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嘉此时却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这本是他手下的副将。此时近处所有的兵士都看着这一幕,不禁让他生出督下不严的窘迫感来。
“报陛下,这吴军也不出来迎战,兄弟们不知要等到何时。小人投军前在那寨子中落草度日,听说平日里几处寨里有战事,若有一方关寨不出,另一方便会山下叫骂。小人不才,做过这等差事,虽现是作战,但应是无差,请陛下让小人一试。”
54.芳草垣城,前世今生2
“那便劳烦将军一试。”陈吟风皱眉思考,身后人群中起了骚动,似乎表达着他们的不耐。
虽然他身为绝对的领导者,但是等了这般时间,再等下去恐怕军心不稳、影响士气。既然有方法提议,倒不妨一试。
李姓的副将领了旨意,驱马调头行到城门前,望着高处的女墙大声叫骂起来。出口声音浑然,倒颇有些气势。
尔等吴人,难道都是那缩头的龟孙?俺们这一路行来,遇到的城池不是开门投诚,就是闭城不出,这就是尔等的把戏?没种的王八们,速唤尔等吴王出来,若他在俺脚下求饶,不定俺还替他向陛下求个全尸。
城下所有的将士都大呼畅快,这番话确是道出了众人多日来的心声。眼看兵临城下,士气受到鼓舞,城内似是微微有响动。
城头上箭楼后,人影晃动。一个男子,素白锦衣,三服六衮。眉目倒是温润,只有眉间缭绕不去的黑气,愣是与其添了一股疏狂邪肆。
“云公子,敌军已在城下骂了有些时辰。城内将士愤懑不堪,而敌军却是士气大振,这……”身边有兵卒上禀。
云溪眯着眼眸,饶有兴味地看着城下不远处。目光却穿越了叫骂的副将,直接擢取万人之前,坐镇宝马良驹的黑色人影。突然,不由斜挑了眉梢。
是以,对于身边的士卒,他只扬了扬手示意,恍若未闻。
这人状似貌不惊人、身无武艺的文弱书生模样,真不知有何玄妙。今晨王竟然下旨意,道是无法督战,今日一切战事且听凭他。
立于身侧的兵士不由皱了眉,王却是有令在先,只好悻悻退下。
“且慢。”愕然回首,却见那个古怪的云公子,也转了身,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莫名地周身感到一股凉意,只好定定看着他。
“你可是不信任本座?还是这吴人都不信?”词句从那人唇间轻淡吐出。
不待对方有甚回答,他竟自笑出声,走到那年轻的兵士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你下去把这锦囊打开了,便传我的令迎战吧。”说着递出一个暗紫云纹的丝锻锦囊,然后一转身沿着盘转的石阶,下了城墙朝内城方向翩然而去。
昨夜折腾得很了,不知那人有未醒?
千万年了,在六界竟能寻到这般有趣的玩物。云溪唇上的笑意更添邪魅。
那兵士呆呆立着,摊开的掌上陈着那锦囊。困惑得看着这个奇怪的云公子莫名阴寒的笑容,又望了一眼城下,只好收起锦囊,无奈地摇摇头,下城朝军营方向而去。
……
风挽月扬起头,黑色的纱阻隔了刺目的阳光。他凝神望向城中西北方向,轻纱覆盖后,丰神如玉的素白容颜沉重肃穆得宛如掩面的墨黑。
惟见,西北方的天际有一缕缕紫黑的烟雾盘旋而上。烟雾随东南风向舒展开来,如同恶魔的爪牙。
他方回过神来,一侧首却倏然惊觉,不知何时,水陆二城门皆是洞开。
激越人心的战鼓声擂动,旌旗飘摇,刀戈声交错碰响。而此时在风挽月的眼中,这一切都透着莫名的诡异。
那个黑衣的王者,拔了腰间长剑,身后千军万马奋涌而上。多么想要高声呼喝,想要去阻拦马上那道身影。可是间隔的人流,嘶鸣的战鼓,使他徒劳无功。
