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天走近流景,看进后者的眼睛里,果然是看到了恨,可傅天觉得不够,和自己的恨意相比,总是少了些什么,但一时半晌的也分析不出来究竟少的是什么。
“你要查我的过去,无非是不相信我还活着。可惜了,事实上,我就是活着,而且活的极好,并且我回来了,即将代替我父皇诛杀叛逆余孽,用你司徒家的血,祭我父皇母后的在天之灵。”傅天这话里的恨意很明显,但语气却是异常的轻松淡然,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可流景还是听得出傅天内里隐隐的犹豫。
为什么会有犹豫呢?流景觉得这情绪并不适合傅天,傅天这种人,是能做大事的,狠辣,犀利,不择手段。
傅天看得出流景此时正在思考着什么,因为他的眼睛里有那么一刻的失神,所以傅天更欺进对方,鼻尖对着鼻尖,想看见流景眼中会有惶恐。可惜,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年的太子叫做启凌,很受他父皇的喜爱,因为很乖巧并且聪明。只可惜身子骨极弱,请了很多的师傅,都说并不适合习武。”傅天突然退开身子,低了头,淡淡的开始叙述,那真的就只是叙述,没有平仄起伏的语调,听不出任何的悲喜,平静的让人不寒而栗。
流景的神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但心中的疑问也随即就出现了,“身子骨极弱?”“不适合习武?”你看着面前这叫做傅天的男人,身材高挑,内力深厚,骨骼精壮,就连那种时候都生龙活虎的不像个正常人,怎么看都和这两个词搭不上边界。
难道傅天并不是前朝太子启凌?
这样一个想法突兀而又理所应当的出现在流景的脑海里,所以流景的眼神变得有些期待,可是,心中却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期待的。
就算傅天不是启凌又能如何呢?那只能说明,他对自己不存在国恨家仇。
可如今已经不是要去纠结他恨不恨自己了,傅天当着自己的面杀了母后,现在又设计要倾覆这天下,怎么看都该是自己对着他,充着满腔的家仇国恨,总之两个人无论怎么样都只有一个词来总结——不共戴天。
可流景就是有所希翼,毫无理由的,盲目而又毫不自知的希翼着,就像密道尽头那莹莹的一点光亮,晦暗却又异常真实的存在着。
傅天没去看流景的表情,头埋愈发低了,沉默中,间或的蹦出两声冷笑,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延启十六年,启凌四岁,可命运也早就注定好了一切,对于启凌来说,他这一生的幸运只有四年,之后便是地狱,便是深渊,没人来救他,而他那时,也还不懂的自救。”
流景这时候完全没了情绪,连恨也没了,因为傅天说这话的腔调太过于淡然,就像在讲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那故事似乎并不是发生在十几年前,而好像是在更加久远的过去。远的让人看不见边际,和风化过的叶子,一碰就碎了,看不得真实。
“那天,下很大的雪,宫里到处都亮着灯笼和火烛,映着漫天满眼的白雪,很漂亮。只是几个时辰,地上便也是红的,从东面的嘉兴门一直到后宫的延庆门,到处都是血,红的,黑的,把地上的白雪覆盖住,所以就更漂亮了。启凌是被一个极受信任的太监从密道救出去的。那条密道,启凌一辈子都记得真切,就像那一晚遍地的鲜血一样真切。密道很黑,很长,黑的让人睁不开眼睛,长的好像一个人空虚的胃,进去,便再也出不来了。”傅天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话头,靠住身后的墙壁,抬头看那密道的顶,黑色的岩石被光打的影影倬倬,带了点阴森的味道。流景只觉得冷,比刚才更加冷,傅天的话像是带了魔力一样,让他不由自主的陷了进去,好像此时他就是那只有四岁的,已经被惊慌和恐惧完全纠缠住的小男孩,耳朵里是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笑声,眼睛里只有遍地的红,耀眼又美丽,味道却腥臭的让人作呕。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是从那密道里逃出来了,可没有任何人的接应,那太监也收了伤,根本再无能力将启凌带到更远的地方。没有吃的,没有水,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等启凌有一天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一具冰凉的尸体,那时候,死亡离得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傅天再次停顿,流景下意识的问然后呢,可发不出声音,只看着傅天,说不出来究竟是真的想听之后的事情还是再不想听进去任何一个字。
“你也许以为启凌会就这么死了,很可惜,没有。虽然在那之后的十年,每天每天,启凌都希望自己曾经在那时就死去了,可只能是希望,因为就连死,都变成了一种奢求,他活着,以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方式整整活了十年,可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救他的人,在这世上并无特别的名号,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叫他‘主人’,所有的生命却都受他支配。启凌的身子异于常人,本是极其羸弱,根本不可能存活,但就是活了,所以那个人很惊喜,他惊喜并不因为他有好生之德,而是因为这样的体质是他用来实验的好材料,你看,一朝的太子又如何,到了别人的手上,只不过就是个材料,脏了烂了也没人会多看一眼。五年,那个人用五年的时间,把所有可行不可行的方法都加诸在启凌的身上,很多次,药效太猛太烈,启凌都断了气息,没了脉搏,大家以为他死了,可没几天,却又活了。如是三番,那个人便更是高兴,教启凌武功,教他用毒,最后,教他杀人。”傅天说完便换了一个姿势,拿一只脚踢着地面,一下一下,并不急躁,只想让流景心急。他好可以看一出笑话。
流景的确是急的,眉毛揪在一起,心里是冷和寒,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了,却又活了。更不敢去往深里想象,在那生死的中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过程。
傅天挺起身子,走到流景的面前,抬手解了他的穴道,流景却还是没办法动弹,整个人僵硬的和冰雕的一样,甚至连手指都没办法伸展开来。
傅天就伸手摸上流景的脸,从脸颊开始,到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然后才是下巴,一遍一遍的摩挲,两个人同样冰冰凉的体温,混在一起,便是更加的冰凉,谁也没有能力去温暖谁。
傅天的嘴唇贴过去,印在流景的脖子上,流景才稍稍找回点直觉,可仍是没有动作,只有嘴巴张张合合,到末了才说出几个字,声音低的让人听不真切:“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你杀了他?”
