小屋,把门重新关好,和衣睡下。

辗转间,外头一记闷雷,大雨倾盆。

莫涯蹲在房顶,呼吸紊乱。

雨声稀里哗啦,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天明雨停。

沙漠又来了一对人,赶路的方式独特,是神采奕奕的高手高大人背着谛听,飞檐走壁。

找对到了地方,谛听擦擦高守鼻头上汗,来扣那绪的门。

那绪开门,故人相见十分高兴。

“请你一起吃月饼。”谛听春风得意。只是多年不见,人模样倒是清瘦了些。

“是啊。”高守猛点头插话。他们二人腻在一块,一派青梅竹马模式。

于是,那绪难得放自己一天假,跟他们一起吃月饼,整个氛围瞬间带了点甜。

高守放下昂贵的武林高人身份,掰开自己月饼,挑里面的咸蛋黄留给谛听。

谛听笑得直率,吃得享受。

反而,那绪有点迟疑,捏住饼,时时欲言又止。

谛听喜感地将眼眯起,问:“那绪,你要问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那绪抬眸问。

谛听眼珠转转,一开始目光不轻不重地滞在那绪身后的某点,随即,他回眸,高高抛起手上一口月饼,抬头张嘴,月饼入口,“你说那幅画么?”

“什么?”高守一脸糊涂。

谛听冷着脸,丢个眼风给高守,截口道:“那是我们给你的一个惊喜。”

“对对对,惊喜。”高大人连连点头,很有妇德。

“是么,可是……我觉得字迹有点像莫涯。”

谛听叹气,椅子挪近那绪:“其实你很清楚,莫涯这口染缸是拉不出白布的。”

“莫涯这家伙,我一开始就没看好他。”在高守概念里,莫涯就是个坏蛋,很坏很坏的那种。而那绪就不该为这种坏蛋伤神,他本来就应是前途无量的大师。

那绪听到高大人夸出前途无量这几个字时,他低头笑笑。

“我已经放下了。” 风光恰好时,那绪开了这口。阳光照着沙,沙在风中传播,荡漾。

音好,形好,神更好。

谛听侧耳:“此话当真?”

“人有一生的时间。”

是的,人有一生的时间,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放下、不挂心,随后忘记,所以,尽情尽心,就好。

谛听浅笑,“色如刮肉的刀,刮得你也精瘦很多。那绪,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出门吃东西,补补身吧。”

“也好。”

聊得正欢时,谛听扫见那个该死的身影默默溜进了小屋。他当即眉头皱起,恹恹道:“我不舒服,回你屋子躺一会儿。”

高守第一时间站起,谛听把他按住:“你留下陪那绪。”

进了屋,谛听就把门一关,怒指屋子那人:“你来做什么?”

莫涯低头,没吭声。

“游光呢?”

“死了。”莫涯回答的声音很轻,其实谛听压根听不见,然而,心声的哀鸣却已经告诉谛听所有的答案。

他一手抡起砚台对着莫涯就砸过去。莫涯躲都不躲,砚台正中心口。

没这么便宜。

谛听撩起墙角僧侣用的锡杖,一顿春秋乱棒。

莫涯还是一动不动,不哼一声。

谛听停下,恶狠狠道:“你他妈到底想做什么?”

莫涯迟疑一下,突然双膝跪地,仰起头:“我想和那绪睡一晚上……”

“就一晚上,你可以让高大人点那绪睡穴。天亮我就走,我保证对他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让他知道。”

“疯子!” 谛听后退一步,旋即举高铁家伙,劈头劈脸打向莫涯:“你个疯子,太丧心病狂了!”

莫涯依旧跪着,大气都不出,闷头乖乖挨打。

偶尔有血从喉咙口冲出,他都会用手仔细接住,不让一滴血滴到地上。

他没声音,但打人的铁家伙却弄出了很大声响。声音蹊跷,高守和那绪对视一眼,奔向小屋。高大人毕竟是武林人士,三步并作两步,门开了条缝,他就瞧清楚了里面的大概。

仗着他高人的智慧,他马上关门转身,堵住那绪的去路。

“谛听如何?”

“老毛病了,他没事,大师不用进去看了!”

“还是进去看看比较放心。”

高大人猛烈摇头:“大师进去谛听会恨我的!”

“这是为何?”