他站在千军万马之侧,凝了眉眺望着城头。女墙箭垛之后有凌乱纷乱的人影,想来是辅攻的箭手。
突然,他无来由地感到心中发怵。转头,目光在城上四处逡巡起来。果然,在城门之上那个白衣的人影立在那里。
纵是相隔尚远,但是风挽月却似乎可以看到他邪肆挑起的唇角,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不知又被触动了什么,昨夜叫嚣的不安又强烈起来。
不出所料,正在他忧心之时,好端端的天气,竟然天色大变。刚刚明明还是火辣辣的日头,一下子被妖异的乌云所遮蔽。四围一片昏暗,正午如同晚照黄昏时。正在己方众将士惊疑的时分,平地里竟刮起一阵怪风,扬起阵阵飞沙走石。
将士们不禁掩上了,避免风沙侵入。暗暗惊叹:风物秀美的江南竟能有这般壮阔之景。同时心下也不由惶恐:此等异象,怕不是寻常凡人能为。
而更另人暴跳愤懑的是,从城门内不断涌出的吴军,甚至立在城头放矢的箭手,竟然丝毫未受突变的气候影响。见了敌军受措茫然,反而士气大振起来。高扬起手中的刀剑,冲出城池,向城门前毫无决察、反备的军队大肆杀戳。顿时以一抵三,吴军仅仅数千人,不到一万,便把精心演练过的万人大军击得七零八落。
“陛下,弓箭手在城上放箭,我军折损严重,再留在此地恐有险隙。”
“陛下,吾等率剩下将士在此善后,您定要安全撤离。”
情势危急,眼看兵力已经损耗有半,周嘉与几名副将于乱军中来谏。
陈吟风提起手中的剑,反手刺去又击溃一众上来欲取他首级邀功的兵卒。他飞扬的眉紧紧蹙着,凛然中带着丝丝肃杀,却只是闭了口不语。
不行,不可以就这样离去。伤亡的兵士都有家人父老,他们入伍只为心中那个盛世。即使他们先一步倒下了,我也丝毫不能退缩。
想自己是无牵无挂,若是霸业未就,随这千千英魂埋葬在江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也不失为归宿。
无牵无挂……无牵无挂……心中竟然一痛,不自觉得转身在硝烟弥漫中,在乱军厮杀中搜寻起来。此时此刻,万余人中,只愿得他一瞥。
原来,自己方才满心战斗的喜悦,竟一时忘了他的安危。
想到这里,那张凝重的脸上竟诡异违和地扯出一抹苦笑来。
每一回,每一次,口口声声说要挺身而出的是自己;而最后人事不省,奄奄一息的也是自己。又谈何担忧他呢?又有什么资格?不过……无论如何,即使知他身有灵通,但是还是愿他安危无虞。
初忆及此,不远处激战的人群竟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沾满鲜血的刀兵握在手中、凝在半空,鲜血的液体一滴滴落下,肥沃了江南湿粘的土地。原来斗志昂扬的厮杀声,嘎然而止,片刻之后又成了片片惊叹和唏嘘。
惟见,半空中一人,红衣飞扬,踏空而来。面上的黑纱被扬起的气流吹拂,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其下素白玉肌,若隐若现。
55.芳草垣城,前世今生3
虽未有戒条,神界众人却有约定俗成的守则,不可在凡人前显其神通。而他此时却顾不得了,四围的千军万马早成虚影,心心念念只有乱军中的那个人。
提气凌空而起,如分柳拂花,又如凌波点水,冶艳火红翩然而来。
轻灵落于乱军之中,红袖一扫,四周的浓重的乌云、纷飞的尘沙微微散开。
不论是敌是友,两军将士,瞠目看着此人。似乎尘世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神情淡然见傲然,樱唇恰到好处地微扬。
一切诡谲异象都随着袖中挥出的清灵气息在退散,就当众人以为这一场混乱就要终于此间时。