“是,我杀了他。”
……
傅天的吻不知什么时候就侵了过来,流景没有防备,也没有力气拒绝,只是被动而又僵硬的承受着,傅天的嘴唇不再是炙热,而是和流景一样的寒凉,很久很久,才离开。
流景被傅天拉住手的时候,瞳孔睁大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力气去挣开,其实流景心里也是明白的,挣又挣不开,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的一切努力看起来都和笑话一样,也就任由傅天拉着自己往密道的尽头走。
流景不知道傅天为什么想要告诉自己这些事情,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派了安尧去调查?似乎不是,傅天并不像这样乖巧的人,会顺着别人的意思做。那为什么?
流景想不出来理由,再想头就会疼,所以干脆不想,也不问傅天要带自己去哪里。
密道尽头被石门掩着,光亮只是门口处的两个火把,插在墙上,已经燃到了寂灭。
傅天单手开动机关,石门开启,流景毫不意外的看见树下的齐扬,就在两人要步出那道石门的时候,流景终于停了脚步:“傅天,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恨我恨到杀了我娘。”
傅天回头,只是笑,笑得得意:“所以呢?”
“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流景的心中其实有那么一点明白,傅天好像是要带自己走,去哪里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回皇宫,也不是回江南。
刚刚那一吻,流景没有慌乱,心中清明的不得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终究是,回不去了的。
“明日,就是你说的决一死战,我会全力以赴,我也会告诉你,这天下,既然是我父皇交给我的,我便不可能拱手相让,傅天,你恨我,现在,如你所愿,我也恨你,你我之间,迟早是要有个了断的,所以,我不能和你走。”
“你做的了主吗?”傅天的眼里有残忍和不屑,流景却笑起来:“嗯,做得了。”
傅天第一次知道,流景不喝酒的时候其实也可以有这样的身手,整个身体滑溜的就像一条泥鳅,速度快的晃眼。等傅天回神的时候,一把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匕首便是横在傅天的颈间,被月亮反了光亮,森寒异常。
“我要替我母后报仇的,可是不是现在,傅天,你精明一世,自负一生,但我今天告诉你,你掌握不了我司徒流景的命,既然恩怨如此,我们之间总是有一个了断的,你想要这天下,尽管放马过来,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记得要为天下的黎民百姓造福。”流景说完,竟是将那匕首撤了下去,没看那沉默许久的傅天一眼,转了身,回了密道,单手将那石门再次放下。
石门下落的声音沉闷而又缓慢,傅天不动,只拿一双满含深意的眸子看着那门内一点一点被掩盖上的背景,很久,很久……
第一百零五章:待发
第二日里,驻守城外的军队全部整装待发,沐清寒再次被流景招入皇宫的时候便知道有些事情,注定是要往一个没人看得见通路的方向发展。
沐清寒步入御书房的时候,看见的第一个人并不是流景。而是一身大红长袍,歪在椅子上悠然喝茶的步朝歌。听见沐清寒的脚步声,撩了眼皮子看人,凤目,薄唇,勾着眼角,似笑非笑的。依旧美得如同妖孽。
“你怎么在这儿?”沐清寒的身形顿了一下,眉毛锁起来,然后便开始看四周,果然是没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你家小皇帝让我在这等你。”步朝歌连动作都没变,声音懒懒洋洋,沐清寒便更是不解,流景让步朝歌在这里等他?难道是……
“他拿了你的兵符。”步朝歌不等沐清寒再想下去就直接说出了关键,沐清寒闻言赶紧去摸自己的腰间,果然,束在腰上的兵符不见了。
沐清寒开始回想自己进宫之前,临出将军府的时候,兵符才好端端的挂在身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却不翼而飞了,还是流景拿的。
是谁动的手脚?沐清寒眯着眼睛回想这并不长的时间里和自己接触过的人,最后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让粽子偷我的兵符?!”声音拔的很高,带着难以置信。步朝歌不回答,只是挑着眉毛看沐清寒这会儿的神情。
“不坐下喝杯茶吗?我带了极品的大红袍,皇宫里边儿都是稀罕。”沐清寒往一旁的椅子上指,沐清寒却不肯动,思来想去了半天,突然变了脸色,转了身就要往外跑,还没跑出去两步就感觉到不对劲儿。瞪了眼珠子回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步朝歌,你又给我下药!”