“神兽有神兽的尊严,谛听不许旁人随便看。”

“他恨就恨,先让贫僧看了再说!”

“不行!”高守死死抵住门,“你这样……我会吃醋的!”

之后,谛听一直撑到天黑才一身汗的开门,开了门,他若无其事道:“大家找地方睡觉吧。”

那绪摸了摸床,眉头一皱。床依旧温热。

高守别进屋,四下观望。

谛听重重伸个懒腰,道:“那绪你身体不好,你睡床,我和高大人挤一起睡地铺。”

“你们是客,怎么可以……”

“就这么定了。”谛听打断那绪的善良。

“不行。”

“高守点他睡穴。”谛听伸出一根手指指挥道。

话音未落,高大人出手如电。

谛听瞅瞅“睡”在薄榻上的那绪,缓缓抬起了头。

房梁上那轻薄的人,胡渣苍青,浑身是伤。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高守问。

谛听没回答,只盯住莫涯下地:“你在床上躺躺后就走吧。”

“能不能请你们回避一下?”莫涯声音带哑,“放心,我只是想和那绪独处一会儿,不会把他怎么样。”

“相信你真的太难。”谛听摇头。

“是吗?我要脱光衣服的。”莫涯说脱衣服就脱衣服,非常流氓。

高守察言观色,了解透谛听的态度,摆出官家气派,道:“不妨,大家是公的,没什么好害臊的。”

赤条条的莫涯走近高大人,霍地抽出高守腰间的剑,一下瞬剑便出鞘——

莫涯举剑割腕!

血尚未喷溅开,他飞衣缠手腕,将伤口扎牢,笑着还了剑:“血流尽前,我一定会离开。也不用担心,我不会死,就算客死在这个地方,也不会死在他的旁边。”

谛听咬牙皱着眉,高守拍拍他的肩膀,劝道:“走吧。”

很快,屋里只剩下阴魂不散的莫涯和那绪。

斗屋小窗外,月光摇摇晃晃。湿漉漉的天空,急吼吼的风,干巴巴的沙漠,一派天荒地老模样。

血流得不快,莫涯坐在那绪身边,用那只不带血的手轻轻摸那绪,翻身躺上床,侧耳听听那绪心跳。

和尚手脚果然有点凉,平静地睡在那里,不像尸体,就是一尊温润如玉的睡神仙。

莫涯哈气帮他捂热,脑子回忆自己亵渎那段美好时光。

一时没忍住,他过去亲亲那绪,然后一点一点,反反复复,眼眸颜色由深转淡又由淡转深……

“你喜欢上了别人,我该怎么办?”突然,琥珀眼珠子正中心的瞳仁一缩,莫涯瞬时轻狂,伸出舌尖舔舔那绪,如狗不肯离主,“不如你去死吧。你若死了,我可以如此夜夜抱着你。”

说到这里,他的手掐上那绪的脖子。

眼前同一刻出现了幻境,蓝天白云,满世界都是神佛,衣袂猎猎。

染血的双手,捧着一个人的脸。

——月光王,不如你死了吧,成全了我。

莫涯紧紧贴住那绪,一腔闷苦,委曲求全地摩挲着。

妖孽与佛感的人,几乎粘一起。明净淫秽,泾渭分明,又交错难辨。

欢情的氛围,却没有情欢的动作。莫涯的手只缓缓勒紧那绪的脖子。

快死吧。

这声音有如魔咒,在荒漠风沙里穿行,一下子,就横亘了千年。

第三十六章

“你于我有恩,但你妨碍了我。所以月光王,不如你死了吧,成全了我。”

依稀里,那绪似乎听见谁在耳语。

许久,他喉间溢出咳嗽,很轻,轻飘飘的不像咳嗽,倒更像一声叹息。

莫涯怵然回魂,生猛地从床上跌下来,一身冷汗。

“莫涯?”门突然开了,谛听进来瞄瞄床,幻出神兽真身,气冲冲道,“你这人从来言而无信。”

莫涯倒吸了一口长气,感觉腕子的伤口正在愈合。果然刚才不是他的意识,而是那只该死的太岁。

须臾后,他目中无人倒地大笑:“如果说刚刚不是我,你信吗?”

是太岁妖术邪门,时不时蠢蠢欲动,差点妖气冲天。

死是死不掉了,躲也躲不过。他必须苟延残喘活下去。

谛听没说话,满是戒备地恢复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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