众人没有看到,数丈高的城楼至高处,白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平凡并不出色的儒雅眉目,却锁了深深凝重。眯细了眼,拧着眉,腹中似若有所思。
直到最后一片乌云也要褪尽时,他才缓缓抬手,若是下定甚重要决定。
他周身溢出缕缕黑气,凝结成弧形的气旋。他立于黑风中,双足离地,素白衣衫,苍白脸色,甚是诡异。直教惊煞了城楼上侍立的兵士。
初见通透的天色又压将下来,方探出首的骄阳又被覆盖。端的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却不见甲光向日金鳞开。
云溪随手从身后吓得僵立的士兵手中取来一把弓箭,左手朝天一划妖异黑光聚成箭支,若有形似无形。信手拉开弓弦,劲力贯注其上,弓展如满月。
这一举更是让身后诸人又惊又害。这自称云州太守公子的人,方才所取是数十石的雕弓。平日里,久经训练的箭手尚要借箭垛支撑。更是要佩了金石所制的扳指,才可拉开而不勒伤手指。况且即使如此,军中最勇猛的壮士,也无人可使丝弦张如满月。
眼前这人,非妖即魔,定不如斯简单。
那边厢,云溪斜挑了嘴角,松开了弦。信手扔了弓,好整以暇地望向城下。
那只被氤氲黑气缠裹的箭矢,如同一条邪恶的游蛇。也不见恁般瞄准,竟如有灵性一般直朝了那抹醒目的艳红而去。
四弟,你休怪本座,是你一再扰本座好事。若不是你,恐怕那个凡人早已尺骨无存。这天下,也早易手。
至此,眼中的神采不由黯了黯,转而又锐利起来,更添阴鸷诡狡。
这凡尘天下对吾来说唾手可得,也是不屑一顾。助那个人,只是为了让他臣服。他日,待本座一统妖魔两界,再联结凡界。让他为吾所用,三界联手攻夺神界,让千年的屈辱洗刷。
箭矢势如破竹,划破了空气,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风挽月猛然回身,锐利的矢尖正对而来。转身四顾,已避无可避。
右手取下覆面的斗笠,随手一掷,转过身去。千万一发之际,千军万马之中,红衣的男子身量颀长,冠面如玉。嘴角竟挂一朵绝美的笑意,刹那间尘沙退尽,万花开遍。端的是一笑倾人国,观者无不抽息。
素手轻扣,结兰花手印,纤指一弹。陈吟风跨下的乌骓猛然受惊,像发了狂似的奔蹿。马儿蹿得飞快,马上的人使力拉扯缰绳,却是无济于事。眼见面前景物不断后退,那个尸横遍地、硝烟弥漫的战场离自己越来越远,那抹艳红离自己越来越远。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男子,脸上竟现出微弱的无助和惊惶慌乱来。
果然,终究还是有这一日。原来,这就是昨夜不安的症状所在。西湖初识,画楼饮酒,共赴洛阳,小别年余,再见时君半掌江山。也许,这一切的一切,从洛阳王府之中决意与君双修元神时,从长安兵临城下入禁城逆天意相救时,就已经脱离了上天本赋予的轨道。而今日,也许就是冥冥之中因果循环。好不容易才得今日相守,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还想着要携君手贪欢一晌。没料到报应来得这般得快……
且不论仙元是否恢复完全,单凭这一箭,既贯注了曾经神界二太子命术——墨砂,自己便再无可逃。虽然元神虚弱,但或许这一箭并不能让他魂飞魄灭,而那个人凡胎肉体却万万不能受伤害。于是,阖上了眼,长长羽睫覆敛去了桃花美眸中流转的光华,覆在了素白的肤上,凄惶得可怕。而唇上的笑意,却是愈来愈大。
吟风,就此别过。如若,神人也有来生,那么、便说来生再见吧!