步朝歌笑得特别小人得志,漂亮的凤目迷迷的:“清寒呐,这可是圣旨,朝歌一介布衣,怎敢违背圣意呢,你说是不是?”说完才起了身,过去抓了沐清寒的胳膊,将人给甩到椅子上。
沐清寒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汗珠,眼角也被怒气烧的通红,他不是傻子,流景这么做,是要亲自去迎敌。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留了步朝歌在这里等自己。
流景的心思,沐清寒总是能猜到开始,却猜不出全部的,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药只是让你暂时没法运气,但不会限制你的行动,所以,如果你想看出好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步朝歌拿两手撑了椅子的把手,将沐清寒给圈在椅子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沐清寒抬着头,心里盘算着如何脱身:“让我出去。”
步朝歌又笑:“求我啊。”
沐清寒愤然,来心里咬牙切齿,却如何都不想示弱,最后干脆偏了头不看人,顾自的盘算办法。
粽子把刚到手的兵符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就赶紧一路小跑着给流景送过去。城外的大军已经整装完毕,这会儿还没有收到有人来袭的消息。流景还是有时间准备一切的,粽子的脚步很快,可脑袋却怎么都是不好使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流景和安尧聊了一夜之后,整个人的态度都变化了。神情也变了,那带着浓重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恨意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不是犹豫,更像是决绝。
更让粽子不解的是,流景打开房门的时候,除了安尧,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那人他是见过的,便是那日里将沐清寒带走的那个人。一脸的风情笑意,却根本看不出内里的情绪。
粽子想问,但是流景没给他机会,只让人带着那男人去了御书房,然后将粽子给带到一个角落里,吩咐粽子宣沐清寒入宫。可就在粽子领了旨意转身要走的时候,流景又低声吩咐了一句。
那句话,让粽子彻底傻了,流景说:“把沐清寒送到御书房,把兵符带过来。”
粽子从来都没想过,自小被暗地里培训出来的技能其实也是有会用上的一天,更没想到,会用到沐清寒身上。当时做的时候,粽子的心都提溜在嗓子眼上,不为别的,对于自己的技术,粽子还是很自负的,可对象是沐清寒,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压力。
还好,沐清寒似乎一路上都想着什么,并没有发现粽子的异常,这事儿也就好办了很多。但就算是现在,兵符到手,粽子的心还是放不下来,皇上,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流景端坐在德惠宫,自己母后的床沿上,神色平静,心里却不知道究竟该是个什么情绪,或者他这会儿根本就没情绪。
昨夜里,流景和步朝歌聊了很久,久到不知何时天就亮了。流景的心在步朝歌越说越多的话中一点一点的清明起来,可却也是越坠越沉。
那些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信息一股脑的塞过来,就算是他司徒流景也觉得负担不住。
流景清明了,却是更加的矛盾,他记得步朝歌问了他这样一句话:“皇上,朝歌斗胆,您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
这话,流景没回答,他答不出,当初傅天也曾经问过流景类似的问题,那时候他就是这样的反映,回答不出来,因为心里没有答案。
粽子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流景一副灵魂出窍,呆坐床边的模样,低声唤了一句皇上,看流景将视线对焦好看向自己,才谨慎的将怀中的兵符拿出来交到流景手上。
流景接了兵符看了半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又看向粽子:“粽子,你说,到底是朕欠了傅天,还是他欠了朕?”粽子愕然,想了半天,最后没有答话,流景也不再问,起了身往外走,路过粽子身边的时候轻轻拍了拍粽子的肩膀:“这些年,你辛苦了。”说完就扔下瞬间石化掉的粽子大步的出了德惠宫。
流景第一个去的地方是自己的寝宫,将宫门关上,没让任何人跟进来,先是在外堂站了一会儿,脑子里闪过傅天住在皇宫时候的几个片段,都不是什么大事儿,琐碎的要命,可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动作、表情,流景都记得真切,恍惚中好像都能看见傅天端起茶盏喝茶的样子。然后嘴角忍不住就勾了一个笑出来。
屏风后的柜子里,有一套簇新的战铠,流景把它拿出来放在龙床上。那战铠的颜色比床单更加的金黄,流景伸手抚上去,这战铠是大内的工匠精心打造的,可上边的手工却是出自景太后之手。
“景儿,如今天下太平,母后但愿你一辈子都不用穿它,可若是有一日你必须要穿上,你要记得,母后就在你身后,母后会一直保护你……”
流景的鼻子有点酸涩,眼睛也干的疼痛,但他还是忍了下来,看着那战铠,很久都不再动作。