恍惚中,听到人群又一阵惊呼,想要转头去望,飞驰的箭矢却于此一瞬间“噗”得一声刺入左胸。好像是血液喷溅的声音,眼前一片血色。想努力看清,昔日顾盼生辉的美眸眨了眨,脑中却浑屯起来。直到清醒的意识也失去,再也睁不开眼。
看到红衣如秋日枝头的落叶一般,枯败、倒下,头中的钝痛愈重,像要炸开一般。腰间的那块墨蝶佩像受到强大外力的吸引,朝着另一半块的方向拉扯,映射出渐盛的浅紫光华。腰间的乌金剑鞘与手中的剑身也跳跃振动起来,发出刀戟相击声,伴有微弱的龙吟。
那人终委于地,红衣沾染上尘沙,胸口溢出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美丽。天一下漆黑,连一点点的日头也不再,当空劈下数道苍色的闪电,雷声轰鸣。
在场的士卒发誓,今日发生了那么多,是他们有生以来,既使在神异小说中也未见过的不可思议。
只见,九道天雷下,马上那个黑衣的王者,发带径自断裂,一头青丝刹那如雪。原来黝黑深沉的星眸,瞬间变化为妖异的红。俊朗的面目,这般添尽了威严的气度、傲人的魄力,亦邪亦正。
方才陈大哥让她看顾后方,听闻阵前出事,第一时间赶来,没料竟望见这一幕。不知前情后事,只好也是伫立一旁。
那人飞身下了奔蹿的马,凌空踏风,浮在半空。四顾一周,以一种万物为臣,睥睨一切的姿态,走向地上的红衣男子。
横抱在怀,紧紧搂着,妖异红眸竟是柔情如许。
“华儿。三万年了。
怀中的人无意识地呻吟一声,眉头轻皱了一下,没有回应。
望着那张本是绝色倾城,现在形色苍白的玉面,心无来由地抽痛。不由便伸出手,想为他抚平皱起的眉间。抽出手,却惊骇地发现,手上沾满了怀中人的鲜血。
像是看不懂这是何物,代表甚意似的,抬头定定看了半晌。红瞳之中的柔情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
仰天长啸,竟然发出一声凄惶悲怒的龙吟,整个大地都随之颤抖着。
华儿,三万年前孤王便说过,若有谁敢伤你,孤王定教他付出千万倍的代价,永世不得超生。“
56.前尘旧事相钩连,千年过隙幻梦间
肆虐的元息伴随着压抑空气,如同涟漪般散开,似要教人无法喘息。
惊愕的人群从初始的愣怔中醒过神来,高呼着、奔逃着。前边的跑得快跌倒委地,不待其起,后面的人群便如洪水般涌去,直教乱军愈乱。
恁会这般?恁会如此?眼前这人只消得一声清啸,便教自己精心布下的铺天障气,消逝殆尽。纵使是帝君亲临,也未必恁番能耐。他本不是一介凡夫么?
云溪不由紧锁了眉头,心下有不祥之感。忽闻城下骤响一阵哀啕,慌忙凝神去看。
惟见那人白发飘飞,黑衣森然,衣袂翻飞。一手搂了艳红的纤细人影,一手袍袖微扬。霸道的术法,卷起飓风,排山倒海而来。
这……术法裹挟的气息似仙神似妖魔,却又介于两者之间。之间竟从未遇见过,双目愕然睁至最大。向来邪肆轻佻的笑意,也荡然无存。
飓风携山崩地裂之势,所过之处,不论敌我,所有有生命的物事都卷入其中。于沙石之间辗转,发出阵阵凄号。
固若金汤的城墙倏地摇摇晃晃起来,像是要在这场灾劫中倾覆成尘。云溪慌乱扶住城砖,右手拈诀,对抗那股强大的气流,稍减倾颓的趋势。
体内精气供济不力,僵持才片刻,一口鲜血便飞溅而出。眼看气流挟了飞石,便要当面袭来。
突然,中天上有一道霞光,撕开了天地间的阴霾。像是被阻断一样,四围骤然寂静下来。风声、哀啕声、血肉声都消逝无踪。
南天之上,先是传来一声苍桑的凤鸣,然后有苍青色数丈长的羽翼划破云天。
待得近了,才观得原是一只青色的巨鸟,背上隐有人影,周身挟裹着紫色祥云。四面立着四个衣裙飘飞的宫装女子,看不清眉目,惟见长长的绸带缭乱半面苍穹。
青凤……玄女……是王母亲临?
尸横遍野,白骨相积,偌大的战场惟立城上一人,城下三人。此时皆凝神肃目,神情不一。
苍穹之上,宝相庄严的王母,人间妇人模样,倒不如座下青凤般目光冷厉凶残。
“四海龙君,三万年了,还认得本宫么。”声音圆润浑重,犹如从脑海深处传来。
陈吟风只冷凝着红眸,崩紧了神色,紧抿着唇,抬望南天,不见应声。而城上的云溪和绿荷却是一个愣怔,一个惊诧。
“阆邪,你千年前造成了神界战乱,其罪当下斩神台。本宫念你为吾儿之情,向君上求情,才换得你转受轮回之苦。你不但不历世悔改,误入妖魔道,现又借凡人之身兵乱凡尘。”
王母语声顿了顿,云溪面上瞬间失了神色。双目无聚集地遥望向南天,如同丧失了魂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